第七十四章:为谁而来洛祁闻言,仿佛又恢复到了平日里风流蕴藉的模样,笑着调侃道:“在下了然,前辈行事向来以分寸见长。”
奇鬼意味不明的瞅了他一眼,“行啦,是头大尾巴狼就别在老夫跟前装小绵羊了,你小子能是个安分的主儿?私下里还不得把人每日三餐吃了几粒米夹了几箸菜都给查个遍?”
话都摆在明面上了,洛祁也没想再藏着掖着,道:“毕竟是您老的首徒,不准备点见面礼怎能说的过去,至于前辈方才所言,倒是没有那么夸张。”
固然是差不离的,顺带着还扒出了不少即墨一氏的陈年旧账。可怜他向来对那些千篇一律的后院秘兴缺乏兴趣,此次却硬是熬了大半个通宵把墨颜差人送来的几沓子卷轴给看了个全乎。然后第二日还得顶着满脑子的“世族内院之狗血大戏”去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再当他夜晚安坐书房,拿起桌上手感舒适的琅琊算盘,翻开面前亲切无比的厚实账本时……他瞧着那白纸上条条款款的流水账目都觉得眉清目秀,甚是可人。“那你怎么看?”
奇鬼捋着胡须尾巴,脸色略微不自然的道:“老夫自是瞧得出来,那小女娃对虚名之类可是一点儿都不贪。”
否则他的收徒之举就不会屡次遭挫,假使萧凰之前是在欲擒故纵的耍把戏,那他老头子这百十多年也不是白活的,不可能一点儿眉目都看不出来。“倘若她压根就不是冲着前辈您来的呢。”
洛祁回忆了片刻,忽而唇角一勾,皮笑肉不笑的道:“且不说平常女子走出闺阁,远离家门这件事发生在民风尚不开放的夏禹来说,多么令人匪夷所思,即便是在北翼……”“咳,单就即墨萧凰而言,作为骁勇将军府唯一的嫡长女,前辈觉得此事合理么?”
在见识了奇生崖的“凶险”之后,哪怕即墨黎云和连华英两口子天真至无邪,也该明白京都的豺狼虎豹半点不比高原深山里的野畜少。如此……依着传闻中那夫妇俩护犊子的性情,真的很难以想象,他们能舍得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推出围栏,放进养兽场的用意。难道传言,只能是传言吗?洛祁难得有一刻收敛了眼底的精明,乍一下像是装进了一方望不到头的幽暗临渊。很快,他脸上又扬起一抹调笑,“听说,即墨萧凰离京是打着外出游学的名义,当然喽,此种行径也并非没有先例。”
“毕竟在那些泛黄老旧的史官笔录里,夏禹国曾势单力薄之际,派遣世族子弟以鉴百家之名走访各地便尤为提倡……”“只不过啊,前辈您的这位好徒儿,可至始至终走的都是通往濬城的路线,沿途打听的事情嘛……更巧了,仅关乎一人。”
听言,奇鬼白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道:“怎么,难道那丫头打听的人还能是小主子不成?”
“是,也不是。”
洛祁挑了挑眉,慢条斯理的道:“虽然她刻意变了装,也不曾直接拉着路人询问,可谁让她在官道客栈里听到主子落水失踪的消息后露了马脚呢。”
否则,差点儿连听兮殿派去的探子都一无所获……这般看来,说她不是奔着主子去的还有可信度么?“不。”
奇鬼鬓角的两股白须轻摇了下,脸色稍显和缓。他沉声道:“你的推测确实不无道理,但老夫我自诩看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的,那丫头……对小主子并无恶意。”
“哦?让前辈放心的理由,就是这个?”
“……不全是。”
听着某人阴阳怪气的腔调,奇鬼强忍住了再甩眼球的冲动。“那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让前辈去破了自己的原则呢?”
洛祁转了转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的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入俗世只为主子而来,不救凡人生死,不治人间疾苦,不医世间百病……”“前辈说这话的时候,我年岁还小,没什么见识也认不了几个字,更加不可能明白您话中的意思,如今想来,对于前辈的来历,当真是无人所知。”
说到这儿,他轻笑了声,目光缓缓聚焦在奇鬼身上,“不过那倒也没什么,晚辈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只是觉得前辈既然定了初心,便是不想与这凡尘俗世有过多牵扯。”
“……那您如今朝令夕改,可是在特意留下些什么?”
七情六欲混杂的生物,不往往都是在打算离开的时候,才会想着给过往增添些回忆么。“傻小子,尽胡思乱想些啥呢?”
老头儿干笑了两声,走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某人的脑门上。“哦,只有你会较真儿啊,老夫我上了年纪,忘性大了善变不可以吗。”
察觉到他闪躲的视线,洛祁顿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再则,老夫收个徒弟怎么就失了原则呢?”
奇鬼边说着边进屋里倒了两杯透彻见底的清水出来,顺手递了一杯给某个垂首敛眉,貌似心绪十分黯淡的人。“誒呀,老夫我此生真是欠了你们几个死小子的,罢了罢了,你若是不放心尽管去防着,不用看在老夫的面子上有所松懈,如果那女娃真是奔着小主子去的,就算她有再高的段数也伤不了……”“呵,或许她真的不是……”不是奔着主子来的,而是……蓦地听到洛祁的轻笑声,奇鬼一愣,继而不明所以的道:“死小子少卖关子,你到底想说啥。”
洛祁豁然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抑郁之色,只见他眼神中透着光,神似妖精附体一般,贼亮贼亮的。“前辈,您的那位新晋好徒弟,莫不是……看上了刑私督的督主大人?”
“噗!咳咳……”毫不意外的,奇鬼杯中压底儿的一点水,最后半滴不剩的喷了出去。洛祁早有预料似的往旁边一闪,及时的避开了被口水打脸的尴尬场面。“欸,前辈您倒是慢着点喝啊,呛着您老不要紧,浪费了这么好的参泉岂不是可惜了吗?”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欠打啊真是。但或许太过震惊,等奇鬼顺了气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忙着揍人而是直击灵魂的吼人。“你刚才说什么?那丫头看上了谁?!谁又看上了小主子?!”
洛祁揉了揉隐隐作鸣的耳朵,叹了口气劝慰道:“前辈您要稳住,感情呢,得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谁插足都是第三者,所以没有‘谁’,也不是‘主子’。”
哎?怎么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了呢?奇鬼不禁有些发懵,脑子也没能转得过弯来。见某人否认得及时,他惊疑不定又有些如释重负的念叨道:“不是就好,只要不是主子就好……”“嗯,确实不是。”
洛祁附和着点点头,将手边的参泉水一饮而尽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道:“您那徒弟顶多是看上了刑私督的现任督主、夏禹王朝的南宫大都督,和咱们的主子啊,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心绪才堪堪平复下来的奇鬼。“你话说完了吗?”
出人意料的冷静。洛祁愣了,“嗯,说完了。”
“确定没有间断吗?”
超乎寻常的镇定。第一次面对如此怪异的神医,洛先生表示他内心有点慌,“确,确定。”
闻言,奇鬼讳莫如深的道了声“很好”,然后就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前辈?”
不理人。洛祁小心翼翼的挪着龟速般的步子向他靠近,一面还不忘小声的试探道:“您……”“死小子你又皮痒痒了是吧?!”
奇鬼骤然乍起,眼珠子瞪着锃圆。倏忽,他嘴角挂起阴测测的弧度,“老夫我这儿有天然的蚁子粉,无心那儿有免费的九螣鞭,专治各种皮肤瘙痒,保管一次见效,怎么样,你是不是都想试试?”
优雅的人就是摔倒在地上也得高贵的爬起来,或者有气质的席地打坐,此时此刻,洛祁的心声便是如此。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被自己成功惊吓到脚底打滑的人,奇鬼心头的怒火忽然就消了大半。“前辈您这是干什么去啊?”
见老头儿不言不语的就往药堂内室里走,洛祁急忙从地上窜了起来。若是神医大人当真有要拿蚁子粉给他脱层皮的苗头,他也好见势就溜,反正能躲过一天是一天。奇鬼沉默半晌,转过身毫无意外的对上一副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他肚子里的火气顿时就散了个干净。本来也没想和这死小子置气,反正再怎么样都是他养大的娃,刚想着吓唬过了也就算了,便又记起一件令神医火大的事情。“死小子你要是闲得慌,就赶紧去把庄子里被你和赤风那小子打斗波及的财物损耗盘点出来,少在老夫跟前转悠。”
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奇鬼叮嘱道:“对了,庄子里重新修缮的工费材料费什么的,都得算在你账上,还有啊,收起你那一脸的假笑,晃眼得很。”
“哎,前辈。”
洛祁叫住他,“这架是两个人打的,没道理只掏一个人的腰包吧。”
奇鬼气笑了,“嗬,你还讨价还价上了?你说说哪次不是你自己上赶着找打,有能耐去招惹,没能耐你倒是别往枪口上撞啊。”
“哦,这会儿要你掏钱的时候就知道同甘共苦,拉人家下水了?”
“别说赤风那小子向来视钱财如无物,全部家当都交他哥保管着,自身穷得是叮当响,你还指望他能给你掏出半个子儿来啊。”
“前辈说的是,洛祁受教了。”
小风风很穷么?不过那才好呢,要不然他怎么有机会把钱借出去?唉……人生短暂啊,账房先生偶尔也想混个债主当当。受教?显然奇鬼并不清楚自己方才说漏了什么,但从洛祁忽而变得有些……温柔?的笑意来看,很明显是有人要倒霉的征兆。“赤风那死小子要能有你半肚子坏水儿,怕是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子都欺负不了他。”
听着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洛祁未加思索便道:“怎么会,前辈言重了。”
奇鬼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不必自谦,老夫还觉得说轻了呢。”
洛祁见状,但笑不语。我怎么会,让别人欺负他呢?而此时远在京都城内的某间酒楼会宾室里,赤风在半个时辰之内已是打了整整十二个响亮的喷嚏。“阿嚏!”
终于,在第十三个喷嚏到来的同时,门外的小厮再次顶着一道无法言喻的压力端了碗……红枣姜丝汤进去。“谁让你拿进来的?本殿都说了不喝这玩意儿,赶紧撤出去!”
瞥了一眼那碗辣中泛甜,甜中带辣的怪味汤汁,赤风两道浓眉别提皱得有多滑稽,嫌弃无比的眼神里居然还带着那么一丝丝的恐惧?“是洛先生,他曾吩咐过,说姜汤对殿主您特别管用,时常都让各个据点备着的。”
屋里一身小厮装扮的人平举着托盘站定,从善如流的把“黑锅”甩了出去。洛祁?怎么到哪儿都有死算盘的手笔,不好好去管账本总记着管他是什么意思?“对了,早些时候让你们查的那个聚全珠宝行是怎么回事?”
小厮回忆道:“洛先生此前暂代殿主职务之时,探查记录已经传达上去了,说是那聚全商铺里新来了个叫萧七的掌案,极为擅长玉石工艺。”
“萧七?什么来路?”
居然能从洛祁手里抢银子,要是有机会,他倒挺想结识一番。“详尽信息属下不知,殿主要不去问问洛先生?”
对于赤风骤起的高昂兴致,小厮莫名觉得有点瘆得慌。“那……属下先行告退,等会儿再给殿主送姜汤来。”
“本殿今日不喝,你就要一直送?”
几乎是咬着牙根儿蹦出来的一句。闻言,小厮没有迟疑的点了点头。洛先生还说过,风殿一旦生病就会变得特别任性,不许有分毫忤逆更不许放任不理,但唯有一点,不能由着他的性子……可偏偏就这一点,才是最难搞的。小厮无动于衷的表情下,毅力非常的压抑着一颗想要咆哮的心。他宁愿出去跑任务也不愿留下来当值啊,重点是还得遭受着风殿数不尽的眼刀子。“拿过来。”
“???”
见人一脸不解的望着自己,赤风气就不打一处来,“磨唧啥?让你把那玩意儿端过来!”
“……哦,是。”
不是错觉吧,老天爷听到他的心声了?小厮反应过来连忙应了声儿,中间四五步的距离硬是给他走出了一种轻快的感觉。反观他们的赤风殿主,那脸色臭得啊,简直能让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拿的是一碗毒药。不,或许毒药还更能让他接受一点。极少有人知道,赤风厌恶任何与姜有关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是口味不合。年少时,洛祁在无意间发现了他这个毛病以后,只要打架一输给他,都会脸上挂笑的跑去厨房……然后往每口锅里都放几把切得稀碎的姜丁,搞得那一整天的饭菜甚至连白开水里都是一股浓浓的辣姜味。更厉害的是,死算盘总能把所有的姜末都混着米粒儿舀到他碗里,以至于没人发现他饱受欺凌的幼小心灵。而且就算其他人吃出了姜味,也会误认为是那新上任的伙夫——墨颜,没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不过现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却是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安稳日子。如牛饮水般的把姜汤灌了个底朝天,赤风砸吧了下嘴,瞬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要是知道这玩意儿是哪个庸医鼓捣出来的驱寒良药,他非得去把那家药铺给砸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