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无处可去“你……是在生气吗?”
夹道树下,一朵梨花垂枝而漩,摇摇晃晃地落在了男子适巧停下的靴履间。“你跟了本督一路,就为问这个?”
“不是啊……”跟着你完全是属于主观能动性,与你情绪好坏没有必然的关系。不知为何,出于对某种强烈先兆的不祥预感,萧凰硬是生生止住了后半句即将探口而出的话。她片叶不留痕的拐了个弯,“那……问点别的?”
明明前一秒还给人吃果子呢,后一秒就翻脸不理人,按正常逻辑来讲,除了闹情绪,她暂时还想不到别的可能。但当萧凰在脑子里认真的过滤了一遍她先前的所言所行,深以为自己没什么错处可挑后。眼看着对方大有继续将“无视”两个字进行到底,她那“心安理得”的想法却又不由自主的打了折扣。静息间,花树高头滴下凝聚多时的清露,南宫七绝不动声色微侧半步,在对上一双宛如夜星加持的明眸时蓦然怔了怔。恍神中竟觉着记忆里的某个片段,也曾有过这般相似的眼神回望着自己。那瞳孔里倒映出一抹白色的剪影和他身后簌簌飘落的梨花碎瓣,目光漠然如危海死水,却也坚定得让人心尖发颤……鬼使神差的,他问:“我生气与否,你,很在乎?”
闻言,萧凰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为何?”
南宫七绝眸光暗了暗,他俯下身去,视线紧紧的锁定在她脸上,像是要从面前的这个人眼里找寻什么。为何???……这还需要理由的吗?处于非稳定情绪之中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想要增加自身的安全指数,那么你必须遵守三条铁性定律。第一、顺着他,要引经据典的顺!第二、哄着他,要天花乱坠的哄!第三条,请参照前两条依次执行!萧凰脑海里突然蹦出以前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时,几个医学系的男生围在一起压低了声音讨论课题的画面。当时她正好路过还隐约听到什么……跪石膏不碎,解剖刀分尸键盘榴莲之类的。瞥见他们笔记本旁边摆放整齐的神经科目书籍,萧凰只觉得连那些还未出校园之门的学生为了治愈病患都如此拼命。而那年的她,只不过是跟着系里教授协助警/方做了几起尸/检,加之获得了个学校破格批准提前入院研医的资格,有了别人眼中的一些小成就之外,实在没什么不努力的借口。至于她无意中旁听来的几句“散装干货”……或许是为了抚慰哪个患者的精神世界吧,反正流程萧凰是记住了,就是不晓得管不管用。时下面对着某人逐渐压低的俊脸,她连呼吸的频率都无意识的缓了下来,深怕自己眨下睑皮就会惊动眼前这份美好画面。两人越来越靠近的距离,停留在方寸之间,衣襟浮动,是扑鼻而来的墨竹冷香气息……萧凰刹那间只觉浑身僵住,面上不敢有所动作,心底的某处地方却悄然活泛了起来。……人世间当真有如此细腻的肤质?光影投在深眸中,肉眼竟是看不见他脸上的毛孔,光滑得如同一直浸在甘油中的皮脂。还有这五官,远山浓鬓,难不成是套在黄金比例切割法里来组合生长的?怎么能连那面皮底下的十五块颅骨都这般精致好看,排列恰当得如同在模具里倒扣而来……世人皆言美人在骨不在皮,可有些美流传世俗,有些美则隐于骨髓,南宫七绝倒是两样都占全了。在后世那般网络媒体极度发达的时代,哪怕是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美也很容易曝光人前。即便萧凰整日埋头于实验室手术台,也不可能闭目塞听,抵挡住那些形形色/色的相貌出现在电子屏投影墙上。其中不乏被人们奉为神颜的存在,可却唯独缺少让她有静心观摩的冲动。于萧凰而言,美丑皆皮相,不过是同类碳水化合物的不同种组成形式罢了。无一例外的在她眼里还不如一套打磨细致的手术器具来得实在。直到她偶然来到这个世界,遇上南宫七绝,是意外,也是例外……仅有的几次相遇里,每当那抹身影出现,她的目光便总会不受控制的去追寻着他,就好像怎么也瞧不够,看不腻。那种生怕自己打个盹儿人就消失不见的心悸感,萧凰曾一度用生物磁场紊乱来进行自我疏导,可现在……视线正对上与自己相距一拳之隔的眉眼,瞳色深沉,望不尽他眸子里浩瀚无际的涡漩。墨染的长睫,浓密而羽尾轻扬,微微弯起柔韧的弧度,如山水活现的画卷。沉浸于目光“剖解”中的人,萧凰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趋向于饿虎扑食前的习性,蠢蠢欲动中夹带着势在必得的“挑衅”。直至她察觉到某人额间隐有……印堂发黑的征兆?!才猛地醒过神来。顿了一下,她立马不假思索的回道:“没有为什么啊,好歹你接连几次帮了我,那……问候一下也是应该的。”
口吻一本正经,略带点官方色彩的言语,理由充分且惬心贵当。可这放在别处怎么也挑不出毛病的话,却并没有让当前胶着的形势有所好转。萧凰甚至感觉她刚一说完,连带着鼻息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些。收回自己纯欣赏美的视线,她遽然想起南宫七绝还处在一个“非正常情绪”的阶段。哄人的技能萧凰是天生不会,后天没练的,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出手了。好在“顺着他,往死里顺”比较简单,反正不管对方说什么,跟风搭话不就对了吗?参照这个原则,萧凰正琢磨着应该怎么把那“三条铁律”融汇贯通的时候,视野范围忽然间就空旷了许多。只见南宫七绝直起了腰身,神色晦暗不明的看了她一眼后,提步便走,两个呼吸落下已是百外之远。萧凰似乎对他此般行径已习以为常,在脑子还没转过弯之前,身体便很诚实的跟了过去。……随着狭道两旁的青梨花树逐见稀少,直至完全消失在了山道尽处。记不清七拐八绕登山涉水的换了几条路,萧凰才见那飘逸了全程的修长身形停了下来。天色渐深,不知不觉中丛林间已散漫着朦胧的薄雾,置身其中如同走在仙境里一般。空气里流淌着湿热的风,扶起耷拉在草叶尖上的野绒花,时而飘远,时而打旋,倒像是在绿坪间舞蹈的精灵,观之别有一番趣味。只不过现下却没人有那个心思去欣赏四周的景致。注意到自己追了快有两个多时辰的人没再有继续下去的趋势,萧凰那颗向来波澜不惊的心,第一回产生了如此急切的念头——立刻马上找个地方瘫着,任谁来都雷打不动。可“现实”这只手啊,向来都很会打脸,巴掌不仅抽得响,而且疼……粗略估计,有可能是断掌!仿佛耗尽了一整年运动量的人,难得有反思自己在将军府时没同小香一起去锻炼,否则就算习不了武,至少体力不会如此不济。余光扫到近处山岭间的树木,她缓过神不免觉得有点眼熟,倒是和宫漓袹分开之后的那日清晨醒来时所见到的植被极为相似。不过这想法才起,萧凰便自行压了下去,她可以断定,两处不是同一个地方。哪怕翠峦延绵环境相似,即使万千植物种类繁复,可自然生长的山形地貌却是独有的。双手撑膝在原地歇了会儿,感觉双腿又恢复了些力气,萧凰才直起身子拢了拢肩上的布包,接着小幅度的呼出几口浊气,顺带着扭了扭脚脖子。姿态从容得就像是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做完全套的热身体操。然而不过几息,就见她疾步跑向了那个触目可及的身影……反观南宫七绝,长身玉立于迎风之处,少见的一袭玄色衣袍覆于其表,远远看去就像是要与天边的暗色融为一体,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将近,他转过身去,入目便是一张略显狼狈的小脸。两颊发丝沾了汗水贴在耳鬓,原本素白的简装衣摆,如今溅了好些泥点不说,就连裤腿上都有好几处浅缝划痕。“……”这人,好似总有办法把自己搞得可怜兮兮的出现在他面前。“蠢。”
难为某人第一次把“嫌弃”二字吐露得如此明显。猝然遭了一声“骂”,萧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头上就又响起了那快要被她听得免疫的语气……“不管你出于什么意图跟着本督,仅,到此为止。”
虽是一惯的冷漠,若细究起来却不难发现其中少了些以往的尖锐之色。“……意图?南宫督主何故如此想我?”
稍显迷惑的杏眸里,可谓满是虔诚,她一字一句的道:“我萧凰,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图谋不轨之心。”
至于为什么要锲而不舍的追着他不放,哪怕累到腿肚子发软都不愿落下一步?这个疑题,在她顺着官道坚定不移的往南而行的时候,萧凰在心里就不止一遍的问过自己,答案……至今无解。若非得为她缺乏来由的行径添个说辞,那只能是——顺心而应。得知他身在濬城,萧凰自离开京都起,前脚刚出了城门口,几乎想也没想的就搭上了往来的马车。途中颠簸那几日,脑子里除了怎么存活,只剩下如何寻他……如今自己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双脚不听使唤的想要跟着,那她能怎么办?好歹是原生肢体,不是安装的假肢,又不能卸了不要。难道是她“自由散漫”过了头,仅随心不经脑,所以碰了壁唯有死缠烂……执着,没错,是执着,否则只能到此打住。因为摒掉那些主观臆想,她对于自己的“跟脚”行为,确实给不出个合理且充满现实意义的解释。如此一来,人家怀疑她心怀叵测岂非……天经地义?思绪飘了会儿,萧凰倏忽纠结了起来。见她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模样,南宫七绝带着凉意的目光蓦然松动了几许。他语速和缓却也足够冷淡,“你若是为了投桃报李,那便是找错了人,替你解毒乃至于收你为徒皆是老头子自己的意思,本督并未帮过你。”
听言,某颗状若萎靡不振的头颅,恰似雨后春笋破土般的立了起来。晶亮的褐瞳搭配着眼底浅埋遗漏的流光,哪里还有半点颓唐的影子。“那我不为报答,你能带着我一起走吗?”
抓重点向来是萧凰的强项,可这“顺杆子往上爬”的招数,她以前倒是从没用过。南宫七绝微一顿,额角青筋似乎跳了跳,“不能。”
……嗯,自己的要求是有点强人所难,拒绝才是理所应当的。“那你此去何地?我像之前那般沿途随你,只是这速度,可以放慢一些吗?”
萧凰胜……败不馁的打着商量,如若不然,她的腿迟早得废在这条漫长的石子路上。“不可以。”
……嗯,自己的要求是有点……好吧,她觉得挺人性化的。“是不是……定要有个不怀好意的企图,南宫督主才愿意让我跟着?”
萧凰说这话时,态度不可谓不重而慎之,但凡对方点了头,好似她就能瞬即掰扯个居心不良的理由出来。仅是听来,语气可算是小心翼翼,但见那神色,又分明没有一丝偃旗息鼓的苗头。对上身前那道执拗,或至于掺杂着一种名为希翼的目光,南宫七绝怔了怔,下意识的转开了视线。尘寰之中满眼的憎恨恐惧,才更能令人赏心悦目——忽略掉那点儿突如其来的错觉,他略带讽刺的想着。可,不近人情的冷词冷语都跑到了嘴边,最后皆变成了缄默无言。没有回应的等待向来消磨耐心,萧凰不知道,别人碰壁的次数多了,脸皮会不会变得厚一些。但她即将验证到的是,在引起对方反感之前,自己真的有往前迈步的勇气吗?怎么办?殿堂名著罗马史诗希腊巨作高级心理医学典籍……古今不论的格言章篇,她曾翻过那么多,其中没有只言片语能教人怎么解决眼下的问题。然而只要她一想到自己耗费了所有精力才找到的人转瞬就得丢了,仿佛好不容易握在手里的金沙还没捂热便漏了,萧凰心里简直一团乱麻。她垂着眸子,浑身上下都像笼罩着一层惨淡的阴云,如同让暴雨打蔫了的秋草菇,看上去极为失落。“可你都已经默许我跟了两个时辰……”虽然她不懂那种玄乎其神,能让人身轻如燕的武功是个什么原理。不过巧在小香曾带着她“飞”过几次,更“有幸”在司马逸手上被迫体验了一回高空眩晕的感觉。依照她当时大致估算出来的路距和速率,萧凰拿自己以往晨跑时的脚程做了几轮同比换算,然后很清晰的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让小香施展轻功甩开她的话,要不了三成功力便可轻而易举,如果换成司马逸……连十分之一都用不上。而今日,对象变成南宫七绝,以她的速度居然足足跟了长达四个钟头的时间。重点是还没把人给跟丢,前者可以说是毅力,那么后者呢,奇迹吗?况且途中有好几次,分明他们相隔越来越远,可每当她慢了脚步再追上去,要不了多久又能重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哪怕在某人眼里,萧凰的智商偶尔会离家出走——总归不会是浪迹天涯,一去不回。相反的,她很会揣摩人心,但南宫七绝此般前后迥异的态度,倒真是把她给弄迷糊了。唯有一点她能肯定的是,这一路上对方确实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甩掉自己……心蜮似海,果真万分难测,萧凰轻轻叹了口气。既然在她明确表态后,南宫七绝还能忍着脾气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那是否意味着,她可以再发扬一下阿Q精神?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人,没有察觉到某人在听见她那句轻得仿佛含了沙砾的话时,怔然一愣。心底咯噔一下宛若开了条口子,涌上一股意味不明的紧致感。“你,就这么想跟着本督?”
萧凰听言,不明所以的抬起头,一脸不解的望着对方。……难道她表达得还不够明显吗?南宫七绝没再移开视线,“理由?”
话里带着几分审视,可若仔细分辨,依旧是如常的漠然,察觉不出任何区别。萧凰对上他的打量有些错愕,嘴角无意识的牵动起,泛起了一丝苦笑,但瞬即又消隐不见。斯须沉默,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除了有你在的地方。划开了与将军府的界限,在这里,唯独一个你,是我认识,也……认的人。南宫七绝眉峰微动,“老头子既已收你为徒,你回山庄找他,他不会不管你。”
话落,他转身欲走。见状,萧凰头脑发热,没顾上什么劳什子矜持礼节,急忙上前一步就扯住了他的腕袖,“可那里没有你啊。”
若她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银钱充裕的条件下,客栈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她又何必舍下一身清贵放着外面的安稳日子不过,非得跑到这处处透着怪异的荒郊野岭来遭罪。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奇异的让人心空了瞬间。南宫七绝垂眸瞥了一眼那两只紧抓着自己袖口的纤细手腕,好似他轻轻一捏就能折了去……他眼底窜上一抹暗光,开口竟有三分邪肆轻扬入耳,“非跟不可?”
萧凰懵了瞬,下意识的觉得危险,但那浅显的预兆抵不过她一门心思的设想着自己被再次拒绝的结果。在这落后得连传呼机都没有的时代,想寻个人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无头苍蝇一般。……而且,我再也不想从别人口中去得知你是否安好的消息了。见她不作言语,只是手上握得更用力了些,南宫七绝倏地勾起唇角,凉薄道:“很好,那你等会儿可别后悔。”
……什么?萧凰还没从他话里异于平常的一抹嘲讽中回过神来,就见他扬手一道掌风将背后愈发浓郁的白雾朝两侧破开,隐约现出中间的山峰断口。下一秒,手臂上突如其来的一股拉力,使得她在电光石火之间,不受控制的往前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