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简直放肆意识到自己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之时,萧凰脑子里浮现的念头居然是——原来这山林尽处是一道悬崖。之前她光顾着追人,出了梨树林便一直在坡间小道里乱窜,方向感早就薄弱得不知剩下几许。而断崖边缘又布满了扰人视线的浓雾,因此她连危险临近了都没能察觉。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身体极速下坠的失重感让萧凰闭上了眼睛。不同于常人遇难时的条件反射,她既没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也不恐惧自己将要摔死的下场。相反的,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平静。某一时刻她甚至在想,若是自己死于此地,是不是就会重新回到以前——每天周而复始的忙碌,她依旧过着在手术台前与解剖室里来回穿梭的日子。……至于在这个世界里的林林总总,不过是自己在沉睡中所创造出来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荒诞……却也值得追忆?就在她预感自己即将要和崖底进行个亲密接触的时候,腰背上忽然一紧。间隔明显的几处停顿后,风声骤息,取而代之的是侧耳边强有力的心跳声。霎时,萧凰睁开眼,视物仍有些眩晕,但那不妨碍她认清视野里奇形怪状的尖锐石子,以及一块相对而言稍显平坦却长满了青苔的花岗石。并着一双用暗金丝线框边的靴尖,低奢绣纹的玄色衣摆……“现在,你还要跟着本督?”
萧凰:“……”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南宫七绝以拎麻袋的方式单手环在臂弯里——姿势是极为标准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且……由于二人的身量是肉眼可见的“稍显”差距,萧凰鞋尖下压了才堪堪够得着地面的石块,未免腿部抽筋,两只脚只好不上不下的悬在空气里。预防某人直接松手让自己摔个脸蛋儿开花,自觉是“腰部挂件”的人干脆环手一抬,驾轻就熟的把脑袋边上的劲腰给抱了个结实。既然已经保住了性命,那断然没有再烂脸的道理——萧凰习惯性地为自己的行为添上了逻辑说辞。不想她猝不及防的动作却让南宫七绝浑身一僵,肌肉应激性的绷起了神经,“下来!”
清寒刺骨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萧凰即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难想象那人平素冷若凝霜的眉眼。她下意识的抱紧了胳膊,将人圈在了离自己最近的领地,用行动表达了此时无声的拒绝。反正已经抱上了,撒手肯定是不可能的,水准不够的平地摔都会磕破膝盖,天知道直面怼地的重力会不会杀伤力更强……秉着防止“毁容”发生的原则,萧凰很是坚定的摇了摇头。盯着那颗在自己怀里蹭了又蹭的脑袋,南宫七绝瞳孔微缩,平生第一次有了种“糨糊洗手,越搓越黏”的既视感。少顷,他闭了闭眼,蓦地提起萧凰双肩,动作粗鲁却是将她稳稳的安放于地上。“你,就这么想找死吗?”
鞋底刚踩实,抬脸就对上了一副印象之中的凛冽面孔,萧凰纵使性情惯来淡然,不易为外物所扰,此刻也不由生了些许……气性?——便是我今日真的亡身于此,貌似怎么看都不能定义为自杀,应该是被害才对。“找死”一说,显然不能成立。何况……“不是你把我扔下来的么……”她埋下头轻言嗫嚅,在旁人无法窥探到的视角里眉心紧蹙,眼瞳中光敛又合,肃然静止时又有几分让人读不懂的晦涩。那是她鲜少遇上剖析不了的难题时顾自在脑海里掀起思维风暴的状态……与以往却又有所不同。当下若能有间独立室,萧凰也许会欣然将自己锁在里面,不让任何人打搅。理论客观,时间充裕且神志清晰,这般基础条件下,她可以解决自己曾遇到过的大部分谜题,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生活中。而此刻,萧凰的神经活像被人打了结,受困在某个瞬间心中骤起的疑惑里,只因为她实在惊异于自己的气度何时变得豁达如斯。乃至于在经受了他人的……姑且算作“恐吓”,竟也能全然无感,连“礼尚往来”的念头都提不起来。“得益于”这种自我矛盾,即使她当前仍身在某个喜怒无常敌友未明的人旁边杵着,依然能不动声色却堂而皇之的飘着神儿。她暗自在心底列出条条框框来,企图为自己的反常找到一个答案。刻意去回顾,萧凰才发现她记忆中的人生轨迹其实并无多少旁人的参与,日子过得尤为清静。她私下里算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时代资深宅女,只有在工作场所才勉强能看到些……眼睛或闭或睁的“合作伙伴”。当然,其中躺着不能呼吸的合作者最为安分——这也是萧凰为什么很少拒绝法医学院的院长每次都拿她当免费劳动力去协助州内外各大刑/侦部门的原因。至于后者,在“救死扶伤”的金光笼罩层之下,那些心跳稳健衣着光鲜的“白衣天使”们,倒是很乐意偶尔给她使点绊子。虽是些辱没智商的手段,但小事不理,大事便会接踵将至,层出不穷……因此在萧凰的认知里,麻烦和伤害的性质从不以大小而区别,更不会以退缩而告终。注重质量的反击,才是最有效的回馈方式。那么,如今的“未定性行凶者”丝毫不见愧色,还坦荡无边的站在跟前,为什么自己心里除了某种难言于口的……憋屈?此外竟再也生不出一丁点儿计较的心思来。萧凰在脑子里飞速的设想了一下,若改作旁人做了会让自己感受到危及人身安全的举动……恨?不值,浪费记忆储存量。怒?不好,太伤肝……损己利人的表现形式她实在懒得去琢磨。骂?不行,听起来就不是文明人士该干的事儿。规照常理,应得先判断事态的轻重与否,然后再理智权衡……还以颜色。若要搞得简单点,大概只有给个巴掌能当场就产生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成效。但,不论对方有无中止这个“伤害”的进程,拒而远之——毫无疑问会是她在解决问题之后十分笃定且将要进行的步骤。教养于商人之家,虽不至于就会把“盈亏”之道给耳濡目染得彻底。在利弊权衡之间,不管她于人前如何心思通透七窍玲珑,又能做到几分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萧凰内心深处终究是存有几分凉薄的。她坚信脑部零件可以自由运转的情况之下,任何境地,她都能够把自己解读得非常清晰,偏也正因如此,她现下反而有点混乱了。对于身前相隔三尺仍旧会自发性无间断输出“冷流”的这个人,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把“远离”一词……选择性的遗忘了。难不成是由于她潜意识里便未曾觉得那种仿若带着点恶作剧,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行为会出现在南宫七绝身上?——相应的,也就不存在某人原本不知是想恫吓,还是想任她坠身崖底的初衷?思绪像猫抓线团越理越乱,萧凰探究不清自己对南宫七绝这份毫无缘由的认知感从何而来。可她此刻无比清楚的是,论资格,能理直气壮甩脸色的人应当是“受害方”才对吧?然而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是本末倒置的。至于南宫七绝如何看待自己随手抛人下悬崖的行径,她无从得知,当然,某人更不会有半句解释。他只是兀自拿出了一个掌心大小且没有雕刻丁点儿花纹的小木盒子,不置一语的递给了……目前除了他自己以外算是显而易见的另一只活物面前。在对方闷声不吭的示意之下,萧凰收了神思,略有少许迟疑的伸手去接。打开木盒后,就见两粒黄豆粗细的褐色药丸,规规矩矩的躺在盒布中间。眨了下微显迷蒙的大眼,她不解,抬颌回视,无声询问。须臾,在某人持续沉默的眼神里,萧凰徒然心领神会。……算了,掉个崖而已,一回生二回熟的,没被摔死还有人陪跳,不亏。她唇角抑制不住的轻勾起又压下,两指拈起盒中一粒药丸,便毫不犹豫的放入了口中。见此,南宫七绝微不可见的怔了瞬,他眉峰微挑,状似轻讽的道:“你还真是什么人给的东西都敢吃。”
萧凰听来有些奇怪,她向来对入口之物分外谨慎,除了……挥走脑子里某个黑衣银面之人,她腹诽道,那次在山洞里纯粹是自己饿昏了头。再则,宫漓袹如果想在糕点里下毒,干脆让自己淹死在河里岂不更加方便快捷,哪用得着费力救她?然,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谁能言尽居心叵测?何况他俩连杵臼之交都谈不上。说到底,萧凰不过是在自己还没察觉到的地方,把那人归到了对她“无害”的类别里。舌根处泛酸的感觉分外强烈,她扬了扬手里的盒子,不以为意的道:“你若要对我不利,何须如此麻烦。”
在他面前,自己本就毫无还手之力,这点自知之明萧凰还是有的。况且这药丸的气味……她在不久前还唯恐避之不及。奇鬼特制的那碗极其刺激味蕾的汤药可谓是让她印象深刻,萧凰要连这都分辨不出来,简直是侮辱本家专业。出乎意料的,是南宫七绝能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解毒药丸给她,没有预兆的让人尤为诧异。毕竟,某人看起来总是一副很不待见她的样子,萧凰对比也是深感无奈。抛开那些一时半会儿让人捉摸不透的繁冗之绪,她眼中倒是多了点白石绿苔之外的颜色。比如说,四周依附山壁几乎绕了个包围圈的烟层。与山顶上相比,悬崖底下的雾倒是浅薄了许多,不过烟升雾沉的现象倒也正常。大相径庭之处在于,那些雾的色泽并不似之前所见的灰白,而是带着点脏扑扑的浑暗。像极了灶炉里扑灭柴火后窜出来的黑烟。联想到自己误入青梨山庄之前,在灌木丛间看到过的雾障……突地,萧凰脑中一个激灵,心里不免沉了几分。想来这悬崖底下笼罩的烟雾并非深山尘霾,反而全部都是瘴气。山间湿疟浊气,多由动植物躯体腐烂而生,普遍发于热带原始森林……常居在城市中心,她以前倒是在医史资料上翻到过一些区域性的瘴气中毒事件,亲眼目睹其面貌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估摸着自己方才吞服的药丸或许能作避毒瘴之用,萧凰来不及回味那残留的滋味与先前新鲜出炉的汤汁,哪个更加耐人寻味。她忙将手中余下的那一粒,连盒带药的托至南宫七绝身前。“区区瘴气之毒,还奈何不了本督。”
对于视野里蓦地举高的东西,南宫七绝眸光微动,收回勘察在别处山崖峭壁间的视线,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会被奇鬼看上的传承人,本事再差也有九分,萧凰能辨出那药里蕴含的功效,实属他预料之中。超出意想范围内的,是她后来的举动……“嗯,那是最好。”
萧凰点了点头,抬起的手却一点儿没有要放下去的意思。奈何南宫七绝对此无动于衷,“你要么收着,要么扔……”“也行。”
话音未落,萧凰已是将盒中药丸拿出,然后……眼疾手快的塞到了某人嘴里。白皙的指尖与朱色略浅的唇瓣一触即离,动作迅速得像个偷中了钱财的小贼。——有点凉。——有点……软。萧凰垂手藏在衣袂边,指腹间残留的触感让她不自觉的轻捻着指端,左右复始,来回勾搓,仿佛在绻缠着余温。尝到口中药衣化开的一丝苦涩,南宫七绝牙关松了又紧,来回几次仍是咽了下去,可那脸色,怎么看怎么让人胆战心惊。只是这山崖地处偏僻,无人得以窥见那负在背后的右手,无名指节不自然的颤了颤。冷着脸在脑海里把牢狱之中折磨死囚的刑法都过了一遍,强忍之下,南宫七绝几乎是压着嗓门,略显失态的低吼了一句,“放肆!”
即便是在那段最不堪的记忆里,也从未有人敢对他做出如此……轻浮之举!原以为萧凰拈出那粒药丸是打算丢掉——多余之物,他历来不留,想不到她竟会……这人,实在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何止,简直就是……没规矩!方才唇间稍纵即逝的温度,差点让他没能抑住耳后蹭起的热韵。南宫七绝额角青筋几伏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似无论他表现得在意与否,都会显得怪异莫名。一口气在心头堵着,他脑子里却猝然想起了在幼时养过的一只火狐。若自己将石盆里的肉块拿走,进食欢快的小狐狸就会露出龇牙咧嘴的凶狠模样。但在认出始作俑者是自家小主人之后,那颗红色的脑袋又会歪歪的偏着,然后一脸迷茫的看向他。浅棕色的招子仿若会说话似的,水光潋泽的缩影里全是小孩儿童真调皮的笑意。小狐狸天生机警聪明,很是讨人欢心,为它量身打造的笼子从来就没能派得上用场。本以为火狐带着与生俱来的狡猾,不会轻易被外物所伤。何况自己只是纵着它每日在院落里上蹿下跳,抓鸟叼花,从不曾妨碍别人,然而到最后……见他万年不变的寒霜脸上忽然多了一层阴晴不定的颜色,明明灭灭,几欲有绷不住的架势,萧凰不觉害怕反倒有些纳闷。她不就喂了颗药,怎么还把人给弄上火了?不过困惑归困惑,并不妨碍她遵循着种种前车之鉴,极为上道的开始顺毛。“你……没事吧?我们现下身处毒瘴之中,吸进肺腑的空气已不见得干净,就算掩口屏息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或许督主大人不惧此物,但咱俩终究血肉之躯,防患于未然还是很有必……”要的。“闭嘴。”
没兴趣听人长篇大论,南宫七绝面若冰霜,错开脚步径直踏往雾里深处,“跟上。”
萧凰刚想点头,发觉自己落于人后,对方应是看不见的,便连忙应了一声。明显不同于习武之人轻踩泥石的鞋履声跟在身后,可能是听的次数多了,南宫七绝而今竟没觉得那动静鼓噪。他微不可察的缓了缓行走间的速度,不知何意的提了一句,“别把本督与你眼中的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话音方落,女子认真而又专注的神情倏地在他脑海里晃了晃,那种瞳孔里仅存一人的错觉……当真是,让他格外有想毁掉的冲动。脱身于赤光血影的炼狱,年少不识几何,早就让他蜕去了那张羸弱的皮,揭过踽踽独行的荆棘载途,心之恻隐?人之七情?皆是他最不稀罕的东西……觉察到附近的黑雾并非静止不动,而是随着人为穿行的过堂风团团蔓延,貌有环内聚拢的架势,萧凰虽心中奇怪。但仍是一边轻车熟路的踩着南宫七绝的步伐走,一边无比自然的回道:“我眼里不只有你么?”
凡夫俗子是谁?她压根儿就不认识。再说了,现下雾霭烟尘中,她视野可及的仅他一个。若是视网膜上还能映射出第二个人来……那铁定是散光。才如此一想,前额便“嘭”的一下撞上了一堵硬邦邦的肉墙。两侧山岑高不见顶,悬崖底下光线暗淡不说,昏沉沉的瘴气本就扰人视觉。萧凰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泛着潮气的青苔地上,还得避开水草藤下分布不均的石头和水洼。保持步调平稳不摔跤,且跟紧“目标”不落跑,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虽然不明白某人“带路”带得好好的,突然停下来是个什么意思,但刹车追尾不都是后面的负全责吗?认命的往旁边退了两步,“方才走得急了些,我不是……”萧凰抬起头,在南宫七绝徒然极近缄默的目光下,话尾楞是没声出口。……这,又怎么了?想做什么你可以说出来,不愿讲话你比划个手势也行,一语不合就演默剧……她未必接得上戏啊。两人皆是言行浅露于形的主,更别提剖开肚皮后的心有灵犀,显然,萧凰的心声并不能凭空传递。通常在对视中,稍显理弱的人气势随之渐小而慎微,某人戚戚然垂下眸子,呼吸间,继而又是一顿。近在咫尺的衣襟线条让她后知后觉并无比直观的发现自己的身量,遽然才及南宫七绝胸口的高度?!想她以前仅算是净身高,在那些蓝眼血统里都是女子当中出类拔萃的比例。可惜此间没有能检测骨龄的仪器,否则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略带点遗憾的眼神,平铺直下的落在了鞋尖微润的布面上,未经阻隔的视线,中途不知瞟向了哪里,让萧凰忽而凝了神色。嗯……从阶段发育学的角度上来讲,是肯定还会再长的。顾自开着小差的人,没注意到南宫七绝盯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顿了半晌后,聚散无由的目光里,浓墨重彩的浮现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