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别急，先听我讲一个故事。我像你那么小的时候，也听过很多大人说的奇奇怪怪的故事。而这一个，有一半是听说的，另一半则是我的亲身经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七点。你可能会怀疑，时间点可以记得如此准确，我一定是在编故事吧？不是的，这件事千真万确，毕竟那个夜晚，我更希望能从记忆里删去，因为它改变了我往后的人生。我之所以记得七点，是因为当时香港电视台在播放“蒙面超人”，一群八九岁的小伙伴晚饭后都聚集到我家来，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也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猫头，松明，小小，肥猪，三脚鸡，这几个捣蛋鬼，闹起来能把半边天都拆了。我想他们那么喜欢到我家来，原因就在于我那宽容善良的父母，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小孩流露出半点厌恶的情绪。曾经有过一小段时间我们的聚集地是在肥猪家，他家的也是彩色电视机。不过很快他就提议到我家去。虽然他没说什么原因，但我们大概都是懂的。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没在屋里呆多久。热血的主题曲还没播完，停电了。大家别提有多扫兴，但是谁也不愿意回家。因为蒙面超人在这集里要跟世纪王决斗，万一电马上就恢复了呢？于是我们走出屋外玩起角色扮演游戏。谁也不曾料到，普通的一个停电夜，竟然会变得那么漫长。大爷大妈们很快就搬出竹椅子小板凳，来到地堂上扇扇子聊天。孩子们的游戏玩得心不在焉，哪怕加入了几个新伙伴。全部人的心思还是在等待有人喊出那句：“哗！有电了！”

。大人可就欢乐多了。那时的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话题，总能引出一阵阵哄堂大笑，尤其是妇女，还会边笑边骂。甚至我父母那么斯文的人，也乐在其中。在鸿三伯讲出那个故事之前，我唯一记得的内容是关于我家将要搬到城里居住的事。那位脸上总像带着坏笑的直楠叔对我父亲说：“龙哥啊，下次回来就带多一个弟弟啦。”

我母亲说：“我家小奇说想要个妹妹。”

直楠叔嘻嘻笑道：“那嫂子你得让龙哥往右边多挪挪。”

地堂上响起了一片欢腾，我只记得直楠叔的老婆边笑边骂着。我当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骂直楠叔，因为我父母都在笑，那肯定不是什么坏话吧？我确信了那句话是某种传统的经验，虽然我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大人们的笑话一个接一个，我们的游戏也越玩人越多，连三四岁的小孩都想凑热闹。一个大婶怕我们不小心碰撞到她儿子，大声的叫住：“快回来！快回来！”

可是她儿子根本不理，格格的笑着往我们圈里钻。他妈妈又叫道：“再不回来老汤婆捉你！”

我们也说：“快回去快回去，老汤婆来了！”

一群小屁孩，哪个是真知道老汤婆是什么东东？不过就是在更小的孩子装装样罢了。那小孩确实也怕了，屁颠屁颠的跑回他妈妈那。后来玩累了，小小和三脚鸡已经回了家，我们就坐在水泥地的围栏上，看天空璀璨的星星，听大人们吹牛。他们居然接着老汤婆的话题聊了起来。不知道谁提起了村里那位古怪的人物，这么热的天竟然也不出来走走，乘乘凉。那人当时应该有四十多岁吧，独身。大人小孩都叫他“怪右”。住在第三巷最深处，他的左邻右里都早早移民国外了，几十年的空屋，让那地段常年静幽幽的。怪右也很少到村前来行走。鸿三伯说，怪右见过老汤婆。人们似乎并不怎么惊讶，仿佛那是一个老掉牙的传说一样。但还是有人让他说说。我也竖起了耳朵，这种新奇的事物太吸引人了。水烟筒咕噜咕噜的响了三四转，鸿三伯才不紧不慢的呼出一团烟雾。那个关于怪右的故事，就在烟雾中缓缓打开。鸿三伯原名王鸿，那年他刚满十岁。时正入秋，天闷热得像个火炉。劳动一天后，王鸿瘦小的身子感觉要散架了一般，下午扒了两碗饭，躺在天井中央睡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叫他去河里耍水，他也懒动。当母亲叫醒他的时候，天上已经撒满了星星。“建军他们来找你，说是摸了好多鱼。你要过去吗？”

慈祥的母亲微笑着问。王鸿点点头。旁边木桶里有一条鱼在扑腾。伙伴们已经在老地方：河边的大榕树下架起了锅烧汤，王鸿还未走近，那香味已经扑鼻而来。“哎呀鸿三爷终于来了！”

“来给大伙加料。”

王鸿站到锅边解裤子。旁边王子成拿起沾着鱼鳞的刀子说：“早点来，不知道现在下锅还能熟不。”

吵吵闹闹，喝饱吃醉。孩子们的兴致丝毫不减，笑喊声响彻整个村庄。忽然，王子成拍拍辣椒的肩头，下巴使劲甩了甩。大家瞬间静了，顺着王子成的目光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来回走动。是怪右，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右哥，过来喝点汤吧？”

王鸿打招呼说。“不……不了，我吃过饭了。”

蚊子般的声音实在跟怪右的身形搭不上。王志勇过去就把他拉来，洗了自己的碗给他：“我吃饱了，你用这个吧。”

怪右接过碗，也不客气，把锅里剩余的汤和半条鱼尾都吃光。其他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怪右比王鸿一伙都大三几岁，身高也接近成年人了，可是他性格非常内向，不爱跟别人玩，劳动力甚至也比不上年龄最小的辣椒。去年玩火柴还烧了一个草堆子，被他母亲从村头追到田里去打。王鸿想起那个情景，还会忍不住偷笑。“右哥来不来？”

有人提议捉迷藏，王鸿看到怪右一声不吭，便问道。辣椒却插话说：“这次说好了，不准出村，不准躲回家。”

上次就因为有人玩着玩着躲回自己家了，搞到不欢而散，这次辣椒赶紧先定了规矩。怪右也没说话，只是举起手，摆出准备猜拳的姿势。孩子们最喜欢这么爽快了，立马围起来：“一二——三！”

——很不巧，第一轮偏偏是怪右捉人。虽然游戏要讲规则，不过有时候，适当的耍耍赖其实也没谁真在意，反倒会让游戏更加刺激一点。然而，当所有人都藏得自信满满甚至开始不耐烦的时候，却还是听不到怪右的脚步声。王鸿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爬出水缸去观望。一看，差点笑岔气：怪右还伏在大树上一个数一个数的喊着呢。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了，怪右兴奋的环视四周，然后像头小牛一样钻进一条巷子里。躲在各个角落的人马上蜂涌而出，迅速占据基地。如此这般几回，怪右一次也没捉到人。虽然一直赢的一直兴奋，但还是有人觉得没意思了。王志勇对王鸿说：“换个人呗。”

王鸿问：“换谁？一轮又是他你信不信？”

这话不假，其他家伙实在太会躲了，主动“献身”的王志勇，最后还是只捉到怪右一个人。怪右当时躲在一棵柚子树后，拿两片叶子挡住自己的眼睛。王志勇笑得直不起腰来，问他干什么。怪右说：“柚子叶擦眼睛能隐身。”

众人一边笑一边躲去了，也不管他还没开始数数。毫不意外的，基地很快又被完全占据。但是这次，过了好久也不见怪右回来。大家等得有点不耐烦，大声叫道：“喂！都回了！别找了！”

终于，那个笨拙的身影从水涧对面的瓜棚钻出来，嘴上好像在叫着什么。“那边有个人！”

走近了，才听到他一直重复的话。“偷菜的呗，管他呢？”

有人说。“那怎么行？任他偷？。”

建军反驳。怪右两只手乱比划着：“是、是个女人，脸好白，舌、舌、舌头好长。”

辣椒比较胆小，赶紧骂道：“你放什么屁？还玩不玩？不玩你滚回家吧。”

“是真的！”

怪右也提高嗓门，想证明自己没撒谎：“舌头都挂到这里了！”

说着手掌在胸口划了一下。“你就是吹牛！”

辣椒生气了。王鸿推推他：“你怕么？去看看。”

辣椒虽然极其不愿意，却也不说话了。几个人居然就跟着怪右跳过了水涧。到了瓜田那头，怪右指着七八丈开外的田埂小声说：“在、在那里。”

果然，田埂上坐着一个人。是人吗？其实谁也没敢确定。月色朦胧，那或许只是一个稻草人罢了？但是谁那么无聊弄一个全身黑布包裹的稻草人？而且，还是坐着的。只看到一张侧脸，比那晚的月光还要白。不知谁拾起一块泥巴，就要扔过去，被大伙制止了：“扔伤人怎么办？”

“你确定是人吗？”

忽然一阵沉默。周围只剩虫声蛙叫，气氛迅速冷至冰点。不过虽然心里发毛，毕竟人多，也没谁说回去。倒是怪右，又悄悄说了一句：“你们看，那舌头……”辣椒不干了，一边骂一边往回跑：“舌你老娘的，吹你仙人的牛皮。”

眨眼就不见了人影。王鸿故意大声笑笑，想给大家壮胆，他走前两步，仔细想看看怪右说的什么舌头。可是那个人影依旧一动不动，王鸿能分辨出鼻子，眼睛，嘴巴，虽然模模糊糊的，却也没看到舌头。就是那张脸啊，白的可怕，头发长长，也不敢确定是男是女。“哪有舌头？”

王鸿退回来说。“那不是吗？”

怪右竟然有点急，又指指划划起来。但是并没有谁看到什么舌头。王子成开玩笑说：“喂，不如你过去问问她，在那干嘛？”

“你去！”

怪右说。“是你说的。”

王子成半带威胁的语气：“你走近看看，不然你就是在吹牛，以后没人信你说话。”

其他人也附和着。怪右嘟哝了几声，居然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过去。就在他走到中间位置时，王子成悄悄说：“我们不如…偷偷先撤了？”

王鸿当时并没有觉得这样做有多损，为此他曾经后悔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因为当他们在榕树下玩得不亦乐乎，终于再想起怪右时，月亮已经溜过了半边天。怪右没有回来。他和那个诡异的人，在那个晚上，消失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