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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校亡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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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路德维克·奥勒布里斯身在莫特丰丹镇附近的蒙特弗尔梅的乡村别墅中,别墅的主人正是亚当·耶日·恰尔托雷斯基亲王。此时的他已步入晚年,虽然身为王室,但所谓的波兰王国只是由俄罗斯沙皇统治的“半主权国家”,30年代初的十一月起义更使其失去了其半主权国家的身份,彻底成为俄罗斯帝国的附属国。虽然年轻时的恰尔托雷斯基曾为波兰复国做出过诸多努力,但都以失败告终。起义被镇压后他被流放,1832年2月25日,他在英国成立“波兰之友”文学会,后移民至法国,驻留在朗伯宾馆,一个著名的波兰流亡者的政治象征,一个随后被称作“朗伯宾馆”的政治派别首脑。此时的他已步入晚年,看上去已经退出政治生涯,在乡间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重拾写作的兴趣,借以打发时间。路德维克·奥勒布里斯正是慕名而来,以写作爱好者的身份拜访这位具有贵族身份的政治家和作家。恰尔托雷斯基起初并不想接见这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路德维克一再说明自己专程远道而来,且言语间始终流露出对这位贵族绅士的敬仰与崇拜,恰尔托雷斯基才勉强同意见见这位访客。或许是打心里不欢迎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人,自打路德维克走进房子,恰尔托雷斯基似乎就感觉不自在。正置十月,外面秋高气爽,屋里却莫名阴冷难耐。恰尔托雷斯基让仆人在壁炉里生起火,还煞有介事地在腿上盖了张毯子。他对面的路德维克却因为能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人而显得有些兴奋,始终在毕恭毕敬地套近乎,表示自己打算写一本和这位波兰贵族有关的书,想征求老人的同意,并听他亲口讲述一些事迹。恰尔托雷斯基对此似乎不太感兴趣,也不愿过多透露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所以表现得比较冷漠。为了打破尴尬,年轻人反倒主动讲起了自己的经历,而且一开口便滔滔不绝,从自己的孩提时期开始,打开了话匣子。我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我从小就很幸福,因为父亲非常爱我。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岁了,虽然家境贫寒,但他为人老实忠厚。他是个点灯人,您知道那种职业吧?就是每天入夜时分走街串巷挨个点亮路灯的人。从我记事起,只要天气好,父亲每天出门工作都会带着我。他总会扛着把一人多高的梯子,拎着个煤油灯,每走到一盏路灯旁边,就将梯子架在灯柱上,然后爬上去,动手点燃灯罩里的棉芯。他一人负责好几条街道,每天都要点燃上百盏路灯,这样枯燥的工作他一干就是十几年,每天风雨无阻,默默地给人们带来光明。从我记事起,小的时候父亲几乎每天工作的时候都会将我带在身边。他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带着我走街串巷,路上还会给我讲很多古老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关于火种起源的北欧神话。传说在世界诞生之前,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一道金伦加鸿沟,它是创世前一片虚无的空间,鸿沟之北为“雾之国”尼福尔海姆,充满冰雪和河流,寒冷而黑暗,其中有泉水名为赫瓦格密尔,是所有河水的源头,据说其中一条河的水带有剧毒“Eitr”。含有剧毒的河水远离源头之后便冻结成冰,在尼福尔海姆中堆积大量冰雪,冰川向南流动,延伸至金伦加鸿沟中。鸿沟之南是“火之国”穆斯贝尔海姆,充满火焰和光亮,酷热而明亮,其中有火巨人苏尔特尔(Surtr)手持光芒之剑守护此地。穆斯贝尔海姆火焰喷薄,熊熊烈火不断向金伦加鸿沟中散发大量热量。在鸿沟中,来自北方的冰川遇到了来自南方的热风,冰受热融化为水,水化作肉体并由南方暖风赋予生机,诞生了巨人之祖尤弥尔(Ymir)和一头名为欧德姆布拉的巨大母牛。尤弥尔吃着欧德姆布拉分泌的奶水维生,而欧德姆布拉则舔食寒冰上的盐粒维生。之后,尤弥尔的身上生出许多巨人,这些巨人也开始交配繁衍,生出了智慧巨人密米尔(Mimir)和女巨人贝丝特拉(Bestla),这是霜巨人的家族。另外,在母牛的舔噬下,冰中则出现诸神之祖布利(Buri)。布利生下包尔(Borr),包尔和女巨人贝斯特拉(Bestla)生下了奥丁(Odin)、威利(Vili)、菲(Ve)。由于巨人的血液中含有剧毒“Eitr”,因此巨人都是邪恶的存在,与诸神注定无法共存,于是双方挑起战火。后来尤弥尔被诸神所杀,巨人族战败,剩下的唯一一对巨人夫妻逃往东方建立约顿海姆,繁衍出大量霜巨人,并继续对诸神抱持着恨意。根据《散文埃达》记载,霜巨人是从原初巨人尤弥尔脚下产出的六个头的畸形巨人瑟洛特弥尔的子嗣博尔戈弥尔的后代。众神杀死尤弥尔后,鲜血喷涌而出变成一片血海,巨人族都在血海中溺死了。只有一对男女即博尔戈弥尔与其妻子游过血海,逃往世界的另一边,他们在海那一边建立了「巨人之国」,在那里他们繁衍出许多的霜巨人,并且誓言永远与诸神为敌。巨人之国约顿海有一个名叫姆赫朗格尼尔的霜巨人,他拥有一匹金鬃神马古尔法克西,当他见到奥丁(Odin)骑着八足神马斯莱布尼尔越过天空时,忍不住要求和他比赛马。虽然赫朗格尼尔没赢得赛马,但阿萨神族(Aesir)仍然请他进入阿斯加德(Asgard)喝酒。赫朗格尼尔喝到烂醉,开始口出狂言污辱诸神,诸神气不过便找来雷神托尔(Thor)打算击杀他,赫朗格尼尔因为没带来武器而明白局势不利于自己,便责备托尔试图杀死非武装的自己是卑鄙行为,于是两人约定在阿斯加德和约顿海姆之间的交界地“格里托纳加尔”决斗。决战之日,赫朗格尼尔和托尔通过互相投掷武器进行战斗,托尔拿起雷神之锤从空中挥过去,雷神之锤将对方的武器燧石棒击个粉碎后再击中赫朗格尼尔的头将其杀死。赫朗格尼尔倒下后,旁大的身躯压在托尔身上,诸神中没有人能搬得动,这时托尔的长子曼尼(Magni)前来,轻松举起巨人的大腿,救出了父亲。作为奖励,托尔将古尔法克西送给了曼尼,此举让奥丁很不高兴。而且更意想不到的是,当曼尼走上前去想要牵过战利品之时,那匹金鬃神马突然长啸一声掉头就跑。曼尼无奈只得紧追其后。但神马的奔跑速度非常快,不久便跑到了巨人之国的边界。这匹“可以穿越烈焰的马”能顺利穿越巨人国外的烈焰,与此同时,古尔法克西也将火焰带到了约顿海姆,随着神马的奔跑,它的马蹄在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燃烧的足迹,原本荒芜的冰原上从此有了燃烧的火焰。不巧的是,古尔法克西误打误撞跑入了狩猎女神斯卡蒂的领地。斯卡蒂是北欧神话中的寒冬女神,热爱冬天和雪,喜欢山林和打猎。古尔法克西是一头漂亮的动物,金鬃铜蹄,它的到来很快引起了狩猎女神的注意。女神将其捕捉,却心生怜悯最终将其放回了树林,因为命运女神预见雷神托尔之子曼尼会为追捕它而累得疲惫不堪。赫拉克勒斯追捕古尔法克西追了整整一年,一直追到北极净土拉普兰,萨米人居住的地方,阿尔塔河的发源地。据说,这里的太阳一年只出来一次。赫拉克勒斯终于在阿尔塔城附近,邻近哈尔蒂山的阿尔塔河岸上,追上了古尔法克西。为了迫使它停下来,他迫不得已射了一箭,射中它的腿。然后把受伤不能奔跑的神马逮住,扛在肩膀上往回走。途中,他遇到女神斯卡蒂。女神责问他为何伤害她放生的神马,甚至想夺走她的猎物。曼尼解释说:“伟大的女神,我也是迫于无奈,但这神驹注定不属于巨人之国,它应该回到诸神的领域。”

“古尔法克西最终被带回了阿斯加德,但它的足迹却为寒冷的北方国度带去了温暖的火焰。”

“就像您为这夜幕降临的城市带来了光明?”

小时候的我天真地问父亲。在我的整个孩提时期,总觉得默默无闻的父亲就是这古老座城市的光明之神,他像圣诞老人那样悄无声息,却总能将最美好的东西带给人们。说到这,原本侃侃而谈的路德维克突然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伤感。“可就是这样一个善良之人,却被无情的命运过早夺去了生命。”

1848年欧洲各国爆发的一系列武装革命,法国二月革命更是将革命浪潮波及到几乎全欧洲,激发了德意志与奥匈帝国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各邦民众发动起义,掀起维护帝国宪法的斗争。由于受到农业歉收和经济危机的影响,德意志各邦国到处掀起了罢工浪潮和饥民暴动。在城市,群众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反对封建专制政府;在农村,农民起来捣毁地主庄园,焚毁地契。革命群众包围了王宫,要求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撤出军队。国王下令军队向群众开枪,激起了武装起义。群众举行了抗议选举法的大示威,并与军警发生冲突。工人、学生和市民举行起义,与强敌浴血奋战,然而代表贵族利益的容克势力却渗入了军队,许多有共和倾向的人士被清洗。在那个动荡的年头,暴动充斥着每一座城市,游行与镇压如潮水般在街道上来回涌动。街边的每一处房子都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胆小怕事的人们不敢走出家门,情绪高涨的激进分子却活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出事的那天傍晚,我原本劝说父亲不要去工作了,因为外面真的很危险。和蔼的父亲却对我笑笑,说:“所以更要给陷入恐慌的人们带去光明。”

那天傍晚,父亲像往常一样扛着梯子走到街上,我因为放心不下所以也跟了去。夜晚的街道上一片寂静,虽然正置盛夏季节却像冬季一样冷清。走到皮纳大街(Piwna Street)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原本繁华的老城街道上一片肃杀。父亲专心于自己的工作,一边还在说这里的房子很漂亮。“等我们以后的日子宽裕了,就搬到这边来住,离教堂很近。”

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将随身携带的梯子架在灯柱上,踩上去的时候还不忘问我,喜欢哪座房子的颜色。我上前几步注视着街对面工整的楼房,感觉它们就像五颜六色的漂亮积木。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忽听街道尽头传来一阵声响,那寻常的声音中却带着急促。我寻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正拐过街角,在皮纳公寓前急匆匆地赶来。其实这一幕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随即抬头看向父亲。他正不慌不忙地点燃面前的路灯,对路上的声音似乎并无察觉。然而就在此时,路边不知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在寂静的街道上猛然炸开。我心中顿觉一颤,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却只见被枪声惊吓的马儿突然一声嘶鸣,在慌乱中脚下失控,带着马车拐向路边。情急之下我还未及呼喊,就眼看着失控的马车直接撞向了父亲脚下的梯子!随着咣当一声巨响,梯子被猛地撞翻,上面的父亲被整个甩了出去,重重落在几米外的石板路上。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大步跑到父亲旁边,笨拙而慌张地试着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撞倒了梯子的马车在潮湿的街道上扬长而去,我慌乱低抬起头,目光一下就搜索到了窄巷中开枪的人,他就像个夜色中的黑影一闪而过,转瞬间隐入楼房的阴影里。那一晚,他们将死去的父亲丢弃在我怀中,也把我一个人丢弃在这世界上。我想将父亲的遗体带回家,无奈当时的我只有13岁,根本无法从地上将一个大人抬起来。我只能俯身侧卧在他身边的石板路上,后背紧贴他的前胸,两只手臂向后用力拽住他,然后翻动身体直至趴在地上。我两手撑住地面,用类似于俯卧撑的姿势抬起自己的身体,直至双手支地跪在地上,继而双手向后拖住父亲,两腿用力背着他从地上站起来。刚下完雨的街道有些潮湿,石板路颇为湿滑,这一过程中我有几次差点摔倒,但我咬紧牙关,最终凭借一己之力将父亲背回家中。我将他放在平日经常坐的椅子里,然后背靠他对面的墙壁坐在地上。房子里没开灯,也没有任何声音。我抱着膝盖,任凭泪水在脸上滑落。世界仿佛陷入一场漫无边际的死寂。我在寂静中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我在睡梦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屋子里黑暗弥漫,父亲的身体像尊雕像一样坐在椅子里,看不清面容,仿佛他只是坐在那里睡着了。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他的一只手动了一下,前臂也跟着慢慢抬了起来。那只手在黑暗中伸出食指,缓缓指向一个地方。我沿着那个方向转头看去,只见墙上的挂钟在寂静中嘀嗒作响。这时候我醒了,原来刚才的一幕是在做梦。父亲仍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但我知道,刚才梦中的情景是父亲在提醒我要注意时间。父亲平日里最注重时间,他每天早出晚归,按时点燃和熄灭街边的路灯。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由自己接替父亲承担起那份工作。我搬出原来的家,等自己挣的钱能交学费的时候,就继续拾起自己的学业。那几年我独自在弗雷斯特寄宿学校借宿,期间子承父业做点灯人。我每天早晨都会在起床哨之前出门工作,晨读的时候还要赶回来上课;每天晚上则要在熄灯哨之前赶回宿舍,迟到的话会被值班老师逮住,等待我的将会是打扫厕所或者扫院子,附加抄写“每周一名人”的生平事迹。“每周一名人”是学校里的固定课程,老师每周都会讲一位名人的生平事迹,不仅会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些世界名人的励志故事,还会将其作为惩罚学生的手段,如果哪个学生犯错了,就会被罚抄写名人事迹。我第一次被罚写的名人是古斯塔夫·施瓦布(1792~1850)德国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据说他出身显赫,曾经还是著名作家席勒的老师。他在文学上的主要贡献在于发掘和整理古代文化遗产,曾出版《美好的故事和传说集》、《德国民间话本》和《希腊神话故事》,主要诗集有《博登湖上的骑士》和《马尔巴赫的巨人》。那次罚写间接让我对这位作家的作品产生了兴趣,以至于再好奇心的驱使下试着寻找他的出版书籍,结果还真在学校图书室里找到一本《希腊神话故事》,成为我了解希腊神话的启蒙之书。弗雷斯特寄宿学校是一座有着黑色屋顶的低矮楼房,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宿舍。拐角处由一座并不突出的圆柱形塔楼连接,那里充当图书室。放学后我经常一个人躲在里面读书,借以打发寂寞孤独的课余时间。每年放假的时候我会回到以前和父亲居住过的房子,将落满灰尘的屋子简单收拾一下,然后小住几天。但大部分假期我都会留在学校里,让那些书陪伴自己。直到卢卡斯有一次悄悄告诫我说,最好别一个人在图书室里呆太久,因为据说那里是幽灵伊诺拉(Enola)经常现身的地方。卢卡斯是个瘦小的卡舒比人(西斯拉夫人的一支,波美拉尼亚地区的土著民族)患有近视眼,读书写字的时候几乎要趴在书本上才能看清,而且由于门牙特别突出经常受到其他学生的嘲笑,外号“龅牙卢”。对此他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态度,却是个很机灵的小书虫,不仅喜欢看书,还热衷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私下里对我说,这学校里有一个叫伊诺拉的女孩的幽灵,因为这所学校之前专门收留女孩,所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的幽灵每年都会出现,之前有不止一个学生见到过。如果你深更半夜来到学校的走廊里,就会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个女孩的身影背对着你。这时候你千万别发出任何声音,赶紧捂住嘴巴跑回宿舍。一旦被伊诺拉的幽灵发现了,她就会把你带到“异界”,那里就像是个现实世界的镜面空间,你以为自己仍然身在学校里,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出去,而且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死去之人的灵魂。卢卡斯跟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在地板上面对面盘腿而坐,中间放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摆的灯光从下方照在他的脸上,他那看上去比常人要大的瞳孔几乎填满了眼眶,看上去竟有些诡异。但随后他又告诉我不用害怕,因为他知道一个能慰藉幽灵的办法,如果奏效的话,伊诺拉的幽灵就不会再出来吓人。“据说她生前写过一本日记,”卢卡斯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里面记录了她遭受过的不幸。她临死前将那本日记藏了起来,就藏在这学校里面。只要找到那本日记并阅读里面的内容,就能安慰伊诺拉的亡魂,她就能得到安息。”

虽然我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而且根本不知道他的这套说辞是从哪而听来的,但好奇心却促使我加入了他的探险小队(其实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经常趁课余时间四处游荡,而且要尽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对此我倒有个有利条件,因为我兼职学校里的清洁工,为了赚取学费专门负责楼道里的清洁工作,几乎每天都要打扫楼梯、拖走廊地板。这样我就有机会在楼内四处游荡,甚至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卢卡斯经常会帮我干活儿,顺便和我一起探索僻静的地方,寻找那本被藏匿起来的日记。我们寻遍了储物间、教具室,甚至连布满蛛网的楼梯间也没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卢卡斯突发奇想说她会不会将日记本塞进墙缝里,于是我们又开始到处寻找可能会藏匿东西的砖缝,甚至有一次抠墙缝还被老师发现,结果那段时间的厕所每天都特别干净,而且作为惩罚,我必须将那周学到的名人事迹抄写十遍。那件事令我着实沮丧了一阵子,甚至一度打消了寻找日记的愚蠢念头。我语气冰冷地对卢卡斯说不想再继续这种幼稚的游戏了,他却似乎不愿放弃,甚至还调暗了灯光,试图在夜晚寂静的教室里召唤伊诺拉的幽灵,询问她将日记藏在哪里!我觉得他简直是走火入魔了,一气之下推搡着将他赶了出去。那晚我独自留在教室里,借助昏暗的煤油灯一遍遍抄写名人事迹。那次我被罚写的是克里斯蒂安·利奥波特·冯·布赫Christian Leopold von Buch(1774~1853)德国岩石学家,他就读于两所大学并毕业后,曾游历法国、意大利、挪威等地进行火山、玄武岩等实地考察, 1806 年为柏林科学院院士,1832 年为彼得堡科学院名誉院士,1840 年为巴黎科学院院士。1826 年参加了第一幅德国地质图的出版工作。一名地质学家的名人事迹显然没有古斯塔夫·施瓦布那样的文学者有趣,才写了几遍我就开始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梦中我似乎感觉了教室里刮进一阵微弱的风,还有不知从哪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抬头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仿佛肢体仍处于睡眠状态,脑子却时而清醒。不一会儿我的视线忽然来到了学校的走廊里,夜晚的走廊空无一人,寂静诡异,仿佛一条幽暗的隧道无声延伸。此情此景令我感到些许恐惧,我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无意中却发现走廊尽头似乎有个模糊的人影。那似乎是个女孩的背影,虽然身处黑暗之中,却依稀可见她金色的长发垂在后背上。伊诺拉!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这个名字,同时顿觉头皮发麻,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幽灵!我屏住呼吸想要转身走开,却发现自己寸步难行,整个身体僵硬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景象动弹不得!但我却看到走廊尽头的身影动了一下。只见她缓缓抬起一只手臂,身体仍背对着我,那只手臂却慢慢抬高,直至平举,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莫名的恐慌之中我没看清她指的是什么地方,只顾尝试着睁眼醒来,转眼间却发现走廊尽头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见。正要松一口气,身边却突然传来一个耳语般的声音,一遍遍说着我的名字,路德维克!我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回到了宿舍里,正俯身趴在自己的床上,手里还握着一支笔,鼻子下面就是抄写名人事迹的本子,显然昨晚睡觉前还在赶抄。喊我名字的声音是卢卡斯,他在床边将我叫醒,我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了,宿舍里的其他人大概都在吃早餐,所以只剩下我们俩。“你怎么了?”

卢卡斯用他那双瞳孔特别大的眼睛看着我问,“昨天晚上大半夜的不睡觉,今天早晨就叫不醒!你昨晚挑灯夜战在写什么呢?他这么一问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罚写任务,赶紧翻动本子看看自己写的够不够,老师要求必须十遍以上,不然就没法交差!还好我已经写了十一遍,定神看看时间还早,应该来得及拿去给老师。我二话不说赶紧穿衣下床,旁边的卢卡斯看得一头雾水,问我干嘛这么着急?我说早读前老师就要看到我罚写的作业。“什么罚写?你被罚写了吗?”

卢卡斯纳闷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疑惑不解。应该感到奇怪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昨天差点儿把储物间的墙砖抠掉,”我看着他说,“你忘了吗?”

“昨天我们一直在教室里,”卢卡斯说,“根本就没去储物间,而且我们抠墙缝的事从来没被发现过,你又怎么会被老师罚写?”

“那是你没被发现,被老师当场逮住的是我!”

我有些不耐烦,不愿再跟他多费口舌,急着赶去交作业。“今天是礼拜天,老师根本就不来。”

卢卡斯说。我收住脚步愣在原地,转头狐疑地看着他。“而且这周的名人根本就不是你写的这个岩石学家,约瑟夫·卡尔·施蒂勒(1781—1858年,德国著名肖像画家)什么时候去研究地质了?”

趁着我纳闷的时候,他已经从我手中拿过本子开始翻看。“而且你为什么要将这个人的姓氏大写,还描得这么粗?”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突然想起来老师并没有让我罚写名人事迹,可我为何会自己在本子上写这么多遍?不过幸好那天是周末,我们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追根究底,因为卢卡斯和我约好了去Polanki大街附近的奥利瓦市场(Oliwie)逛集市。那里的旧货市场每周日9点-15点开放,会有很多人摆摊售卖各种各样的旧物件,对于我们这样的穷学生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们在人群熙攘的露天集市一直逛到下午,然后就直接跑到街边的书店去淘书看了。我们在一家名叫“H.Weyhe”的书店里当着店主的面蹭书看,我在翻看一本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集,卢卡斯则抱着一本《弗兰肯斯坦》爱不释手。读书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当店主走过来温和地告诉我们他的书店要打烊了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天色已晚。我们有些恋恋不舍,卢卡斯手里的书才读了一半,而我刚看到一篇名叫《埃莉奥诺拉》的故事。看了半晌却不消费的话我们多少都会有些难为情,可我们两个人手里的零钱加起来只够买一本书。最终我们买了卢卡斯没看完的那本《弗兰肯斯坦》,随即意犹未尽地走出书店。离开的时候卢卡斯无意间看了一下门口的牌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我问他怎么了,他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我:“你确定是老师让你罚写克里斯蒂安·冯·布赫的名人事迹?”

我也很纳闷他为何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好像没有印象了,”我说,“应该是没让我写吧,有可能是以前的教训造成这次……”“也就是说这次你并没有被老师罚写,而你却在某种未知指令的驱使下抄写了一夜的名人事迹?”

“呃……或许是这样的。”

“为什么是布赫?”

“什么?”

“这周的名人是施蒂勒,你为什么一直在写布赫?”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你还记得我昨晚说打算召唤伊诺拉的幽灵,请求她帮我们找到日记的藏匿地点?”

卢卡斯说着,伸出一只手指向书店的招牌,“她会不会是想让我们去有书的地方找(布赫Buch德语意思是书籍)?”

我恍然大悟,几乎脱口而出:“图书室!”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学校,直接向图书室跑去。“我们怎么早没想到?”

卢卡斯边跑边性奋地说,“我们找遍了几乎每个隐秘的角落,却偏偏没想到,把日记本和书藏在一块儿!”

“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秘的,”我说,“把本子放进书堆里,就是最好的掩藏方法!”

跑到楼道拐角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跑得气喘吁吁的卢卡斯问我怎么了。“就是这儿,”我说,“我昨晚梦见一个人影站在走廊暗处,伸手指着一个方向,当时我在梦里只看到那好像是楼道拐角,却没意识到拐角处就是图书室!”

“伊诺拉给了你指示!”

卢卡斯兴奋地说,“谢天谢地,原来她真的收到了我的求助!”

我们迫不及待地推开图书室的门,卢卡斯不知从哪摸出一支蜡烛点燃,我们随手将们关上,尽量将光线压低,以免被其他人发现。我们分头行动,在书架上密集的书籍间仔细搜寻。图书室的书大都比较陈旧,除了捐赠的,就是那些没人要的陈年旧书。我们在昏暗的光线中逐一翻找,手指上很快就沾染了灰尘。可即便如此,想找到一本被人故意隐藏的日记似乎并非易事。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我们显然都已经有些疲累,找到的希望也愈发渺茫。不知过了多久,卢卡斯首先败下阵来。他摸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皮问我是不是也饿了,如果现在去学校食堂,应该还能吃到点碎面包和粥底。“我已经不想吃饭了,”我说,“现在只想回宿舍休息,我的脖子早就开始酸疼了。”

“我也是。”

卢卡斯无精打采地说。我从垫脚的木梯上下来,卢卡斯则试图将被蜡油粘住的烛头抠下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卢卡斯似乎无意间在书架上看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这本书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哪本?”

我将木梯往回原处一边不经意地问。“海因里希·海涅的诗集,”卢卡斯说,“这个犹太诗人的作品几年前就被禁了。尤其是他1844年6月写的《西里西亚织工之歌》,据说是脱胎于那个月在西里西亚的彼德斯瓦尔道和朗恩比劳两镇发生的织工起义。那年7月,这首以《织工之歌》的名字而闻名的诗在卡尔·马克思出版的《前进报》上发表,印了5万份在起义地区作为传单分发。为此普鲁士王国的最高法院还颁布了对这首诗的禁令。前几年,在普鲁士,如果有人胆敢在公共场合朗诵这首诗就会被判入狱!”

“或许这就是它为何会被丢在这儿的原因,”我说,“这样的书甭管在哪儿都没人会看!”

说着一边伸手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拿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随手翻开。卢卡斯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已经撇下我自顾自地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结果被从后面赶上的我按住门板阻止。我将那本书凑到他手里的蜡烛跟前,这才看清书中的内容果然都是手写的!“这是咋回事?”

卢卡斯说,“难不成有人蠢到手抄了一本海涅的诗集?”

结果刚说完就跟我一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他也看出了那娟秀的笔迹和所写的内容。“不会吧,”他顿时睁大眼睛,“这不会就是那本日记?难道真的被我们找到了!”

我们仔细看了一下,原来是有人将一本手写的日记夹在书的封皮里,而选择的书正是一本不会被人拿起的禁书。“所以这就是最好的掩饰!”

卢卡斯激动地说。我们正要继续翻看日记的内容,结果卢卡斯手里的烛火闪了一下,淹灭在化成一滩的蜡油中。“我只找到了这一支蜡烛,”卢卡斯说,“我们把他带回宿舍去看吧?”

“宿舍里人多眼杂,”我说,“而且这个时候回去肯定会被值班老师逮住。”

我回头看了看图书室的窗户,窗外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此时正洒落在窗台上。“你敢在这里读这本日记吗?”

我问卢卡斯。“怎么不敢?”

他说,“而且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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