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工作地点很远,我需要冒着雪走到近五公里外的河边,在Mariacka大街找到一座名叫“哥特别墅(Gotyk House)”的公寓,所幸的是那个地方据说离著名的圣玛利亚教堂很近,有这样遗作宏大切显著的路标,找到一个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并不难。果然,我很快就在教堂附近找到了Mariacka大街,并沿街找到了那座造型别致的公寓。整栋楼一共有四层,临街的一面有八扇窗户。我的任务则是暗示敲响三楼左侧的窗户,但奇怪的是雇主并未说明敲窗的具体时间。我们的雇佣关系只是按照一纸委托书确定的,纸片上除了地址只有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请在晚上月亮出现后,教堂钟声敲响之时敲窗,每次敲三下,钟声每响一遍敲一次。这是甚么奇怪要求?钟声每响一遍就敲一次窗,难不成是要我整夜都守在这里?雇主睡得究竟有多死,钟响醒不了,敲一次醒不了,这寒冬半夜的究竟要我敲多少次?可是既然已经接下了业务,我只好先硬着头皮赶过去,心想顶多就敲一遍,连敲三次,爱醒不醒!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还在下雪,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那等到月亮出来钟响敲窗又是什么鬼?我几乎已经认定所谓的雇主就是个无聊到底的古怪老头,闲来无事故意折腾人。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站在楼下揣着手等,打定主意不等月亮出来,只要教堂的钟声响起,我就赶紧敲窗,使劲敲几下然后就走!可夜晚的温度直线下降,站着不动的话浑身上下很快就会冷透,不出一会儿脚就冻僵了。我使劲跺着脚,不停往手里哈气,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哈不出热气了,似乎体内那点儿可怜的热气已经被消耗殆尽,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就连呼吸也很困难。我已经开始后悔接下这次任务了,感觉这份工作从头到尾就是在玩弄人,什么敲窗人,听着就很离谱!我就从来不用别人把我叫醒!放眼望去,寂静的街道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我哆哆嗦嗦地掏出怀表想看看是不是快到整点了,却发现表壳竟然已经碰上了一层雾气,怎么夜看不清。我用冻僵的手指使劲擦了擦,还哈了一口气,结果适得其反,哈气的瞬间表壳上竟散结了一层冰!这下我彻底气坏了,恨不得掉头就走。可就在这时,我发现雪停了,空气干净得就像洗过一样,却愈发清冷。我打算找个避风的地方再等一会,转身时不经意间在对面窗户的反射中看到了诡异的天色。雪后的夜空依旧乌云密布,但头顶偏南的方向一处乌云仿佛被撕裂开了,露出一抹天光。一轮血月拨开云层,在阴霾的天空绽开一片殷红。这诡异的一幕不禁令我头皮发麻,按常理血月一般在满月初升的时候才会出现,月亮这会儿已经升到了半空,又怎会呈现这种血红的颜色?我正抬头看得出神,不料却被突然响起的教堂钟声吓了一跳。悠远的钟声在城市上空回响,似是拉开了午夜的帷幕。我猛然想起自己的任务,雇主要求我在钟声响起之时敲他的窗户!我赶紧从衣兜里拿出竹筒和豌豆,对准三楼的窗户使劲吹。我的业务技能还算可以,连吹三次都敲中了三楼左边的窗户。窗外有一层遮光的木板,豌豆撞击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异常清晰,睡在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见。完成之后我抬头等了一会儿,想听听窗户里面是否有动静。有的雇主会在清醒后立即敲窗表示自己已经起床了,但今天的这个人显然没有那么善解人意,我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但街道上却出现了其他动静。不知是积雪凝结的声音,还是建筑的木质结构冻结发出的细微声响,我似乎总感觉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这种细微而诡异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惊人毛骨悚然,我神情紧张地朝四周张望,生怕会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会突然从阴暗的角落里窜出来。我打算先行离开,刚迈步却发现两只脚一惊冻麻了,脚下像踩了棉花,一不小心险些摔倒在地。我赶紧扶墙稳住自己,一边警惕想象中的怪物是否追了上来。但很快我就开始嘲笑自己的胆小,只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声响就吓得落荒而逃。我做了个深呼吸,打算将这次任务进行到底。雇主不是要求每次教堂钟响的事后都要敲窗吗,多大点事,抱着对工作负责的态度,我打算等下次钟响之时再敲一次。反正距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我至少不会冻死在这里。我找了个屋檐下没有积雪的地方,坐下来蜷缩在避风的墙角里,感觉自己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他将我在夜晚的路边捡起,我甚至活不到天亮。但他的生命却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突然陨落,被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突然夺走,肇事者只是扬长而去,甚至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生命终结在了夜晚寂静的街道上。莫名的伤感中不由困意袭来,看着街道上朦胧的寒气,我感觉有些意识模糊,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中我似乎觉察到夜色中有什么东西在街边游荡,月光中庞大的影子略过街边的建筑,却并未吵醒房内熟睡的人们。孤独无助的人才是它的猎物,比如我。但我并不害怕,我的生命本就是借来的,本就微不足道。我似乎能感觉到黑暗中的夜魔对我步步紧逼,寂静中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鼻息。我想睁眼却无法动弹,却又不甘心就此成为它的猎物。就在我的意识拼命挣扎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梦里睁开了眼睛。但我所看到的情景并不是路边的街角,当我发现自己置身于学校的走廊中时,还以为当晚的经历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我似乎从未去过几公里外的Mariacka大街,因为卢卡斯就像我离开之前那样站在我面前。不同的是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兴奋,而是带着平静的微笑。“每个人都在寻找,”他说,“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有的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去寻找你的母亲吧,如果你觉得这会让你的生命重拾希望,那就给自己一点光,哪怕它很遥远,但起码让你有了方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方向,绝大多数都在跟随他人的脚步。”
接着他微微一笑,似乎是在叹气,“我一直以来就是个不着边际的大男孩,或许没有帮到过你什么,但我真的希望可以帮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感觉怪怪的跟平时不太一样。我想说点什么回应他,却发现周围的景象出现了异常。走廊的墙皮像被火烧过的灰烬一样开始脱落,所见之物就像风中的沙丘,表层开始不断弥散开去,仿佛顷刻间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我惊讶地看着周围的情景,面前的卢卡斯却毫不慌乱。“我在想,你的母亲会不会是波兰人?”
他接着说,毫不顾虑周围的异常景象,“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她应该不是去了北方,而是流落在他乡。波兰解体后很多人都去了南方,也就是现在附属于俄罗斯的波兰王国。波兰人的生存空间已被无情压缩,我们的但泽曾经也是它的领土。”
“可是波兰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我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对了,你不是有重要发现要跟我说吗,什么事?”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存愧疚,不知哪来的情绪让我感觉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确实忽略了自己唯一的朋友。“这就是我早告诉你的,”卢卡斯说,“我知道你想找到自己的母亲,我也支持你。可你一定要想好了。”
“要想好了什么?”
我说,“我父亲已经不在了,寻找母亲或许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明白,”卢卡斯说,“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说完他转过身去,在分崩离析的走廊中迈步前行。“你去哪儿?”
我赶紧问,心中隐隐感觉到不安。“我还是那个幼稚的大男孩,”他说,“或许只有我走了,你才能真正长大。”
“不,”我说,“我们可以一起长大。”
似乎没听到我说什么,卢卡斯迈着孩童一样的步伐走开了。他身材瘦小,看上去确实像个孩子。“看,独角仙!”
他突然指着身边的地板上,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童,“骗你的,冬天怎么会有独角仙呢?”
我会意地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卢卡斯走过的地方像裂开的冰面一样支离破碎,如即将自己来的梦般分崩离析。但我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紧跟他的脚步想要挽留住他。可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好友弱小的身影很快被数不尽的碎片遮挡。我拨开那些挡住视线的碎片,在愈发昏暗的走廊中寻找他的背影,却发现那身影已经相隔甚远,在无数的碎片中若隐若现。我艰难地迈步追随着那个身影,却隐约发现那个身影中间似乎散发出一道白色的亮光。而且那影子的轮廓看上去也不像卢卡斯,而是……当“母亲”这个词顿时浮现在我脑海的时候,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虽然只是一种感觉,事实上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可当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这一念头却顿时涌上心间。就像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我看到母亲缓缓迈步走来,虽然只是一个破碎梦境中模糊的身影,但那种说不出的感动却顿时令我泪流满面!“妈妈……”我不禁开口呼唤,这一情景已在心中期盼了无数次。母亲缓缓迈步走向我,虽然仍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温柔的身姿一如我无数次想象中的那般美丽。她双手捧在一起,手中有什么东西再闪闪发光。永恒之石!我突然想到伊诺拉在日记种提到的那个古老传说,落入遗忘之境的人几乎无法逃离,只有找到能唤起记忆的永恒之石Alnitak之星才能返回。永恒之石在恶魔的腰带扣上,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拿到。此时我却看到那颗闪耀着白色光亮的宝石就在母亲手里,原来传说是真的,勇敢的母亲为了回到孩子身边,不惜与恶魔争斗,最终得到了永恒之石,并带着他重返人间!那一刻我的心中满是感动,与无法言说的喜悦!母亲并没有抛弃我,她历尽千辛万苦只为回到我身边!我迈开脚步,向着泪光中模糊的身影走去。可就在这时,我的胸口不知为何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的身体顿感不支,瘫软倒下。伴随着倒地的坠落感,我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惊醒的那一刻我感到胸口疼痛,想必是吸了太多了凉气。夜晚的街道依然清冷,夜空仍旧乌云密布,月亮再次被遮挡。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怀表,虽然表壳仍有雾气,但依稀可见表针的指向——午夜11点13分。我奇怪自己为何没听到整点的钟声,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再继续逗留下去恐怕会冻死在街边。我站起来活动一下,发现脚已经不麻了。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确信自己是被作弄了,突然就气不打一出来。如果不是深更半夜的,真想上楼去敲门理论!我气愤地拍了拍身上的雪,不由奇怪自己躲在屋檐下哪来的雪?正纳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刚才做过的梦。卢卡斯!我拔腿就开始往回跑。Mariacka大街距离学校很远,气喘吁吁地跑回去的时候已过了午夜12点。我尽量放轻脚步潜入楼内,沿着昏暗狭长的走廊溜进宿舍。所有人都已经睡了,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鼾声。壁炉里只剩下冒着火星的余烬,所有人都蜷缩着身体裹紧被子。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床上,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卢卡斯就在我的临床,此时的他背对着我一动不动,或许还在生我的气。我本想推醒他小声跟他道歉,无奈已经太累了,身子一沾到床上很快便昏睡过去。一夜无梦,早晨被宿舍里起床的声音吵醒后,还觉得自己第一次睡得这么沉。我跟其他人一样穿衣起床,同时转头看了看临床的卢卡斯。他也在穿衣服,正背对着我坐在床边,往衣袖里伸胳膊。看来还在生我的气。我干脆下床走到他身后,隔着床铺跟他说:“我真后悔昨晚接了那个工作,我被晾在别人楼下直到半夜,差点冻死。我该留下来听听你的那个重大发现,昨晚我还一直在想……”床上的人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我却惊讶地发现那不是卢卡斯。“你在说什么?”
他纳闷地问,“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当即愣在原地,瞠目结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名叫弗朗茨,外号“卡尔大公(弗兰茨·卡尔,奥地利大公,由于父母近亲结婚,长相古怪且迟钝)”,我跟他并不熟,几乎很少说话,不知为何他却睡在了我旁边卢卡斯的铺位。“你怎么在这?”
我张口就问,“卢卡斯呢?”
那人一副在精神病院里看到患者说胡话,而又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表情:“我对斐波那契数列(十九世纪数学家爱德华·卢卡斯,主要贡献即对斐波那契数列的研究)一无所知,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请教高斯(德国著名数学家)!”
他的话引起周围几个人的哄笑,我却顾不上难堪,直接问他们卢卡斯在哪儿。“我们学校根本就没有叫卢卡斯的人,”不知谁说了一句,“你小子又在犯什么毛病?”
一句带着不屑的嘲笑,却听得我毛骨悚然。“别理他,”另一个人随口说,“你们准备好衣服了吗?我可不想错过今天晚上的游行!”
人们说说笑笑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愣在原地。游行?难道今天是圣尼古拉斯节?那么昨晚就是……“坎卜斯之夜”这个词在我的脑中乍现,我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拔腿就跑出宿舍。我像疯了一样跑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拐角处的图书室。这个时间图书室里空无一人,我猛地推开门一个踉跄就闯了进去,急切地四下寻找,希望看到卢卡斯就蜷缩在角落里,对我埋怨说自己在这里等了一夜。之前我放学后出去工作的时候,他经常会躲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等我,待我回来总会说一些当天看到的冷门知识,如果我不算太累且恰巧感兴趣的话,会在图书室里跟他探讨一阵子然后我们结伴回宿舍休息。可是没有,我寻遍了每个角落,却始终不见他的半个影子。“不,不可能!”
我极力否认着自己脑海中冒出来的想法,“那只是传说,不可能真实发生!”
可是我该怎么办?我唯一的朋友不见了,甚至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据说恶魔会在坎卜斯之夜将孤独之人抓走,被它带走的人将会被送到遗忘之境,再也回不来!我后悔万分,昨晚是我抛下了他,在那样一个可怕的夜晚,他被独自留在空旷的走廊中,失落无助,只能在恐惧中聆听恶魔逼近的脚步……就像伊诺拉,失去了最好朋友的她被所有人孤立,最终在孤独中被带入黑暗深渊!为什么不是我?为何不将我带走?我懊悔不已,蜷缩在房间的角落暗自神伤。一天的时间就这样悄然过去,我呆坐在墙角,看着窗外的光阴略过地面和我孤独的身躯。不知不觉间夜晚来临,远处的钟声将精神恍惚的我唤醒。我起身看向窗外,游行已经开始了,远远地可以看见街道上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几个又高又瘦的人戴着黑面具走在最前面,每走几步就抽响一下手中的鞭子。他们扮演的角色是严厉的精灵,警告着那些不听话的孩子。而拎着篮子的精灵则将礼物和糖果发给那些听话的孩子,奖励他们的表现良好。有节奏的钟声敲得震耳欲聋,黑暗中透过那些花灯、蜡烛的光芒,依稀看得到扮演每一个角色的人脸上那认真神圣的表情。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喧闹的人群,任凭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窗台上凝结成冰。那一刻我知道,卢卡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并没有满世界找他,逢人就打听他的消息。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永远消失,就像从未出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