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诶呀奶奶,您就别瞎折腾了,净整些迷信……”此时的她,看着眼前忙着张罗祭祀贡品的老人,只得长吁一口气,双手交叉挽在胸前。“就快好了小乖乖……这些都得带上,咱不能给人说咱没啥用。”
“有用没用怎么会是祈祷出来的嘛……”她头仰天,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对早已深深被当地文化侵染的长辈,也只能无奈笑笑。她叫莫时简,土长的河里村人。在这个全村几乎都姓莫的地方,她有些特别——是个被抱养来的孩子。十七年前,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妪,专门跑到离村十几公里外的市中心孤儿院,要求收养一个于前天下午5时整被人遗弃在孤儿院的婴儿。当时,因为新发生育政策的强制要求,每个家庭必须生育一定数量的孩子,而不少经济拮据的夫妇,便只能将生下的婴儿送往孤儿院。孤儿院因此承受了难以养育的孩子的数量,不少孩子由于养育不到位,或残疾,或产生心理问题而自杀。幸运的是,这个被老妪带走的婴儿,就是时简。据说这个名字,是她被送来时,绣在包裹着的棉衣上的。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弃婴,无父无母,眼前这个老人,含辛茹苦抚育自己成人的奶奶,当初也只是因为迷信才不顾一切地收留了她。奶奶说,当时祭祀的那个神明告诉她,收养这个婴儿,会让全村无旱无涝,五谷丰登。可十几年来,河里村仍然该旱的旱,该涝的涝,毫无“丰登”迹象。好在奶奶心地善良,并没因此怪罪这个女孩,反而将她当成亲孙女,百般呵护。说实话,到底奶奶从何得来的消息,为什么孤身一人去往城市,时简一概不知。一问,奶奶总说是神明的意思,整个回答含里含糊,还带着浓重迷信意味,她也不再追问了。老人到了一定年纪,记性难免会变差,有时候把祭祀的内容夹杂到里边,这回答就更没意义了。但有一点是真的,就是奶奶待自己如同亲生一般,家里就算再拮据,也不会少她一口饭吃。所以对老人的忙活,时简抱怨归抱怨,并没打心底里嫌弃。“好嘞,小乖乖,咱们走嘞……哎,帽子戴好,噢!走了走了。今天一定要给你求张漂亮的符来!”
看着老人的兴奋劲,时简勉强挤个微笑,跟着出了门。2通往千里神庙的路隐没在浓浓的树荫里,几乎四面环山,一路上只有交错的树枝相伴。这天天气并不晴朗,没有阳光在树枝间摩梭,也没有鸟鸣虫叫,只有感觉阴沉沉的雾气围绕着车前的视线,时不时糊住大巴士的挡风玻璃。这辆大巴,时简已经乘过好多次了,每次都是跟着奶奶去千里神庙,每次脚边都堆满奶奶作祈祷需要的蜡烛、礼炮、化金什么的,每次她都挑的是这个靠窗的位置,眼睛看着闪过的枝丫,消磨时间。“小乖乖,村书记的建议你觉得怎么样?唉……要我说啊,女孩子家家的就别老想着往外跑了。你看奶奶都一把年纪了,还是看看村里哪个小伙俊吧,干活麻利点的,奶奶还想抱抱重孙呢……”奶奶已经不止一次念叨这句话了。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这点需求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时简而言,这个需求属实难办——尤其是现在的她来说。三天前,村书记陈叔叔又来访了,目的是问问时简有无意向去市中心读高中,而这个机会,是全村人给的。作为一个贫困落后的村庄,每年能坚持供上几个孩子上大学是很艰难的。但可惜曾经进城的孩子,回来的寥寥,要么就是嫌弃设备差,要么就是改造不成功,最后还是回城了的。但陈书记依然一如既往地号召村民募集资金,供唯几个孩子读书,希望有朝一日带动村民致富。时简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她曾被村庄看作幸运的象征,从小就受着全村补助,从小学到初中,她受的教育几乎不比城里的孩子少。也因此,她和陈叔叔一样,虽然生长在落后迷信的河里村,但自始至终相信,幸运不是祈祷出来的,而是自己奋斗出来的。“奶奶,我觉得吧……既然是陈叔叔的建议,咱还是考虑考虑比较好。”
其实她心里是很想接受的,但这同时意味着她也将面临一个新环境,面临新的压力和竞争。背负着全村的希望,的确也是她些许犹豫的地方。“行吧……乖乖说的也有道理。”
奶奶看看宝贝孙女,也望望窗外疾驰的树枝,仿佛孙女和树枝一样,早晚会飞走的。遍布皱纹的眼框不禁淌起老泪。车辆颠簸了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女孩帮着老人拎下一大包蜡烛、化金,又将老人手里的礼炮一起装到篮子里,两手一边一个。按照同样的路线,先穿过密密的丛林,再过一段小桥,最后侧身跨过小石墩,每走一段路需要停下来等等老人。十几分钟后,终于来到千里神庙。“累了吧,先歇息歇息。”
奶奶接过时简身上的重担,往神庙一个小隔间走去。时简便留在原地,随意找了个小石墩坐下,整理整理帽子头发,只发现它们全被汗水贴在脑门上了。她观察了一下神庙四周,一切照旧,结网的蜘蛛仍在工作,旁边盛满水的大缸里倒是出现了很多蛆和孑孓,让整座庙显得更破旧了。千里神庙,听名字似乎很大气,但其实已近乎是座废庙了,连河里村的人都很少选择在这祭祀,唯独奶奶坚持着要来这里。据说她祖上和神庙主人有交涉且受之恩惠,所以十年如一日,年年必到这,她还说时间被领养是这神庙的旨意呢。时简不相信,但还是顺着奶奶,诚心诚意祈祷,也算是报答自己的“被领养”之恩吧。休息够了,时简站起身,开始在庙里闲逛。庙中央有座神像,但面目早已被风蚀了,完全看不出什么样,它两边矗立着的小门僮倒是还保留着姿色,不过被刻意雕琢上去的微笑属实有些瘆人。她从边上绕着再往里走,顺便欣赏欣赏烛焰火光。庙宇虽然破旧,倒还是蛮大的,以前她不会进来,最多就在外面等着奶奶打理完东西出来后,在那座大神像前站会儿祈祷,从没想到里面竟有这么大一个空间。而且更奇怪的是,整个庙近乎被走遍,还没发现奶奶的身影。“喀拉,喀拉……”无意绕进一个小隔间后,在距离时简不远处的墙面,传来一阵木头被拗断的声音。“奶奶,是你吗?……”带着些许犹豫,时简靠近了那面墙,这面墙显然是水泥做的,在长久的蜡烛熏染下变得漆黑无比。起初她以为是老鼠在作怪。是不是在墙对面?不对吧,墙那么厚,总不至于声音那么响……是老鼠吗?老鼠在咬木头?老鼠是不怕的,毕竟家里也见过好几次了,但不会捉啊,从来都是奶奶上手的……不对,这破庙的老鼠和自己也无关吧。那难道,是奶奶吗?可……穿过去的门在哪?一阵头脑风暴后,时简最终决定原路返回,无意间感觉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又发出“喀拉”一声。哦,原来是踩到了木头啊。她蹲下来,发现这木头黑漆漆的,竟大得不一般,不如说,就是一块两米多长宽的木板吧。木板刚刚显然被时简踢开了一些,因为它下方,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一个小小的口子。带着些好奇心,她就用手将木板又往旁边挪了几米,这木板也不是很重,甚至轻得和塑料一样。让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木板下方,是个长宽一米多的洞,而洞边沿,搭着一段向下通的木梯子。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木梯子的手感很光滑,而且是纯棕色的,显然是有人刚刚放下去的,说不准木梯的主人现在就在洞底。这个洞,虽说乌漆嘛黑,但仔细观察,似乎也能看到微微闪动的火光。神庙年久失修,除了她们母孙二人,时简没在这庙内见到过其他人。所以她猜测,火光或许来自奶奶带下去的蜡烛,奶奶很可能是往这个“地下室”去了。时简起身,又走遍了内室的角落,接着朝四周大喊老人,却得不到一丝回应。在确认神庙内找不到奶奶后,她翻过身子,沿着木梯一点点向下爬。3木梯很结实,梯子的主人绝对是有过一番考量,才会让梯子和洞的深度保持一致。攀爬过程中,时简经常闻到一股潮湿木柴的味道,双手在接触木梯的瞬间才感知到木梯原来并没想象中那么新,时不时交杂着汗水浸化粘合橡胶以及木柴的手感有些令人作呕。不过到底是生长在村田的娃娃,时简在爬梯子方面还是挺熟练的。虽然感觉到洞深已难估量,但还是成功着了陆。确认脚底踩实了地面后,时简慢慢转身,原本在洞顶观察到的微小的火光此刻变得十分明亮,遍布洞底四方,原来那是一对蜡烛,笔直地立在烛台上,烛油依然有很多,看起来是这个人不久前点上的。时简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洞底居然也是一番天地呢。周围的石墙上竟绘着不少壁画,画中是翩翩舞姿的仙女,有着倾城容颜和曼妙身躯,和在庙门口看到的那个面目全非的神像以及他两边带着瘆人微笑的门童完全不同。她看得入迷,竟不自主挪到烛台边取了根蜡烛下来,试图去照亮每幅壁画看个彻底。她沿着墙慢慢走,就在转过一圈后将要回来,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烛台边,双眼正看着自己。“啊!”
时简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蜡烛险些滑落,连同眼前这个人也受到了惊吓。“对,对不起!”
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便赶忙道歉。当意识到手上还偷拿了别人正祭祀的蜡烛,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面前的是个瘦削的男人,面色有些惨白,但从脸颊的光滑度还是能判断出来,其实是个和时简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五官是端正不差的,但不知是常年的劳动造成的疲惫还是不懂得打理才让他显得这么沧桑。他的性格想必是内敛的吧,遇到这种状况,既不声讨责骂,也不宽厚包容,只是呆呆站在那里,等着对方的回应。时简瞅了眼他的身后的石壁,有扇仅一米高左右的半开的小门,或许是它太小了以至于时简刚刚一直没注意到。这个少年八成是从那里出来的吧。时简只好尴尬地笑着,慢慢挪近烛台,将手里地蜡烛物归原主。而这一走近,少年面目显得更为清晰,尤其是他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让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对不起,还,还你……”时简再次道歉,希望化解这场僵局,但少年却没任何表态,反而别过脸去,眼睛只看着烛台,摆弄好蜡烛,仿佛嫌女孩摆得不整齐似的。时简也头一回遇到这样不搭不理的人,虽然有些生气,但也没办法,毕竟自己理亏在先。没有回应,时简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她看着少年沉默地操练着:他把烛台微微举起,用一块洁白如练的绸缎抹去凝固的烛油。擦得也没有很干净,但看上去他认为已经干净了便收了手。说实在,时简不觉得这个男孩有什么熟练的祭祀能力——他甚至直接将绸缎扔在了地上,在“圣地”这可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至于少年是初次祭祀不熟练,还是假装作秀便不得而知了。时简侧过身,假装继续看画,可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偷偷挪了点余光,想看个究竟。少年擦完最后一个烛台角,俯下身去摸索,从桌底下拿上来一些水果,水果不少已烂了疮疤,灰尘遍布,但似乎对这男孩而言毫无所谓,一切只需走个流程便可。这一幕幕带给时简的感觉,就像是小丑演戏,而且还是演技烂透了的小丑。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的时间太长,少年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又交汇在一起。时简迅速撇开目光,以缓解再次的尴尬。这时,楼上传了熟悉的喊声。“小乖乖!你到哪去了?小乖乖——”是奶奶的声音。“来了!”
有了离开的理由,时简尴尬的感觉即刻被消除,她马上摸索到入口处的梯子,忍着潮湿的手感和扑面而来的橡胶味,声声回应奶奶的叫喊。不知为何,时简总觉得背后的少年其实一直在盯着她,而且还不断因她作出面对生人时手足无措的样子而面带讥笑。但每当她偷偷用余光往后撇时,看到的还是那个对祭祀操作半生不熟的男孩。也许是太长时间没和生人接触了,有些神经过敏。她只能这么想着。4总算到顶了,时简收回最后一条腿,转头看了眼被挪在另一边的木板。还是决定,不移回去了吧,那个人早晚得上来。奶奶的声音大概是从神庙后院传来的,那地方恰好方才被时简忽略了。现在这声音已经转到了庙门口,更加清晰明辨了。时简马上走出庙门,只见奶奶一脸急迫的样子。“哎呀我的小乖乖!你上哪去了呀?给奶奶急得呦……你说奶奶要是找不着你,奶奶可咋办呢!奶奶可咋活呀!以后可还能指望啥呢……”老泪早已在她脸上纵横了。上了年纪,奶奶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现在几乎一会儿不见着宝贝孙女就开始胡思乱想,这点上,她似乎已经不再相信神明的庇佑了。但这反而不是时简想看到的。奶奶总是抱怨时简还是跟孩子似的,天天乱跑。但其实,有时候她哭得更像个孩子。“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不?奶奶。东西都弄好了吗?说起来……你为什么到后院去了啊?害得我跑半天找不着。”
“唉,刚才啊,我正对着神祈祷呢。我说啊,我自从养了个宝贝孙女,就再没见过孩子了,邻近的阿李啊,大华啊,净娶不着媳妇儿!要是我这辈子能有幸见到重孙就好了……哎,真想在我还有力气的时候带带孩子。白白嫩嫩的孩子多可爱啊……”这话显然还是有些针对性的,时简别过脸去,假装在踩石子。“我就说这神庙绝对是灵的嘛!这不我刚抽了个大吉的签,就听到后院有孩子叫唤声儿。赶过去一看,嘿!还就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长得贼稀罕人!在后院玩,一不小心被藤蔓缠住摔了一跤。我跟你讲噢!他可乖了,我给他痛痛肉揉揉掉啊,他还赶忙和我讲谢谢呢……”奶奶讲得有些眉飞色舞,听上去是很有趣,但时简了解她,现在的奶奶总会偶尔神经错乱,想象和现实不分。年久失修的古庙,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只剩母孙这么两人还记挂着了,除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来祭祀的人,哪个孩子会对这里感兴趣?但对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除了屈就,又能做什么呢?“小乖乖不拜一拜吗?这个庙灵得很呢!”
“唉不用了奶奶,有这份心就行了嘛!嗯……现在我看已经……差不多5点了吧,我们早些回去吧,再晚可能就没车了。”
“你每次都这样……”她又撅起了嘴,这样更像个孩子了。时简拿起奶奶身边已经收拾好的竹篮子,意外发现篮子侧边夹着一个白白的东西,仔细一看,像是个信封。她没停下来打开。当务之急,是赶紧和奶奶回家,让老年人赶夜路并不合适。夕阳下,母孙二人手挽手,穿过密林,身后的黑影被甩得老长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