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天天气还不错。能听到窗外清脆玲珑的鸟鸣。伴随脑部的疼痛和昏花的视野,知遇甚至觉得气都喘不过来。“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只听见房门“吱呀”一声,一个只比门把手高些的孩子走了进来。孩子眼里流露出紧迫的神情,但并没有加快步伐,而是慢慢靠近他,把手抚在了他头顶的胶布上。“嘶!——”疼痛感随之愈烈,他张开眼,慌忙坐起来,面前的是个莫约七八岁大的孩子。孩子年幼,尚不知轻重缓急,他不得不担待些,于是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报以宽容的微笑。看到他伤势已好转,孩子眼神中的急迫感渐渐消失,出现了少有的成人如释重负般的神情。他叫知遇,今年十七,一个真正的,心怀知遇之恩的孩子。作为幸运被领养而逃脱孤儿院折磨的孩子,他十分感激自己的恩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姐姐,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听说过她交男朋友,只在芳华之际,收养了一个男孩,并给他取名叫知遇。大约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姐姐又收养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现在趴在床边,吹着泡泡打趣,和自己异父异母的弟弟。对姐姐正值青春收养两个可以说是累赘的孩子的行为,知遇心怀感激,却也由衷觉得自责,甚至有时无法理解——就像在培育含苞待放的花骨的泥中,硬生生插进去几株野草,任由它们剥夺,汲取本就不多的养分。唯一让知遇不愧疚的,是姐姐在银行工作,有着稳定且很高的收入,并不会为自己和孩子们的吃穿发愁。而且从领养的那刻开始,知遇便住在这校区附近的公寓楼里,生活自理能力从小便培养起来,日常起居饮食,从没麻烦过姐姐。现在即使多了个重组的弟弟,也未曾感到烦恼。有时候知遇感到无聊,也挺想去看看姐姐工作的地方,但不是学业忙就是姐姐工作忙,便也一直没机会。有时候他也想,一个人最善良也不过至此了吧,割舍自己而帮助他人,像姐姐的名字一样,上善若水。“哥哥哥哥!”
孩子停止了无聊的吹泡泡游戏,将知遇的手拉得老高,然后轻轻晃起来,“呜——”他眯起双眼,表情扭曲成一团,看起来像很难过的样子。没有眼泪从眼角流出,但他看得出来,孩子应该是在对前两天的事自责。前两天,这孩子带着他去过一个很远的地方。之所以说“带”,是因为那个地方是孩子提出来想去的。当时学校放了假,兄弟两人正蜗居着感到无聊。去河里村玩玩吧!这个想法是弟弟打开手机地图后产生的。弟弟平时很少任性,十分乖巧,甚至在某些时候能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一种大人的意味,那种涉事很深而不愿沾染纤尘的神态。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孩子嘛,偶尔执拗地要求去一个地方玩也是正常的。河里村是个宁静的村庄,不是很大,但能给人一种平淡、忘掉喧嚣和竞争的感觉。群山包围着它,海涵着它,它就是镶嵌在碧绿翡翠中央的钻石,细小而珍贵。这是知遇认为花近半天时间坐公交来城区外的最佳馈赠。在河里村,他们沿着村巷的小道走,感受小道旁溪流拍打碎石的声音,只需稍稍遐想,就能获得亲近大海的体验。在这里,弟弟仿佛释放了天性,对一切都心怀好奇。左荡荡右看看,似乎恨不得变成碎花,永远被缝纫在这碧水蓝天的图中。“这里真挺好。”
这是知遇在搜刮了一切赞美佳句后,删繁就简凝练出的话。“嗯!”
弟弟跑在前面,边跑边原地兜着圈圈,“村庄好,我喜欢村庄!”
“喜欢就好。”
“唔……有一点不喜欢。”
“啊?那……什么地方呢?”
弟弟抬头看看天,突然又沉默了,问了一句:“这里人太少了,我想去人多的地方。”
“人多的地方啊……”知遇突然想起来,他们到的这个地方是河里村,是个贫困落后的村庄。打从记事上学开始,这里的情况便总被学校拿来当讲课范本,村民的困顿窘迫,固执迷信是出了名的。虽然扶持村落也是上级要求,但市中心那被仅持续了十年的“多孩政策”压垮的经济仍未恢复,现在也只能听之任之,靠小村落干部领导的能力了。村庄像现在这样人烟稀少,八成是都参加祭祀仪式去了。“呃,人多的地方,或许在村庄周围的寺庙之类的。”
“那,这里好玩吗?”
知遇仔细一看,原来弟弟手上,还拿着半张已经撕裂的纸片,泛着蜡黄色,也许是张祈福的纸。他接过纸条,将字条上方中央的大字念了出来:“千里神庙。”
“嗯嗯!”
“你这祈福纸在哪里拿的?”
“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口。”
“嗯……”“好玩吗?”
“那……我也不知道诶,没去过呢。”
“好玩就去!”
弟弟又笑了,这次笑得堪比三岁的孩子。没办法,反正还有半天时间,去就去吧。村落信号差,连卫星导航都用不上。知遇便带着弟弟走访遍了村落附近的车站,发现去神庙竟有着专线公交,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乘上了能前往的最后一趟公交。回想着两天前的点滴,知遇仍觉得这是趟值得回忆的旅行,虽然在到千里神庙之后,自己犯了个很傻的错误——被路荆棘绊倒,头部正好撞到了石墩上,最后近乎昏迷了一小时——但至少,能在弟弟感到绝望前醒来,疼痛,却能在醒来时依旧保持清醒,带弟弟回家,并且现在也正恢复着,所有,还算挺幸运。“嘘——哥哥教我的,要跟姐姐保密的对不对?”
孩子举出一根手指在唇上,眼睛里都是星星,注满了希望。“哈哈,对,保密保密,不然太蠢了……”知遇也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的遭罪竟也能成为今后回忆里的闪光点。对啊,有亲人,就是好。2脑部的伤虽然疼,但已经不影响行动了,这倒是挺幸运,不会耽误上学。难得的双休有大半在床上度过,说起来也挺可惜。返校前的这天傍晚,知遇正在忙活落下的学业。虽然自己大可以拿这场意外解释,但他也不允许自己存在逸乐的时候,大概还是怕有愧于心。傍晚的霞光从窗口照进来,浸润了他的脸颊,饱满的额头像金子般发光,反射在玻璃面上映出的确是瘦削的躯体。他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副疲惫的样子,从没务过农却总是一副对农事老道经验的样貌。伴随几声刺耳的鸟鸣,知遇家的门铃也应声而起。“啊,是你啊……”打开门,知遇突然有些语塞,倒不是因为来访者令人出乎意料,只是觉得对自己脑门的胶布实在难以启齿。“噢,我,我来看看你,听说你撞伤了……嗯,严不严重啊?”
这个女孩穿着一条朴素的裙子,裙长直及脚踝,扎着低麻花辫,绕到前胸。面颊干净清爽,弯弯的柳叶眉挂在并不很大的眼睛上方,一笑,却也别有一番风韵。“没事没事,谢谢你来看我。”
知遇笑了笑,他很高兴能被除家人以外的人关心,似乎刚刚觉得有些羞耻的感觉都消失了,“那……进来坐坐吧。”
女孩进了小小的客厅,里面的家具都很便宜,但整洁的布置让再狭小的空间,简陋的用品增色不少。“茶叶没来得及去买,就先喝点开水吧。”
“嘻,都来这么多次了,还那么客气。做你的邻居真的能学会好多好多礼节。”
“哎,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没啊,我很认真很认真的,很认真的。”
她接过开水,是温的,正好不烫手。“很认真的,谢谢你曾经帮助我。”
女孩笑起来,不大的双眸流光溢彩,衬得本就红润的双颊更有生气。知遇明白她又在半开玩笑,每次来必然会面对这句话。可惜他对社交并不怎么擅长,很多时候,甚至连感谢的话都不敢接。“你看你,总是提这事儿……其实真没什么,我并没出什么力。要谢,就谢谢姐姐吧。如果她当时不同意支付医药费的话……”“不,首先得是你提议的啊。”
女孩突然急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什么,又静下来,“当然,姐姐也是,那天我发作时实在抵不住了才来敲门……其实没有人需要负这个责,该负责的人也早走了。为一个坏了心的陌生人毕竟不值得,换其他人,把我往那卫生院一扔就……但,幸好是你。”
他想起来,自己的确为了这件事,生平第一次央求姐姐。纵然那段时期时刻饱受良心折磨,好在,女孩做了手术,也成功度过病危期,一切皆大欢喜。“陆隐冬……”“叫我隐冬就好了嘛。”
她笑了。知遇注意到,隐冬今天难得穿起裙子,脸上似乎还泛着点点红晕。“若水姐姐她……去年是不是又领养了一个孩子?”
“嗯,是的。叫容时。他很乖巧,今天照顾了我一整天,现在在房里睡呢。”
“容时,学会包容,学会面对时间流逝……嗯,名字真好听……你叫知遇,弟弟又叫容时,那姐姐一定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吧?”
“嗯,至少在我心中她是的。”
“在你心中?你们相处了十几年,对她还不了解了吗?”
“说来也惭愧,”知遇挠挠头“她虽然了收养我和弟弟,足以见她是个善良可亲的人。但其实,她性格挺冷,呃……怎么说呢,就是很少说话,我也从没见过她笑。她那么漂亮的人,笑起来一定会很好看……也可能是因为生活的重压吧。”
“说的也是。可惜了,她救了我,但我却一直没见过她。嗯……她现在多大了?”
“二十……呃,反正肯定不到三十。”
“你看起来真的很不了解她嘛。”
隐冬开始打趣起来,“说真的,你那么努力,不想依赖别人,辜负别人。但有时候,你也有些太不自信了。”
知遇挠挠头,一时间语塞。他叹了口气,又说道:“那还得从客观上看啊。我即使现在一心扑在学业上,但还是只能勉强跟上其他人……可能我也不是什么学习的料。有时候吧,也只能自叹无能。”
“说得也是,唉,我也怪自己无能,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学业也差,还要命的带着颗随时可以不工作的心脏……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多亏你们。只是我早早出来打了工,现在也很难再融入学校了,以后想报答姐姐都没什么办法。”
“那你现在还是在报社?”
“嗯,最近刚换了家新报社,你说巧不巧,就在你学校附近呢。”
“啊,这么巧?”
“叫‘天文报社’,还是你们校长出资建立的呢。”
“哪个校长?”
“伊铎。”
“他啊……”其实,知遇对这个校长的印象并不很好。虽然仅仅在校集会和走廊过道见过他几次,但是对他天天倚着墙柱抽古巴的行为和他对着全校讲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慈善计划,知遇心里总不禁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那他确实是做了件好事呢。”
“唉,现在报社要求很高,我只得虚报年龄,靠着点工作经验去一些不怎么正规的小报社。毕竟对它们来说,抢眼球是很重要的,所以作为一个信息搜集专家,我必须得跟黑帮间谍似的,厚着脸皮搜集一切情报,而且必须是能引起轰动的消息。”
说到这,她又不禁笑了起来,“其实我这次来,也想问问你有关姐姐的情况的。伊铎校长最近打算启动的慈善基金计划,正需要心地善良的人作人物……当然,如果能答应加入基金会,‘天文报社’一定会好好褒扬这种行为的。”
“嗯,这个慈善计划我确实有听到过。但其实……呃,我不是有意的,就问问,你真的相信这个计划会顺利进行吗?或者说,你真的相信我们校长?”
“这个啊……”隐冬顿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虽然不怎么熟悉他,但当时我刚被上一家报社赶出来……你也知道,它们现在门槛变高了,而他现在新资助的报社只要求工作踏实就可以了,薪资也还不错……”知遇看得出来,隐冬并非是校长那些天马行空慈善的追随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生活所迫。“那就没问题了,报社嘛,是实事求是不就行了。”
知遇报以了真诚的微笑,他相信这个女孩。隐冬看了看那白墙上的钟表,已经七点半刻了,晚饭这种东西还是不好意思在别人家蹭。她起身理了理裙摆,面颊红润的色泽并未消退。“嘻,我该回去用餐了。记得帮我向姐姐问好,顺便转告一下慈善计划的事情。”
“嗯,好。”
“再见。”
她向知遇告别,往楼梯口走去,扶梯上磨掉的红漆形成一个个小钩,轻轻勾起隐冬略长的裙梢,再垂下去时,又被迎面而来的轻风拂起。裙子的频频舞动,就像女孩那意犹未尽迈下去的步伐。知遇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孩穿着裙子,可以和她穿裤子时判若两人。“对了。”
隐冬突然又转过头。“记得,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知遇目送着她离开,总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在门外走廊站了许久。金辉的霞光已从墙沿边褪去,转而之星光月色的礼遇。此刻,楼房的狭小与破旧似乎不再是阻碍心际的屏障,这种感觉,随着空气,慢慢扩散,直至很远。他不是很明白这种感觉,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所以,现在还不能,至少目前为止,不行。他回到屋内,合上了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