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近期发生多起妙龄少女失踪案,据本台获取的最新消息,因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法前所未见,警方正加大警力排查目标对象,呼吁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相关线索......”屋里除了电视声,别无它响,风呼呼地捶打窗棂,带着凶猛激烈的力量。窗帘拉得寥寥草草,透过未合严的缝,我能望见西下的日头正追着院里的梅树跑,白云波浪似的一朵覆盖过一朵,像一帧由明到暗的调色板缓慢而精细地变化着亮度。当一朵云从云头到云尾都被调成纯净的灰色时,黑夜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填充着天地间的空隙。阿罗瞥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我马上急了,眼里明丽诗意的南方冬景不见了,或许是被如怪兽般的黑夜窜进来撕咬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咬得我的心猛的疼起来。我疼的急迫地想同阿罗有个离别时的温存,不然真来不及了,一对荷尔蒙旺盛的男女,从曾经缠绵的耳鬓厮磨,到如今冷清的相敬如宾,潜意识里产生的绝望表明,这绝对不是好事情。然而伸出去的手,触碰到的却是阿罗已转过身的后背,在他发现之前,我忙将手缩了回来。阿罗边快速地穿衣服穿鞋,边喋喋重复着:“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他拉起门后的行李箱,手抓到门把时,我忍不住叫道:“阿罗!”
他没走过来,但回了头,目光苍凉,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他高挺的鼻梁、英俊的脸庞在黯淡的光影里若隐若现,我捕捉到了他嘴边的一丝笑容,那种喜悦,似是他终于等到了想要的光影。我的心猛地一沉,许多话堵在喉咙口,最后却只揉成五个干瘪的字:“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
“那你......”“我下周六会来的。”
“阿罗!”
我禁不住泪眼婆娑。“又怎么了?”
“没什么。”
“我又哪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说啊,有话说出来。”
“你跟你爸妈提过我吗?”
我心一横,脱口而出。“现在不是时机不对么,再等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我要跟你回老家,是你不答应!”
“岱君,我不想看到你为我牺牲,我是一个男人!”
我不理解他的回答和我的问题有什么联系,我有满腔的冲动去把房间里的东西全甩到地上,将他这次来送我的银项链踩在脚底下蹂躏个稀巴烂,我要的是一件首饰吗!我缺的就是这么一件首饰吗!我拼命忍住反复了许多次的失望和暴躁,假如任由情绪膨胀发酵,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泼妇。难道数星星盼月亮熬来的相聚要以吵一架来收场么,不能够,那样对不起异地恋的奔赴。然而我的克制和懂事并未换来一个男人的关心体谅,他仍谆谆教诲道:“你还像个小孩子,岱君,我说过多少遍了,你的脾气要改,别这样。”
我在心里苦笑,我哪样了,话不说出来时,挑剔我赌气,说出来了,又挑剔我的脾气。“你为什么总在批评一个并非完美无缺的女人,你呢,你呢,你就做得特别好吗!”
我沉默着抽自己鞭子,而我的能力远不止咬碎牙齿的忍耐,面上还能挤出一抹笑,道:“好,我会长记性的。”
“抱一下吧,开心点。”
他靠过来,我慌乱地拉来一件衣服披上,却只感觉到他一双手轻轻地搁在我的大臂外侧,他的脸和呼吸与我的相去甚远,连蜻蜓点水也比不上的轻描淡写的拥抱,那里面哪含有感情,丝毫融化不了我浓墨重彩的悲伤。而我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发了疯般吻他,用尽全身愤恨的力气做最后的情绪挽救,一个常年客居他乡的平平庸庸的女人,有时会对男人的怀抱有着咬牙切齿的渴望。阿罗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行了,走了。”
我确定他听见了我的抽泣,可他走的那样急匆匆,似乎天大的事都不及离开的事大,哭声倒像是提醒他去赶火车的闹钟,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划出风驰电掣的摩擦力,似战乱时的逃,我支离破碎的尊严被撕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夹杂着满目疮痍的被嫌弃。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我“啪”地将遥控器甩到了电视机上,一把拉了窗帘推开了窗户。窗户朝南正对着院子,万籁俱寂的凝重夜色,像是把整院子空旷的北风塞进了一个麻袋里,如被困囚笼的风狂放地嘶吼着、挣扎着,我的情绪也被袭卷其中撕得七零八碎的。为了扩大点面积,房东把一侧院边向外拱出又拉回,硬是在原本四方的院子上添了一个奇怪的犄角,梅树便长在这个犄角里面,散在周围野蛮生长的月季在惨淡的光线里映出狰狞的轮廓。竹编的粉色拱形双人秋千吱吱呀呀着,同一条从客厅的门通往院外的大门,用碎石子铺成的粉色蜿蜒小道组合在一块,在夜色中简直触目惊心。从客厅里传来声响,是我的室友杨晓琳和夏芷言在吃饭,她们的交谈声夹杂在电视声里。刚才杨晓琳来叫我吃晚饭,我毫无胃口,没有搭理她,可能她们以为我睡着了。“一进房间,岑子渠就说他要去洗澡,我顿时心潮澎湃啊,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本书坐在床上等他,等啊等啊,人是出来了,可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既然你喜欢这本书,那你拿回去看吧,不急着还的。”
是夏芷言的声音。杨晓琳没接话。夏芷言又道:“你说隔壁的老太太和那老头还会不会那个?”
杨晓琳道:“快吃吧你,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说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早绝经了吧,枯草一根,这世道没天理了啊,绝了。”
“好了,你一个有夫之妇,还要人家对你感兴趣啊,来尝尝这排骨,我新学的菜谱。”
“我就是气不过,老娘哪点不吸引人了,瞧瞧我的屁股,我的胸,我这细腰从十八岁开始就没长过赘肉。”
“你连那男人的婚姻状况都不清楚,有什么好气的,搞不好他是个有妇之夫,那你们更不可以互相有兴趣了。”
“什么是可以,什么是不可以,谁定的标准?别太死板,人生苦短,玩玩嘛。”
杨晓琳彻底沉默了,夏芷言也不再多言。她们提到的“那男人”我不知晓是谁,但隔壁的老太太再熟悉不过了。老太太就是很普通的一个老人,腰弯背驼、老态龙钟,一人住那么大一房子,深居简出,老头却眉清目秀、气宇轩昂,放在晚辈当中也算得上是美男子。这对很像老两口的两人事实上并不住在一起,不过老头时常登门探访,来时衣着考究,手里不是提着一盒制作精美的点心,就是捧着一束花,罗曼蒂克的很。我的室友们作为年过三十仍没获得情感幸福的女人,自然深度八卦,没少把他们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碗筷碰撞之外,电视里正播放的新闻声清晰地传来:“据悉,长署公安已集合各方力量组成联合专家组,对本案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心理、作案动机、作案方式进行全方位的推测和研判,下面有请专家组成员、心理学博士、知名心理学家杨医生谈谈他本人的看法......”“截至目前,本案中涉及的失踪少女已达七人,但经警方侦查,尚未发现犯罪嫌疑人有非法拘禁、绑架、强奸、杀害被害人的蛛丝马迹,根据我们心理医生团队的分析推断,该犯罪嫌疑人应为男性,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具有严重的心理缺陷,并伴随精神分裂......”从男人的某次行为就笃定地断定他的人格,这也太大言不惭了吧,难道专家就不明白男人是善变的吗,他以前待你是一回事,现在待你是另外一回事,毫无逻辑和章法,我气愤地独自碎碎念。一直等到现在了,阿罗也没发个短信来告知他什么时候上的火车,车开到哪里了,他不主动,我也不想主动去问,在对话框里刚打出“阿罗”两个字,泪水就一落千行。冷风吹得我自怜又后悔,懊恼为什么想着用身体来取悦阿罗,也懊恼为什么没有主动热情一点,或许应该更温柔更善解人意的,而夜越深,如影随形的懊恼越偏向后者,我毫无悬念的再次陷入到自责和自省中。第二天下班时已是华灯初上,阿罗才发来信息道:我昨晚十点到家的。我回道:累吗?好好休息。他回道:好的。三条内容的来去结束了我们的谈话,也了断了我一天一夜的牵肠挂肚,我并没能做到释然,放不下一个担忧:他为什么昨晚不及时联系我,是下了火车就不方便了吗?是有人去接他了吗?是到了家后更不方便了吧?我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在平时工作日的晚上,阿罗基本上不会来找我。有时明明我们在讨论一个话题,他会忽然毫无征兆地就没音了,互动的快乐戛然而止,像有一双手从黑暗处伸过来,掐灭了我自以为是的膨胀的热情。不能再往下细思量了,怎么想都感觉惶惶然的猜忌拨云见日了,一切仿佛都捋顺了:阿罗移情别恋了,他已经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