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琳长叹一口气:“我还有个不争气的弟弟啊,整天不好好读书游手好闲不说,心气还特高看不上老家,说要么考到我这来读大学,要么在大城市里买房子定居。我看他八成是考不上大学了,可他要是连大学都考不上,以后能找什么样的工作啊,还不得啃老靠父母,我爸妈一向惯着他由着他的性子来,但就靠我们家那小本买卖,卖一碗汤挣个十块八块的,攒到猴年马月啊。”
我想起来杨晓琳的弟弟叫杨宝宝,这名字一听即是一个“宝”都嫌少的,杨晓琳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她母亲八成会挪用她的钱。在我们的静默中,电视里播放的晚间新闻显得有些喧嚣。谢天谢地,终于不讲妙龄少女失踪案了,主持人在介绍本市一位产妇生下双胞胎后不知去向,经调查该产妇使用的是伪造的身份证,入院时羊水已破情况紧急,院方不得已采取了立即接生措施,目前该双胞胎已由福利院接收抚养。杨晓琳已喝的双颊燥热泛红,双手托住腮帮小声问我:“我没说什么吧?”
她多要强,是担心夏芷言笑话,见我摇头,瞥了眼电视道:“哎,我那天碰到老太太,我看她怀里抱着的也有产妇包呢,你说她屋里的姑娘怀孕了,怀着的孩子是谁的啊,不会是那老头的吧,话说那老头好像很长时间没来了。”
她真是酒多了胡话就多,夏芷言笑了两声,一口气独酌了好几杯:“姐妹们,我很怕生孩子,我有生育能力的,但我这辈子都不想生孩子了。”
杨晓琳道:“你夏芷言还有怕的啊,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都能无痛分娩了,你看人家刚生下双胞胎就出院啦。”
“生理上的疼算个屁啊,我做不了一个好妈妈。”
夏芷言点上一根烟:“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患有老年痴呆的奶奶和我们一起住,奶奶三天两头进医院,搞得我父母入不敷出,逢到房东涨房租,我们就只能搬家。我爸常年在外地,经常是我和我妈两个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打包行李一边照看奶奶,有次没看好,奶奶跑了,我和我妈两个人一晚上没睡,出去找了好多地方,最后没办法还是通过警察才找到的。我爸回来后对我妈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只一味地怪她没把这个家照顾好,还动手打了她。”
夏芷言的声音微微发抖,杨晓琳想拍拍她的背,但被推开了,发抖声也戛然而止。她点上一根烟,竟有了我之前在秦夫人脸上看到的那狠狠嘬的劲头,但这劲头因夏芷言是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而并不狰狞,反而有种独特的韵味。她说话的速度变得和抽烟一样快:“我爸打我妈,我妈就扇我,后来我爸有钱了在外面找女人,我妈还是扇我,我好不容易长大懂事了,能理解我妈不是不爱我,她也想做个温柔的妈妈,只是在那个时候控制不住,可这份理解来的太晚了,她长久的暴躁给我的成长带来了太多的委屈。老陈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委屈的人,他擦干了我的眼泪,让我以为当一个男人走近你就是爱情,我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现在回头看看真是好笑,什么爱情不爱情,哪个女人寻求的不是安全感,沈岱君,女人都一样的。”
“都一样的啊,真的,婚姻就那么一步,不管你爱还是不爱,就那么一步,你踏进去就踏进去了,再要出来很难的。婚姻这玩意比面疙瘩的成分还要复杂,没有一粒面粉拥有主动权啊,真的没有的,岱君,晓琳,老陈对我有恩,他把我这只流浪猫领回去给了我一个家,他不肯离婚,他怎么都不肯离,他不肯离婚我没办法。”
我问道:“老陈是你的……”“老公。”
“噢。”
“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第一个男人,在他之前别说谈恋爱了,我连暗恋都没有。他不肯离婚,也不碰我,就用冷暴力箍着我、折磨我,我夏芷言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这辈子要受这样的苦。我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海底里的美人鱼,好不容易浮出水面见到了人世间的光,以为遇上的是今生的王子,可王子只想让我变成泡沫,看看吧,这就是你们觉得光鲜亮丽的夏芷言,她的生活要多怂有多怂。”
我和杨晓琳面面相觑,我不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没有肚量让一个女人解脱,就像我曾经不理解最后一个饭票所说的会对我好,却不会娶我一样。我不懂爱情,源于根本不懂男人,于是只能陪着夏芷言继续喝酒,女人也可以把所有的话都放在酒里。一轮接一轮的推杯换盏,桌上的酒喝完了,三人中相较而言最清醒的我又去橱柜里拿,我把外面几排烈酒拨开,去掏柜子里面的一瓶白葡萄酒,竟触碰到一个类似于人偶脑袋的物品。我推了推,如同推倒了一座人偶山,溜溜地从后面滚下来五六个人偶,冷汗顿时从我的头发丝里向外渗,我万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洞天,这里面藏了多少个人偶啊。炯炯有神的五六双眼神萌哒哒地盯着我,整个屋子早已被火锅的氤氲之气包围,夏芷言和杨晓琳如尘埃浮沉其中,我想到了刘新鲜说过的那些失踪少女的原生家庭“原罪”。那些少女到底去哪寻找生命的安全感了,天地广阔,她们到底在何处寻觅梦想的自由。工作还得继续的日子里,学生们放寒假了,海洋馆里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杨晓琳变得格外忙。律师们却进入了难得的悠闲时光,年关将近时是他们接案子的“淡季”,过年对于中国人的意义能推动天大的仇恨也往后面放一放。我有时从窗户瞥下去,会望见车水马龙的街头上,骑车人的车篮里放着蝴蝶兰之类的年宵花,粉紫色的花开成了长高的一串,有节节高升的感觉,又不失雅趣。在年轻人对过年有各自期盼的意图的今天,我仍憧憬着去阿罗家和他一家人团聚,也许是多日没见他,我孤独太久了,这些天从心底反刍出的往昔痛苦也没法消解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