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轻声说，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连几日，我们都在后院的小树林见面。他的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我抱着他，“明远……最近我们不要见面了吧？”

“为什么？”

他正了神色，盯着我问。“很累吧……毕竟，你还要办案子，这几天一定很累吧？”

我的指尖抚过他的眉尖，他目光一怔，眸子瞬间变得无比柔软，眼里浓浓的眷恋与温柔。我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轻声说，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的目光闪烁起一片星光，“凤吟，遇见你……我真高兴。”

他吻住我。这个吻不同上回的温柔，激烈了很多。有些甜蜜，有些芬芳，有些难舍难分……他将手抚向我的脖颈。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几乎同时，我们两个人松开了对方。趁着他在四周查看的功夫，我连忙整理自己的衣服头发，半响他回来，我忍不住问，“……我们被人看到了吗？”

他安慰我，“不会的，没有人……兴许是野猫……”经此一节，两人却都没有了你侬我侬的兴致。只是牵着手，静静在林中散步，心里却是欢喜的，只想这条路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林下月光，如漏残雪，话题渐渐转移到了死去的七姨太身上，“对了……你七姨对你好不好？”

“说起来，父亲的那些女人中间，七姨倒是待我最好的……大哥是大娘所出，虽然体弱多病，可一直是府里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不像我……大家都说我命硬，克别人。”

说着目光中不禁露出一抹难言的伤感来。我这才想起府上众人平日看起来好像很听他的，可这尊敬的背后，多多少少带着一点畏惧的感觉，从前以为是他面容威严、不常笑、又杀气重的缘故，现在看来这其中或许还有一种距离感。谈话中我才知道沈明远是二房所出，与大少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二房出身当地最大的铜商，又是家中独女，可想而知从前怎样的风光，可惜生下沈明远便过世了……彼时恰逢沈大帅出师不利，家人众多，自然不会对这个逆境中到来的孩子分给多少关爱。我心中有些难过，心底泛起柔软，握着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话题不由自主落到了最近的那件案子身上，他皱一皱眉“巡捕房查了好几天也无头绪，只发现七姨在沉湖前曾跟四姨起了争执，不过四姨说，七姨是为了那个月的月钱跟她吵，想提前支领一笔钱，她没有同意……奇怪的是，七姨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就我所知，她从小被卖入红楼，她家也没什么人了……这件事大概也只能以自杀结案了。“你说，会不会是五姨太演的苦肉计？”

“不可能，五姨跟她从小的情分……况且她没必要这样做的。”

他断然否认道。我不禁为我的小人之心脸红了一秒，却又听他语气无限低落地说，“也许，七姨就是被我克死的吧！从小到大与我有关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他这样说着，神色无限黯然。“不是的……你不要这样说。”

我忙安慰他道。“不，你不懂的……”他牵住我的手，轻轻摇头，“小时候我在军中，有一回趁着父亲不在，溜进机要室玩，被父亲的一位侍从官发现了。那人提起我的领子，威胁我要告诉父亲。我胡乱挣扎，情急之下打碎了一只青花瓷瓶子。怕父亲责罚，我恶人先告状，告诉父亲是那个侍从官打扫时打碎的……没想到，第二天父亲便把那个侍从官打死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侍从官好像姓林，原本从前一直跟着父亲的。就因为那么一件小事，就被打死了，血流了一地……”他的神色充满了懊悔。我听着忍不住悚然一惊，再也想不到，原来有人可以这般视人命如草芥。“凤吟，你也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对不对？”

“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这不算什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我觉得，这不是你的错。只能证明，沈大帅真的很狠。”

我怜惜地望着他，可以想象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当时受到了怎样的惊吓，这件事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阴影。他抱紧了我，仿佛能借由我身上汲取无限力量一般。许久许久……两人一起朝着树林外走去。到后院的回廊前，忽然与一人迎面相撞，只见月色下那人轮廓却有几分眼熟，原来是大少爷沈明烨。躲闪不及，也只好迎面向前走去——何况这时候越躲，反倒越显得欲盖拟彰。大概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我心中不安，便有些手足无措，这时脸上发烫，竟然不敢抬头，想着幸好我们在出小树林前已经松开了彼此的手……不然现在这种情况，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倒是沈明远神色如常，上前大大方方唤了声“大哥。”

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正式嫁进门的缘故，大少爷沈明烨好像一时还不知对我该怎么称呼，犹豫了一下，说，“明远……许小姐，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话一出口，好像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今夜还是挺凉呢。”

沈明远面不改色地说，“我去后院查马厩，碰到了许小姐……这么晚了大哥怎么也在这里？”

他说谎话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不禁有些佩服地偷偷望他一眼。“嗯，我出来散散步……”沈明烨倒是一脸淡然。擦肩而过后，我忍不住有些担忧地问沈明远，说，“你说，大少爷会疑心咱们吗？”

他安慰我道，“你放心，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即便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嚷嚷得满城风雨的。何况，我也不打算瞒他，我还指望我们的事，他能帮我们一把呢。”

“嗯，我倒不是担心你大哥为人……也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怕，你会被我连累。”

他的目光一动，神色一片柔软，温存道，“凤吟，我不许你这样想……今晚好好睡觉，不要再想这些。你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说着，替我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目送我离开，留给我个令人无限安心的表情。我便也朝他乖巧地一笑，转身朝前走去。他要我安心，我便给他安心的感觉，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六．{原本我还有些怀疑五姨太，没想到这个怀疑接着便被打破了}原本我还有些怀疑五姨太，没想到这个怀疑接着便被打破了。这一夜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惊醒。拥着被子起身，只见小兰一脸害怕、面无血色的样子奔至我的床前。我忍不住问，“怎么了？”

“五姨太被发现在自己房里上吊了，真得好吓人……他们都说，是七姨太索命来了。”

“胡说！”

我匆匆忙忙打断她道。话虽这样说，心底却不是不害怕的……毕竟，连穿越这档子事都能发生，这样一看，世上有鬼，也不是那么不可信的。我冲出房去。五姨太的院子离得不远，这时候已经挤满了人，连沈老太太都惊动了。我进去的时候，五姨太的尸体正被抬出来。七窍流血，十分可怖……沈老太太气道，“明远，怎么回事？！大帅把这个家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你大哥身体不好，不然，也不会让你挑这副担子……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倒让人家说我沈府没人，办事不力？”

埋怨的口气十分明显。我忍不住看沈明远一眼，发现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也不辩解，只是薄唇紧抿，对这种事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我心里忍不住替他有些不平，十分不满，怪不得人家说，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偏的。正有些不忿，想上前替他辩解，没想到这时沈老太太目光忽然转到我身上，眼里如欲迸出火来，“还有你这个扫把星，自从你进了家门，府里三天两头出事……明天倒要请人做一场法事来，看看你的八字！”

不得不说，以前的人就是迷信。我正待破口大骂回去，一抬头，发觉不远处的梨树下沈明远正低了头，那个一向轩昂的身影，此刻侧影看起来却有些落寞，半明半灭的影中，仿佛一瞬间，黯然失色。心里突然有些不忍，我这么骂回去倒是解气了，可是他……一定会很难堪吧？这样想着，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这种情况他也不能替我说什么的了。我只好低了头，决定忍气吞声。这时却忽听一道温柔细腻的嗓音响起，“娘，许妹妹还年轻，脸皮薄……您这样讲，叫她怎么过得去？知道的晓得您一片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那刻薄人呢！这里有二少爷、巡捕房的人，您上了年纪，受不得凉，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抬头，替我说情的原来是六姨太。六姨太年龄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早听说她性子温婉，出身又好，所以很得人心。果然她这样讲完，沈老太太没再说什么，由她扶着回了自己的小院。我和沈明远相顾无言地互相望一眼，两人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这时我看到大少爷上前，右手拂上沈明远的肩，“祖母年纪大了，二弟，别往心里去。”

两人看起来兄友弟恭的样子。他们讨论起案情，我也跟着听了几句，大意是五姨太待下刻薄，不满沈大帅娶了自己两个陪嫁丫头做填房，跟自己平起平坐，便利用七姨太，逼疯八姨太，七姨太八成也是她害的。如今也是咎由自取……只觉得今夜好像格外漫长，沈明远还在清理现场，我本待去小树林等着他，想起接二连三的事情，很害怕，便决定去他的住处。路上要避人耳目，特意绕了很远的路。一路上经过一座看起来有些奢华的院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两个说话声，其中一道女声似是带着娇嗔，声音低若蚊呐，“你怕被大帅知道，我可不怕！”

随意向花窗内一瞥，只见花木扶疏处坐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另外一人身子大半倒被柱子挡住了，听声音似乎是个男子，声音压得很低，“是不是我太宠着你，脾气越来越大了……”说着揽上女子的腰，像是在哄她。接着响起女子幽怨的口气，“这么些年，我为了帮你，付出了多少……可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无意要听墙角，只是我若要从月洞门前经过，必然会被人发现，想了想，只好慢慢从远处绕过去好了。这样想着，我放轻脚步，从远处绕开，没想到旗袍下摆忽然勾到一丛灌木上，发出一声嘶拉一声轻响。“谁？！”

情急之下，我向后一缩，躲到了一株硕大的西府海棠树后。半响，不料里面的人并没有出来，接着一阵脚步声匆匆，却是走远了。我暗自揣测方才两人的身份。原本以为是府上两个私会的下人，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一定是这府里人人都认识的人了——不然，对方不会比我更怕被人发现。走到静园的时候，一向点了灯的静园今夜黑乎乎的，只觉夜色好浓，浓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坐在亭子里片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以为是沈明远，欣喜地回头，不料却不是他。看清眼前的人，心中一阵失落。“大少爷……您来这里做什么？”

大少爷沈明烨脸上也滑过一丝惊讶，“怎么是你？”

转瞬目光若不经意拂过地面，笑着说，“我来这里找明远……”“我也在这里等明远。”

我并没有瞒他。这时候，或许坦诚一点反倒比欲盖拟彰要好些。大概是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出卖了我自己吧，这时候忽然听他道，“你好像跟明远……关系很好呢。”

他的语气含义有些未明。我一怔，心中一动，忍不住抬头，只见他探究的眼神望向我。对于这位沈家大少爷沈明烨，他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坏，是以我倒也没有多想。细想了想，模棱两可道，“大概都有一颗……自由的灵魂吧。”

想起第一次遇见沈明远，我对他并无多余的感觉，两人之间，好像真的离得很远，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交集的。那时候我们一定都没有想过，两人会在一起，更没有想过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目光滑过一抹沉思，仿佛在思索我这句话，转而笑着说，“你说的，我好像有几分懂了。原本觉得你是新式女子……现在看来，你跟那些新式女子，似乎还有点不一样，多了些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说实话，我倒有几分敬佩。”

说着他眼中浮现一抹欣赏的神色。我心中一动，早听说这个沈家大少爷博览群书，七岁能文……现在看来，善于察言观色。他眼中的赞赏不似作伪，我忍不住有些自嘲道，“不知大少爷敬佩我什么呢？是敢拼死闹着不肯嫁给沈大帅呢？还是敢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跟人私奔呢？”

“或者……都有吧。”

这样说着，他的目光落向远处的梨树。夜风微凉，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怔忡。望着那个温文儒雅，却又有些茕茕孑立的身影……不知怎地，我的八卦之心忽然难以抑制，忽地忍不住问：“大少爷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了，何以倒未寻个意中人？”

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像催婚的七大姑八大姨，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转瞬又实在按捺不下心底的好奇，这样一个一表人才的男子，何以快三十岁了，倒未娶妻？半响，我正有些懊悔自己莽撞，看到他垂了眼睑，“……我这么个病秧子，谁愿意嫁给我呢？何况我哪有二弟的好福气，大半夜有人等他。”

听到他的话，我忍不住脸上一红，忽略了这句话里的暧昧，只觉心中无限同情，原来出生在这样的富贵锦绣之家，却也不是人人都快乐呢……我脱口安慰道，“不会的，大少爷您不要这么想。”

他眼中浮现一抹感激，倏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很急。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道，“看样子，二弟回来要很晚了……也不是什么急事，我明日再来吧。许小姐还要在这里等下去吗？那沈某可能不能奉陪了。虽说府里四处有警卫，可毕竟很晚了。若是方便，我送你回去？”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拒绝了他。乌云蔽月，微风拂过树叶，有沙沙的声响，我有些害怕，决定去明远房间里等他。他的书房好大，书架上摆满了书。细看之下，都是些《三国演义》、《孙子兵法》之类的。随意捡了一本，没翻几页，竟然便在他的房间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室内亮了一盏杏子红罩纱台灯，连透出来的灯光仿佛也变成了烟霞色。感觉到一束目光炯炯注视着我，原来沈明远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对面一张紫皮小沙发上。他的眉宇间带着抹倦色。我忍不住埋怨他，“你怎样来了也不叫醒我？”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看你好睡，不忍心叫醒你。”

我忍不住脸一红，忽然感觉我们两人此情此景，竟然有点像是一对夫妻，灯光在墙上拓下我们二人的影子，和美动人……灯光朦胧柔和，竟是无限的温暖安稳。沈大帅不在，家里的管事权交给他。偏偏最近接二连三出事。府上众人原本就对他颇有微词，沈老太太又偏疼大少爷沈明烨……他的压力一定很大吧？我走过去坐到他身旁，“……方才我原本想替你辩白的。又怕你为难……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他抬头，眼底滑过一抹晶亮，欣然说，“我知道。”

又道，“我看到你方才欲言又止的神情了……”他说着将我揽入怀里，轻嗅我的头发。我们就这样相偎相依。耳边听到他长叹口气，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五姨太的案子好像更棘手。”

说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我脱口问，“五姨太七姨太接连出事……家里剩下的几人，难道不是嫌疑最大咯？”

我能想到唯一有利益关系的，就是沈大帅其余几房妻妾。听说古代大户人家妻妾争风吃醋一向很厉害。“话是这样讲没错，可七姨、五姨出事的时候，她们都有人证……”昨晚五姨太出事之前，据说大房在念佛，四姨太在核对账本，六姨太去光明戏院听戏了，回来的也比较晚……我心中一沉。和他想了半天，却还是了无头绪。只觉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下一秒又觉得似乎都不像……我觉得简直头痛，忍不住说，“不想了……明远，我有些害怕。”

我双手抱紧他，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听到他低声安慰我道，“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的。”

“凤吟，有时候我庆幸那日带你回来，有时候却又后悔……现在竟好像不知那么做，究竟是对是错了。”

我在他怀里原本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困意更浓，只听自己含糊的声音道，“我不后悔……”说完这一句，眼皮已如千斤重。两人就这样并肩躺着，直到天亮……月色如水，天边露出一丝晨曦，天微微擦亮。太阳和月亮同一时刻出现在天边，有一种奇异的美感。我这才发觉自己原来在他屋子里待了一整晚。怕引起下人们的怀疑，我趁着晨曦微露回到了自己房间。喝了杯茶，准备再上床躺一会。这时却突然闯进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感觉有人气势汹汹向我屋子里走来……四姨太进了门，看到我，上前扬手就是一巴掌。“大帅怎么会娶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

我以为是昨夜的事被人发现了，心底也有些不安，却也不是任由她欺负的，挣开她的手，冷然道，“你放尊重些！……就是想整治我，这个家也还轮不到你说了算！”

再怎么说，我跟她身份平起平坐，在我面前没道理这么嚣张。她一愣，转而却骂道，“你害死玉棻，还有脸这么理直气壮……我倒没想到，你这么没皮没脸，心肠这样毒！走吧，到了老太太面前，看你还有什么说的？！”

听到她的话，不知怎地，心底仿佛松下一口气来。嘴角苦笑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先想到的还是他，只希望他不要被我连累。不过清者自清，我也没什么害怕的，面无表情跟着她到了沈老太太面前。大房、四房、六房都在。沈老太太坐在中间红木堂椅上。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昨天晚上你去哪了？”

沈老太太难得地，没有疾言厉色。我跟沈明远在一起，可是我不能说。这时只听四姨太见缝插针道，“娘，你看，她一定是外面养男人……八成还跟那个戏子不清不楚。玉棻就是他们合谋害死的……”我瞪一眼四姨太，挺直背道，“五姨太的死和我无关……那时候我也是听到外面有动静，我屋里的丫头小兰过来叫醒我的。小兰可以替我作证。”

“……就是你屋里的丫头小兰告发你的，你昨天一晚上不在。”

我一怔，转头看到身侧小兰熟悉的身影，没等我说什么，她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老太太太太饶命……九姨太昨晚上一晚上没有回来，奴婢不敢撒谎。”

我目瞪口呆盯着她，再也料不到身边这个我在沈府唯一还算信任的人，出于什么要这么做。小兰却并不看我，仿佛有些害怕般地，神色躲闪，避开我眼神的锋芒。我脱口道，“你胡说！我前半夜明明在自己房间！五姨太出事那会，分明是你过来叫醒的我！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实在想不明白，何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会陷害我。更想不到有人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其他人都有人证，除了你……如果你还是不肯承认，只好把你送官了。巡捕房的人应该比我们会办案。”

沈老太太冷声打断道。事已至此，我百口莫辩，有些歇斯底里，“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我一向敬你还算有几分睿智，没想到原来也是听信别人一面之词……”再也没想到，一夜未归，我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娘，事情没有查清楚就把她送官，是不是太草率了些……”这时，我看到六姨太犹犹豫豫地开口劝道。这时大房也出面替我说情，说，“要不然先关她两天，等大帅回来再说……毕竟是家事，闹出去大帅脸上也不好看。”

沈老太太仿佛有些倦了，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点点头。“你们给我看着她，老实待在自己院子里，这几天哪也不许去！我倒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我被关在自己院子里，反倒冷静下来了。看今天的情形，摆明了有人要整治我。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小兰，还是背后另有其人……小兰自然已经不再服侍我了，我也没法问个清楚。看情形，背后的人八成就是四姨太。可是，我跟四姨太无冤无仇，她又为什么要害我？被关在这里三天，才发现自己原来无计可施。可是……三天了，他又去了哪里？这样想着，心中越发焦躁不安。被困在方寸之地，白天好像过得格外漫长。我原本以为，我会被一直关着，直到查清凶手为止。门外忽然有人大声喊，“不好了，起火了！”

接着不远处天空浓烟蔽日，火光通天。火势随风，好像正朝我这个方向蔓延。我想出去再说。才发现门被反锁了起来，两个警卫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火舌很快蔓延到我的院子四周，我拼命拍打门，大声喊救命，却只能听到寂夜里唯余我一个人的声音，那么孤单无助。这个时候凭直觉忽然觉得，凶手下一个要对付的，恐怕就是我了。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听到有人在砸门，一下一下。门板破开，赫然出现在门前的，却是苏海棠，手里抡着把铁锤，与长身玉立的斯文形象十分不协调，额前多了种风尘仆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快步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凤吟，我带你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是怎么进来的？看守被你弄哪里去了？”

我被他拖着，边跑边问。“出去再说……被人发现咱们便完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匆匆说道，一边神色戒备打量四周。到一处偏僻无人的角落里，他松开我的手，无奈地望我一眼，顿了一下，说，“其实你离开以后，我并没有走，一直留在这里……今日沈老太太大寿，沈府摆堂会，我的戏班子也在受邀之列。方才这把火其实是我放的——为了救你，这会子他们估计都在救火呢……”“凤吟……对不起，其实一直以来我骗了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滑过一抹昭然的歉疚与痛楚。我心中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会天翻地覆改变我们的命运。是以一语不发。“当初我跟玉棻原本是一对，我们两人情投意合。红楼老鸨为了攀龙附凤，将玉棻送给了沈大帅。玉棻虽然嫁给了沈清源，可一直还和我保持联系……后来沈清源遇到了你，全部心思都在你身上。玉棻备受冷落，气不过，便授意我缠住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光明戏院门口相遇，那天其实是我故意撞到你的……后来跟你私奔，原本也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为了救我回到这里。后来不小心被七姨太知道了我跟玉棻的关系，她拿这件事来要挟我们，要求给她一大笔钱，否则她便告诉沈大帅……我不能让玉棻陷入危险中。”

我听得心惊不已……忍不住挑眉问，“所以，你杀了七姨太？”

他抬头，望我一眼，不置可否。可是我已明白了那个眼神的含义。事到如今，我心里倒也并无多少难过，只是为原来的许凤吟有些不值。感觉像在经历一场戏剧，起起承转合，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远处灯火辉煌，隐隐有丝竹之声，像是搭了戏台子，人影幢幢。我忽然就想起第一天遇到他的时候。再也想不到，原来一开始我就按照别人给我的剧本在走。心底只觉得发冷，我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告诉我这些？”

“……我不想一直瞒着你。而且，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说着，眼中愧色更甚。被表白本来应该是开心的一件事吧？可是这一秒，我只是难过。“我救过你一次，你今天又救了我……如今咱们也算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从此以后，各走各的吧。”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就走，朝来时的路走去。身后他焦急的声音消散在薄薄的夜幕，我脚步未停。只因，那里有我今生放不下的人。不晓得他现在在哪里呢？他一定在救火吧？不知有没有受伤？我匆匆奔向火势最大的地方。路过静园的时候，蓦然听到里面传来若有似无的讲话声……兴许他没有去救火，在里面吧？我忍不住沿着回廊向内走去。推开书房的门，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此时一阵浓烈刺鼻的气味涌来，令人脑袋发昏，恶心欲呕……我心中直觉不好，转身便想走，却发觉竟是脚步酸软……接着竟兀自晕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血腥味刺鼻……睁开眼看到不远处四姨太的尸首倒在血泊中，胸前被刺穿，还在泂泂流着血。而我的手上握了一把沾血的匕首……我惊呼一声，将手上的匕首扔得远远地。恰在此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循声而来，看到我脸色霎白，跌跌撞撞后退，“九姨太……你……”声音颤抖，转身便跑，“来人啊，杀人了……杀人了！”

我的脑袋仍然有些昏昏沉沉，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便发觉周围突然多了很多人。除了沈老太太外，其余人都在……一向和蔼的大房脸色铁青，冷声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明远越众而出，急道，“大娘，有人想陷害凤吟，这案子还有很多疑虑之处……”“明远，我知道你和这个女人的事情。原本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你现在为了这么个女人，跟全家人反目，不怕你爹回来寒心么？”

我心中哀凉，缓缓朝他摆摆头。背后的人摆明了要对付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是，可笑我自以为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瞒过了众人，却不想已是人尽皆知……如今他替我说什么也是无用。他望着我，眼中滑过一缕痛。巡捕房的人一拥而上，将我押进了大牢。七．尾声坐牢的滋味并不好受。大概是沈明远替我走了门路的关系，巡捕房的人虽然对我态度不怎么好，却也没有叫我受皮肉之苦。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警察打扮的人忽然出现在牢门外，我听到其他人叫他一声李探长。在我心里警察原本应该一脸正气，可是这个人一脸浮滑之相，见了我，露出猥琐的一笑，说，“许小姐，如今你应该很清楚，有人想要你的命。劝你不要不识相。大家与人方便，我还可以留你个全尸。”

说着隔着木栏递进来一个馒头。我接过那个馒头，对他说，“我不是想给探长添麻烦，只是事到如今，你能叫我见一面沈明远么？”

说着解下身上的头饰耳饰，全部塞给他。他接过我手上的珍珠耳环，对着灯光下看了几眼，塞进了口袋，却懒洋洋往后一靠，说，“不行……实话跟你说罢，你得罪了沈府大人物，如今还想全身而退，劝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不必再指望有人会救你出去了！”

事到如今，我又怎会不知？我牢牢抓着门上的栅栏，“……我知道有人想要我的命，只不过求您一件事，让我能见他一面就好……这个要求也不过分，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本来一枪完事，已经给老子添这么多麻烦了！”

我抬起头，目光一怔。昏暗的灯光中，他仿佛被我盯得有些心虚了，目光一愣说，“你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想要你的命……即便你能从这里出去，我敢担保，你还没回到家就已经没命了，所以也不要怨我。”

难道……这就是结局吗？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我有些认命地想……这时，一道急切的声音从大牢彼端传来，“凤吟，不要！”

我惊喜地抬头，熟悉的身影多了一些风尘仆仆，沈明远走到门前，用枪指着李探长说，“打开门，放她出来！”

“二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我也是奉命行事，你们沈家有人命我把这件案子做成铁案。”

“你放人就好……至于我大哥那边，我会向他解释的。”

“原来二少爷都知道啊……既然都知道，那可以慢慢商量，慢慢商量……”那个李探长赔笑道，声音明显软了下来。“我数到三……李探长是愿意赔上一条性命呢，还是愿意卖我个顺水人情。你自己掂量着办！”

他说完这句话，右手准备扣动扳机。李探长双手乱颤，在身上胡乱摸索，一阵金属碰撞的脆响，拎出一串钥匙来……正在这时，背后昏暗的光线中又有一只枪缓缓浮现，枪口指向沈明远。“二弟真是好兴致呢，大哥找了你一圈……原来你不肯在家里听戏，倒宁可来这狗也不用喂的地方。看来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昏暗的光线中，有一人缓缓而出，那个一向苍白的面孔，此刻看起来有些阴冷诡异。沈明烨文弱的身影，配上这样拿枪的表情，多少令我觉得有些陌生。“大哥说笑了。你我兄弟一场……大哥若想要我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所以，也请大哥不要为难凤吟，放她一条生路，就当是行善积德了。”

“怎么说我杀了这女人，也算是帮了你，二弟怎么能这么误会你大哥我呢？……以爹的脾气，你以为他回来会放过你们么？当日三姨太跟那个姓杨的怎么死的，下场有多惨，想必你比我更清楚。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从来不信什么虎毒不食子……何况，二弟的来路还有那么一点不明……其实，她本来也不是非死不可的，怪只怪她撞破了我的好事。”

我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问，“那天我在花园撞到的人是你？那时你根本不是来找明远的，只不过为了确认，撞到你跟六姨太有私情的人是我……四姨太是你杀的，为了嫁祸给我。可你为什么要杀五姨太？”

那天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衣角被灌木划破的缺口。这时候凭我再蠢，也想明白背后的因果了。“看来还不是蠢到家……不过，反正那女人已经死了，不妨告诉你，跟我有私情的，不是六姨太，是四姨太徐玉昆。那个女人早该死了，不过仗着这几年帮我吹一点枕边风，挪了老头子一点钱……如今竟敢拿这件事来要挟我，妄想我会娶她。也不想想，凭她也配？！”

我心中只觉得齿冷，他对跟过他的女人都这般无情，真的够冷血。大约是看到了我鄙夷的目光，他又继续说，“这都是她咎由自取。当日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娶妻？若不是怕她闹出来，我也不必忍这么多年了……至于五姨太，原本便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为了讨好我，不惜利用她的旧相好带你离开。徐玉昆早看她不顺眼了，我不过顺水推舟……可惜，你许凤吟放着我留给你的生路不走，你非要走死路，偏偏要回来……如今一而再再而三撞破我的事，你说，我还能放过你么？”

事情的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沈明烨利用四姨太管账的身份，多年来替自己谋取利益，可四姨太渐渐不满现状，一心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倒令他起了杀心。而我在很早之前便撞破他跟四姨太在一起，他原本打算利用五姨太叫苏海棠带走我。可我终究是回来了。为免后患，他默许四姨太嫉妒之心的驱使下除掉五姨太，再杀人灭口，嫁祸给我。如此一环套一环……连我也不禁暗自佩服他的心计城府。我心中一片哀凉。想不到那日我回到沈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明远。“凤吟不会乱说的……何况，我的把柄不也在大哥手中么？如今四姨太也已经不在了……我们不会妨碍到大哥的。”

这时沈明远眼中也不禁滑过一抹动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弟你当我还是三岁的小孩子么？你说两句话我就信。这些年你在军中才干见长，父亲也对你愈发倚重。何况你的事全家人都知道了……如今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人出来顶罪。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许凤吟枪决的批文已经签发了，你以为你们现在还配同我讲条件么？”

“大哥，你不要欺人太甚……”沈明远语气滑过丝隐忍。沈明烨正想说什么，空旷的甬道响起一道带回声的声音，“大少爷既然是缺个人顶罪，那一介女流可以，想必苏某应该也可以……何况，七姨太确实是我杀的。你不如放他们远走高飞。相信，二少爷无不应允之理……”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大牢，苏海棠的身影依旧玉树临风，缓缓从彼端出现。半响，沈明烨不做声，仿佛在思忖这个办法的可行性……抬起头，脸上却滑过一抹笑，“二弟，你我兄弟多年，我也不想叫你遗恨终生。既然如此，我可以放你跟许凤吟走，前提是，你要承诺放弃所有家产，并且走得远远地，保证这辈子不会在沈家人面前出现……”我心中一滞，看到沈明远目光滑过一丝纠结，下一秒却说，“好，我们走……但愿大哥不要食言，能在爹面前替我尽孝……”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沈明烨早准备好的纸上摁下红指印，立马有人用钥匙打开了牢门。我望着苏海棠那张第一次见面时，能闻到淡淡油彩味的脸，他却对我说，“走吧，凤吟，跟他好好过日子……当初你是救我回来的，如今我救你一命，也不过是还清欠你的。”

眼前终于逢现一条生路，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我应该感到高兴的，可是为何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欠我的早就还清了，早就不欠我什么了……那天，在沈家。”

我泣不成声，牢牢抓紧他的胳膊，仿佛在抓着最后一根浮木。“你们能幸福，我便无憾了”说着，他掰开我的手，任由沈明远带我走向阳光明媚处……怕沈明烨食言，我们特意走了水路，渡头杨柳青青，泊着一艘小船……想到坐上这条船，我们就能奔赴自由，两人都有点欢欣雀跃，前路虽然艰辛波折，可是能给他在一起，心底却一片喜悦安宁。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竟是六姨太熟悉的身影，“明远，我知道你们要走，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说着，她脸上不自禁滑过一道红晕。见状，沈明远转头温和地对我说，“你先上船等着我。”

我冲他乖巧地一笑，答应了一声，看到两人背影沿岸愈行愈远。自己百无聊赖，一边猜着她会对他说什么，难不成，六姨太对明远也有情？不会的，那这个沈大帅未免太惨了些……想到这个‘惨’字，我心里忽然一怔，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越抑制，这个念头却是越来越清晰。终于忍不住，返身上了岸。我沿着岸寻去，越跑越快……可是，我跑遍了江两岸，却哪里还有他们两人的影子？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我一心要跟他离开的人，却是我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忽然想到，沈明烨视他为眼中钉，又怎么肯轻易放过他？想到这里，我忽地泪如雨下，“沈明远，你到底在哪？你不是要我等你、等你吗？！”

岸上徒留我一道拼命奔跑的影子，伴随着孤单凄厉的声音……而那个人，永远也听不到了吧？从黄昏到日暮，我在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人。一个一个七彩琳琅的水晶灯秋悬在半空，点亮了一室的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得有些刺眼。不远处唐七月笑意盈盈坐在沙发上，“‘琅月居’是一家能带人回到过去、错换时空的神秘地方，它是为了告诉你，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叫每一位客人，都学会看淡人生的得失……怎么样？”

我想说一句‘还好’……大概是灯光太耀眼的缘故。起身，眼角却流出一串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