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婉嫔你竟敢用巫蛊之术来诅咒本宫?”
皇后望了眼地上燃烧殆尽的灰烬,对地上的婉嫔扬手便是一巴掌,一张美艳的脸因为愤怒而更显得盛气凌人。婉嫔一愣,跪在地上惶恐辩解道,这不是……臣妾没有……“你还是不肯承认?”
皇后用手托起婉嫔的下巴,打断她道,寸长的蓝宝石镶金套甲滑过那张珠泪盈盈的脸,霎时出现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巫蛊之术一向是宫中禁忌,你却明目张胆在静华宫烧木偶……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话好说?”
皇后逼视着婉嫔道,已不再掩饰一脸的幸灾乐祸。静华宫内的宫人跪了一地,人人噤若寒蝉。我望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此刻心底的幸灾乐祸却是更甚于她……想起晨起我替婉嫔——我如今名义上的主子打好洗脸水,她却扬手掀翻了我手中的铜盆,发脾气道,贱人,这么热的水,你想烫死我吗?我来来回回换了七八盆,她终于不再为难我……我边替她叠被铺床,边忍不住无声地饮泣,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在光鲜华丽的锦缎被上,来不及滚落便被无声浸没吞噬,仿佛生命被吞噬在这暗无天日的宫中。我慌忙想擦拭干净那一点一点的水渍,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杂而不乱的脚步声。我熟悉她的声音就同熟悉她的为人一样……若是被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定然又是一顿好骂。情急之下,我只好一闪身躲进了她的床底。进了内殿,转瞬便听到婉嫔身边的贴身宫女芳若屏退众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娘娘,事情都安排妥了。婉嫔略带惧意的语气带着丝犹豫,你说的这个法子,真的有用么?宫中巫蛊之术是大罪,若不能一举扳倒皇后……咱们便完了。芳若的声音笃定异常,娘娘放心,那人是我们当地有名的神婆,我们都叫她赛神仙。这法子已经在宫外试过了,木偶上贴了符的那个人,没几天就病死了……想起早晨她对我发脾气的样子,与此刻皇后眼前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人简直判若两人……果真是、欺软怕硬呢。所以根本不值得丝毫同情。如今也不过是她咎由自取罢了。只是看着跪在地上弱不禁风的她,心底还是不免滑过一道恻然。主仆多年,纵使没有情意……也总是相识一场。皇后一脸厌憎,挥挥手,“传本宫旨意,婉嫔滥用巫蛊之术,将她打入冷宫!”
芳若忽然冲上去,扑倒在皇后脚下,求情道,“皇后娘娘饶命,婉嫔绝不敢明知故犯、诅咒凤仪。烧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宫中帘幔布匹。听闻近日宫外瘟疫肆虐,娘娘怕静华宫人染病,早起命奴婢烧了这些,去去宫中秽气……娘娘若不信,拨开余烬一望便知。”
皇后一愣,正准备说什么,门外遥遥响起了一阵击掌声,“皇上驾到……”转瞬当今天子已到了眼前,皇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后,这是在做什么呢?”
皇后神色一变,未来得及说什么,方才唯唯诺诺的婉嫔此刻忽然变得伶牙俐齿,道,“皇上您要替臣妾做主……臣妾听闻近日瘟疫肆虐,不过烧了一点宫中旧物,皇后娘娘却误会臣妾是在烧木偶诅咒她。臣妾向来知道您厌憎巫蛊,又怎么敢明知故犯,糊涂至此……”皇上沉吟片刻,“是不是诅咒,总有端倪……将那灰烬拿出来检验一番便知。”
身边的小太监将余烬里布片小心夹出来,灰烬散开,空气里浮起淡淡的艾草香。我想起方才听到皇后进来时,众人手忙脚乱将火踩灭的样子……原来这些都是故意留给皇上看的。广储司的太监轻轻嗅了嗅手上那些布片、毡毛……回头对皇上道,“禀皇上,这里头的确没有木材。”
我看到皇上的脸色渐渐变冷,意味深长“奥”了一声。皇后素来伶俐,见此情景慌忙跪在地上,冷汗涔涔道,“皇上恕罪……都怪臣妾执掌后宫太过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臣妾知道您素来厌憎巫蛊之术,若被人发现后宫有人犯此大罪,臣妾难辞其咎,因此听到静华宫起了火便匆匆赶来,以致小题大做误会了妹妹。臣妾请求自罚俸禄三月……”皇后的确颇有手段,能在这宫中屹立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招以退为进,不但解释了自己的动机,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皇上道,既然如此,那依皇后所言便是。转瞬意味深长望皇后一眼,朕朝政繁忙,后宫这些小事就交给皇后了。说完竟是再不多言,转身离开。二众人离开。我看到婉嫔恨恨盯着皇后华丽的背影出神,手中的绢子绞了又绞……芳若上前轻声道,娘娘您也不必灰心,今日皇上虽未说什么,可心里跟明镜一般,她毕竟是皇后,扳倒她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也要一点一点来。何况今天也确定了咱们宫中的确有人通风报信……我心中一凛,原来这一切都是做好的局,一石二鸟……正在愣神间,婉嫔忽然回身扬手对我便是一巴掌,“我道哪个贱人敢在我静华宫吃里扒外,原来是你……芳若早就告诉我,咱们静华宫有内鬼,我还不信,今日一瞧果然如此!”
我一愣,任由她左右开弓两个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针对我——晨起替她梳头的时候掉一根头发,象牙梳便毫无预警地向我砸来;整座静华宫有那么多的宫女,皇帝来这里时,总是派我留在屋子里候着,却又不允许我靠近,然后当着众人指责我卖弄心机妄图勾引圣上。石屋子里又冷又黑,我足足跪了一夜……只有在皇帝面前,她才是那副笑颜如花、温柔似水的模样,与眼前的人判若两人。想到方才心底竟然有一瞬间可怜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愣了愣,我冷笑一声道,“芳若姐姐一口咬定是我通风报信,可也要有证据!”
许是我习惯了逆来顺受,第一次反击,眼前的两人都明显一愣。芳若道,“哼,这会子你当然嘴硬……证据就是我亲眼所见,上午内殿里分明只有你一个人,内殿这场戏,你瞧着可好?”
我心中一凛,心知此时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间,对上婉嫔怀疑的目光,慌忙跪在地上,急急分辨道,“娘娘饶命,上午奴婢的确在殿中,也听到了您跟芳若姑姑的对话……可奴婢敢用自己的性命担保,奴婢对您绝无二心……”恰在此时,外面有人通传,“娘娘……小公子在外面。”
话音未落,一个锦衣玉立的男子一掀帘子而入,石青色的如意纹皂靴,凤眼星眸,漆黑如墨的眸子不过在我身上停了一瞬,好看的眉眼滑过一缕担忧,对婉嫔道,“姐姐……怎么了?”
正是婉嫔的弟弟,御前一品侍卫,沈澈。婉嫔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沈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与婉嫔又是一家人,对静华宫向来熟悉,只听他不满道,“皇上说你今日受了惊,特意命我来瞧瞧姐姐。想不到你反倒不领情……再说这是圣旨,我若不来,可是抗旨不尊。”
婉嫔唇角勾出一抹笑容,喃喃道,“皇上果真这么惦记我?”
沈澈道,“那是自然。”
,转瞬目光落在我身上,眉眼间的关切一览无余,道,“不过,这是怎么回事?灵儿犯了什么错?”
婉嫔一扬唇,没有说什么。芳若嘴快道,“主子前脚烧秽物,后脚皇后就带着人上门,一口咬定主子在用巫蛊之术诅咒她……静华宫只有这个贱婢不见了踪影,定是去向皇后通风报信了。我平日就瞧着她鬼鬼祟祟,分明是皇后派来的细作!”
“你们误会了。灵儿上午受了委屈,跟我在一起。我看到她在御花园一个人落泪,便上前安慰了一番……又哪有什么功夫去钟粹宫通风报信?”
沈澈打断道。芳若神色变幻不定。那双好看的秀眸中,竟隐约透出一抹酸楚,难以置信道,“她不过是个贱婢……哪里值得小公子您这般维护她?!”
转头,一脸嫉恨盯着我。“我不是维护她,我只是陈述事实……我一上午都在御花园当差,若她真按你说的去通风报信了,我又怎知她受了委屈这件事?”
又转头对婉嫔说,姐姐我知道您一向对灵儿有些成见,可也不该听信别人一面之词……婉嫔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扫过沈澈,随即眼风滑过我跟芳若二人,芳若脸色一白,婉嫔冷然道,“本宫相信,一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天长日久总会露出马脚来的……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婉嫔性子向来多疑,我心知她定是对芳若也起疑心了。经此一事,虽不敢说她对我的信任有多少,可是也必不会像以前那般彻底信任芳若了。芳若,看来我真的要感激你呢?没准你便是我青云直上的踏脚石……经过这一件事,小公子只怕会更怜惜我了呢?三想到这里,我朝沈澈温婉一笑,感激的语气道,“小公子……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沈澈忽然一呆,“灵儿,你笑起来真美。”
我望了眼四周,忽然发觉我们两人这样站着有些不妥。他对我的另眼相待,在这静华宫为我招来的嫉恨已经够多了,凡事都是过犹不及……想到这里,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若无别的吩咐,奴婢便告退了。”
说完顿了顿,转身便想离开。忽然被他自身后一把拽住。我急急想挣开他的手,“小公子……您这是做什么?被人看到了奴婢麻烦只会更多!”
他一愣,重重盯着我道,“……麻烦?是因为姐姐么?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段日子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可我的心意,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能感觉到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可每当我想靠近你的时候,又感觉你似乎总是躲着我……”我心底无措,忽然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公子多虑了……奴婢待公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又遑论存心躲着谁……”他眼底忽然浮现一丝怒意,惶惑盯着我,“你骗人……你若心里没有我,早晨为什么会在我怀里痛哭,为何看到我受伤赠给我金疮药……灵儿,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待我忽冷忽热?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姐姐?若是她存心为难你,我这就找她去。”
我一急,连忙拉住他,脱口道,“不要去!”他望着我一怔,我只好道,“……公子言重了,婉嫔娘娘待灵儿很好。”
他这样去找婉嫔,我还有命活么?既然他根本不能改变什么,又何必多此一举?“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我用袖子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意,强颜欢笑道,“芳若姐姐也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所以她才瞧我不顺眼,处处对我为难……”沈澈一呆,愣了愣道,“可你明白的不是吗……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
我一愣,不落痕迹推开他的手,留有余地地说,“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你让我想想。”
边说边仓惶看了看四周。他却反手拉住我的手,唇角掠过一丝甜意,“以后?咱们还有以后,说明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好了,我懂了。你既然这么担心被人看到,我不给你添麻烦就是。你放心,他日我一定会明媒正娶,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的。灵儿,等着我。”
沈澈脚步轻快的背影已经走远了,我怔怔留在原地。原来他认定我是怕流言蜚语才不肯与他见面的……我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沈澈的那一天,那一天芳若又将一碗茶水生生泼到我身上。“贱婢,叫你冲一碗龙井,你看看你冲的这是什么?”
即使不照镜子,也能想象当时的自己有多狼狈,我顾不得打理自己湿淋淋的衣裳,唯唯诺诺道,“内务府的管事公公说没有龙井了,这是最后一点茶叶……叫咱们先凑活着。”
“住口!你是要咱们小主在这宫里学会凑活过日子?哼,偏生咱们这里凑活?凭什么?……我看分明是你没用!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彼时的婉嫔因为久病未愈,迟迟无法侍寝。不过是个答应,在这宫里自然不会有人高看一分。静华宫内气氛压抑,人人心知肚明,跟了个不受宠的小主,等于这辈子在这宫里已是人下人。所以不断有人暗戳戳想法子离开,另寻他路,芳若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便发作到我身上。“芳若,怎么了?”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抬头,只见一个宝蓝锦衣的男子从门外走来,正午的耀眼阳光下,看起来丰神俊朗,器宇轩昂。芳若看到他,当即换上一副如花笑颜,欣喜道,“小公子,您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姐姐……内务府一向拜高踩低,这段时间你们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婉嫔同父异母的弟弟,太子太傅的小儿子沈澈,从前是皇帝的陪读,如今刚刚做了御前侍卫。只有在他来的时候,静华宫才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芳若委屈道,“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现在吃的都要咱们自己动手做……刚刚我亲手替主子熬了一碗莲子羹,这会子才睡下了。我瞧着只有公子您来的时候,主子才高兴点。”
“芳若,谢谢你为我姐姐做的一切……”沈澈眼中浮现一抹诚挚的感激。芳若脸一红,“小公子您何必这样说,伺候好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何况能遇见公子,更是我……我们做奴才的福分。”
说着,欲说还休的目光望了眼沈澈。沈澈轻轻一挥手,怀里拿出一包银子递给她,“宫里没有银两寸步难行,上上下下都要打点……所以也怪不得他们,这些银子你给大家分一分,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也不必强留。宫里当差都不容易。”
芳若脸一红,想说什么却是没说,低声道公子教训的是,转而珍而重之的捧住了那个平金缎紫的荷包。那一眼的心思昭然欲接,即使我这个旁观者,也已心领神会。不过我根本不关心他们之间的郎情妾意。转过头,找了处没人的地方,用树枝一笔一划地上写着什么,片刻回过神,只见地上竟然写了这几个字——“芳若……死……”待反应过来自己写了什么,看了眼四周,忙用乱土将地上的痕迹拭干净。一阵风过,海棠花瓣纷飞。我胡乱拭了把眼角的泪,想起娘,忽然格外想家,想起宫中的日子更觉得度日如年。眼前忽然多了一张绣了荷花的手帕,金色的丝线绲边,边角绣着淡雅的荷叶……粉色的花瓣落上去,一时分不清真假,如有异香。我一呆,抬头看到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清澈的眉眼蕴了温润的善意,正好奇打量我。四周暗香浮动,花落如雨,我一时只是呆望他。见我不接,他将手帕塞进我的手里。我却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慌乱着将手抽到背后,“太贵重了……奴婢不要!”
手帕在这么推搡之间,轻飘飘落到地上。我慌忙用衣服擦了擦自己的手,将帕子从地上的泥里捡起来。惋惜道,“这可怎么办……弄脏了,真可惜。”
他轻声道,“不碍事的。”
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通透的玉佩,放到我掌心,“方才抱歉……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我一愣,这一回却没有拒绝。那枚玉佩攥紧在掌心,朝他嫣然一笑,“我记住你说的了。”
四沈澈来得多了,静华宫众人都与他熟络起来。那一天我端着茶从廊下经过,忽然听到一道娇怯的女声道,“我对你的心思……小公子您怎会不懂呢?你知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愿意留在不受宠的婉答应这里,都不过只是因为一个人。”
,芳若绿衣胜新荷,背对着我,仿佛在自言自语。我心中又惊讶又新奇,她分明在对心上人暗诉衷情,可是背后哪里有人?我不准备听人墙脚,正准备悄悄离开,这时芳若接着道,“这个人——就是小公子你啊。”
说着猝然转身。转过头见是我,秀眸中滑过一缕错愕,随即满脸羞恼与不甘,怨恨地盯着我。目光滑落我的腰间,神色一愣变得复杂,蓦地走过来狠狠拽下我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是哪来的?分明是小公子的随身之物,怎么会在你身上?……贱婢,你胆敢偷主子的玉佩?!”
我来不及将那块玉佩藏起来,又被她夺到手中高高举起,厉声质问我。顿了顿,我故意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没错,这是小公子亲手送给我的……还是多亏了姐姐你呢。”
“你胡说!公子家传之物,怎会赠给你这个卑贱的人?”
芳若盯着我的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我反唇相讥道,“我卑不卑贱不知道,不过有人和我一样的身份,可方才还在对公子一厢情愿呢……但是偏偏人家没听到可怎么办?不过就是听到了,恐怕也只会嘲笑某些人不自量力!”
芳若脸一红,接着一阵铁青,扬手便朝我冲过来,恰在此时,内殿婉嫔轻唤一声,“芳若……你过来!”
芳若圆眼蓦地涌现一股强烈的恨意,神色滑过一丝决绝,扬手便要将那玉佩扔在地上。“姐姐尽管摔,公子问起来,我也正好给他讲讲这个由头!不过这块玉佩价值连城,摔碎了妹妹可赔不起!”
芳若狠狠盯着我半响,婉嫔又在内殿催促了一声……芳若终究放下手来,恨声道,“好,你给我等着!”将那玉佩按在石桌上,一举一动显是忍耐已极。我拿起那枚通透的玉佩,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其实婉嫔的出身在这届秀女当中不算低的,容貌也属上品,获封是迟早的事情。可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如花似玉家世显贵的女子,埋没在此也是寻常。不过毕竟是朝中一品官员的女儿,有了家里送来的银两,吃穿用度还是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得罪了芳若,她在吩咐其他人办差时都要封上一两银子,独独到我的时候,要我空着手去内务府……久而久之,婉嫔对我十分不满。加上芳若的挑拨离间,她认定了我是皇后派来的人。不过她也并没有冤枉我。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芳若说的没错。我的确是钟粹宫的细作,皇后派我来监视婉嫔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她。可是我又怎会如此愚蠢,自己亲自去传递消息?皇后派进来的人不止我一个,早晨听到婉嫔与芳若的对话,我便将这个消息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同在静华宫当差的宫女小红。至于她怎么向皇后回禀,要不要回禀,那是她的事了。可我还需要有人帮我做证。沈澈生性宽厚善良,又是婉嫔的亲弟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所以我故意在御花园撞到他,将早晨被冤枉的事状若无意地告诉了他,沈澈眼中果然又愧疚,又心疼。五我穿了斗篷沿着小路,避开所有人的注目,穿花拂柳离开了静华宫。我到钟粹宫的时候,皇后看起来闲适无比,修长的指甲正在摆弄一盆白色的伞状小花,并没有回身,背对着我道,这花叫夜来香,原本拿来消除宫里乱七八糟的气味的……可本宫闻着,哪里有什么香味。不能散发香气的花,不如死了,说着狠狠一用力,掐断上面柔嫩的枝桠。我慌忙跪在地上,“奴婢知罪。”
皇后蓦地转身,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神散发着层层冷意,“你娘还在我手里……我看你真的忘了。”
我泪水涔涔而落,“皇后娘娘饶命,奴婢对娘娘绝无二心……这一次的确是婉嫔对周围人起了疑心,所以才蒙蔽了奴婢。不是奴婢有意敢欺瞒皇后娘娘……”“所以现在本宫再给你最后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我抬头,望见皇后眼中杀机一闪而逝,心中一冷,看着她将一包药交给我,“一不做,二不休……这是断肠散,平常无色无味,无香无毒,事后即使有人验尸,也不会查出什么来的。”
“婉嫔已怀有身孕,对周围人又心存疑惧,连芳若也不被近身伺候了,一餐一饭,都要人试了再试……奴婢恐怕不好下手。”
我疑虑道。谋害龙种是死罪。我虽然驽钝,可也分得清事情的轻重。只好战战兢兢盼着皇后能回心转意。“正是要趁机除去她和她肚子里的孽种……否则等她生下嫡长子,一切便晚了!本宫还要你们做什么?!”
皇后眼中浮现冷峻的怒意。“你放心,这段日子我会派人缠住皇上……到时候皇上说不定已经将她抛之脑后。这宫里死去一个失宠的嫔妃,跟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分别,不会引起人注意的。”
我诺诺答应着,离开了钟粹宫。事实上我不得不答应,皇后用我娘亲的性命相要挟……我别无选择。月色凄迷如雾,看不清眼前的路,蓦地惊飞树上栖息的数只寒鸦,我的心也像那树影一样摇摆不定,心里展开了剧烈的拉锯……婉嫔向来自私狠毒,顺了皇后的意既能救我娘亲,以后再也不必忍受她的刁难,反正我心里也盼着她死不是么?她若知道我是皇后的人,最后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所以这个下场是她应得的……我不停为自己找合理的理由。可是,我又真的可以为了亲人伤害一个无辜婴儿的性命么?我不也是为了我娘让别人失去娘亲么……有一个这么自私愚蠢的母亲,出生在这血腥的皇宫,想来未必是福分……两日后,我跪在钟粹宫空荡荡的殿内,皇后满意地望着我,“很好,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娘娘凤仪天下,答应奴婢的事自然不会食言了?”
我试探着小心翼翼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本宫绝不食言,婉嫔突然殒命,皇上下令严查此事……等避过这一阵风声,本宫便送你出宫跟家人团聚。不过,谋害龙种是死罪,料想你应该会守口如瓶的。”
皇后若有深意望着我,那一眼令人觉得深不可测。我忙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起早晨静香从内殿面无血色奔出来,乱喊乱叫,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随即众人发现婉嫔死在了静华宫,七窍流血,很明显是中毒。所有人都被关了起来审问,最后却没查出任何端倪来。犹记得昨晚沈澈牵起我的手,跪到婉嫔面前,没有犹豫,“姐姐,皇上派我随鄂大将军西征,在这之前,请你把灵儿赐给我……”婉嫔眼中浮现一抹愕然,随即愠怒道,“母亲替你向丞相府中提亲……你竟然会爱上这么一个卑贱的女子!”
,沈澈一脸郁郁,眼底寸寸哀求的目光,那一瞬刺痛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却没有松开我的手,握紧了我道,她不是个卑贱女子。这辈子我一定要娶她,姐姐若不答应,我也只好去求皇上了。你威胁我,你竟然为了这么个女子威胁我?婉嫔抬高眉毛,眼中郁结了寒冰一样的鄙夷。你不必求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我心一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阻挠我跟沈澈在一起?为什么她连这么一个卑微的愿望都不肯满足我?既然你这么心狠,那么也不要怪我冷血无情了。早晨碧荷端着一碗药从廊下经过,我笑道,这是婉嫔娘娘的药么?碧荷道,是啊,娘娘胎位不正,御医开来给娘娘安胎的。我一挑眉道,娘娘素来怕苦,最近怀着身孕脾气不好,你怎么也不拿一块蜜饯来,这么送进去,怕是要吃瓜落的……碧荷一愣,无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那怎么办?我忙道,小厨房就有蜜饯,你快去取,我帮你端着药。碧荷犹豫道,可药凉了该怎么办?我道,你快去快回,药不会凉的。碧荷性子单纯,立刻高高兴兴去取蜜饯了。千载难逢的良机。我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将怀里的药粉拿出来,正准备混进婉嫔的药碗里却顿住,脑海忽然浮现这么多年跟沈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杀她有无数个理由,可是放过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是他的姐姐。若我杀了她,那么沈澈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六那以后,每天晚上我做梦都会梦到婉嫔神色凄厉地直勾勾瞪着我,仿佛脚底一空,下一秒便踩入无尽的虚空里。回头想逃,面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我墨色袍角被风鼓起,心中又惊又喜,不是沈澈是谁?我快步追上他,可他忽然回头望我一眼,独自朝前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无论我怎么追也追不上。沈澈,等等我,我绝望地想喊住他,可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大概是做了亏心事的缘故,每晚夜不能寐,令我成日精神恍惚。我不敢再见沈澈……也不敢再回到静华宫。心底只是一遍遍回想当日的场景,婉嫔到底是不是被我害死的?可我分明记得当时远远看到碧荷回来,那包断肠散被我胡乱洒落花池中……我记得皇后说过,这断肠散十分厉害的,只需吸入一口,便可麻痹神经。可是事到如今,或许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我已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只有死心塌地为皇后卖命,等着她兑现诺言。月色下,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如蓝将一包金银珠宝递给我,夜色中砉然一亮,如蓝指着面前的一条小路对我道,“你为皇后娘娘立了大功,这是娘娘一点心意……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走到林子尽头,就能见到你娘了。到时自有人会护送你们出宫。”
眼前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小路从中间穿过,依稀可见道路的尽头漏下的大片月光,想必今日离开,再也不必过这种看人脸色、如履薄冰的日子了。我朝她道了谢,再不回头朝前走去。走出几步,心中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快步回来,跪在一脸错愕的如蓝面前道,“如蓝姐姐,麻烦带我去见皇后娘娘……奴婢改了主意,想留在这宫里,为皇后娘娘分忧。”
如蓝神色一变,想说什么,身后忽然窜出几个黑衣人,看见我神色一凛,直直挺剑向我刺来。想不到这几个人都是一流好手。我慌不择路朝着最亮的方向跑去,不知跑到了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气喘吁吁,心中正感一片绝望时,我忽然情急智生,大声喊道,“有刺客!宫里有刺客!快来人啊!”
无数盏松灯向我这个方向汇集来。可我这么一出声,脚下便慢了脚步,待惊觉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回头只见黑衣蒙面人挥舞一柄寒光四溢的剑向我砍来,我心中一片绝望,正待引颈就戮,忽然耳边风声掠过,一只竹箭射向我身后的黑衣人,离我最近的黑衣人应声倒地。昏暗中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十分醒目,靠近我边问道,“刺客在哪?别让他跑了!”
正在这时,眼角余光处忽然幽蓝光芒闪烁,一支响箭直直朝我射来,我心底一动有了计较……蓦地推开身旁那人,挡在了那只羽箭前。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眼前一黑我终于晕了过去。意识完全昏迷前,感觉到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传来。七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一团明黄色的光晕。耳边传来一道焦急而不耐的声音,“她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这……老臣也说不准。卫姑娘所中的箭尖粹了剧毒,是以多日昏迷不醒……”即使闭着眼,依然能感觉到一簇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转瞬我又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四周有好闻的龙涎香的气味,阳光穿过窗棂洒落一地,我忽然从梦中惊醒,抬眼看到自己在一间雅致却不奢华的房间里,犹记得那晚被黑衣人追了一路,意识昏迷前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正沉浸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幻境里,身后忽然响起温然的一道男声,“你醒了?”
原来房间里还有人。我一惊,回头对上男子清俊的眉眼,他身上的长袍明黄刺眼醒目,绣着祥龙图案栩栩如生,从前依稀见过很多次,却也没有一次像今天距离这么近过……我慌忙跪在地上道,“奴婢僭越,求皇上饶命。”
四下无声,触目所及他腰间红宝石佩带,一方玉佩缀了明黄的穗子,地上的乌黑镶宝石皂靴忽然靠近,皇上扶起我,眼中有昭然的感动,“你救了朕的性命……不必如此多礼。”
我偷眼望向他,只觉四目相对间,那双乌沉似玉的瞳仁隐隐有光华流转,幽黑双目不似平日那般目光如电、居高临下,令人觉得可望不可即,此刻带着抹关切清浅望向我,平易近人了不少。我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大了些胆子,忍不住问,“奴婢不敢居功。皇上也救过奴才一命,不知……昨晚那些刺客抓住了没有?”
他眼中一动,神色若不经意滑过失落,轻叹道,“没能留下活口。”
转瞬盯着我问,“昨晚你在哪里遇到的他们?他们为什么会追杀你?”
我心中料定他一定会问我昨晚的事,慌乱垂下眼眸,将早就想好的理由托盘而出,“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原本是婉嫔娘娘的宫女,昨天原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替娘娘烧一些纸钱,不料忽然看到一群黑衣人鬼鬼祟祟向钟粹宫的方向跑去……”皇上蓦地出声打断我道,“宫中不许烧纸,你不知道么?”
说着神色一凛重重盯着我。我心中一凛,神色哀戚,慌忙道,“回皇上的话,奴婢知道,只因奴婢思念娘娘当日的恩情,夜夜梦起娘娘……奴婢惶恐,违反宫规,求皇上责罚。”
说着摆出一脸惊慌的表情。他眼中一动,半响安慰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如此惊惶。”
我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奴婢忍不住问他们是什么人?不料那群黑衣人挥剑便向奴婢追来,想来奴婢看到了他们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皇上若有所思‘奥’了一句,语气仿佛颇为无奈,却没有再说什么。那一瞬他的眼底露出的一抹高处不胜寒的寂寥,蓦地感染了我……我轻声道,“皇上不必伤心……婉嫔娘娘不在了,我们都会陪着皇上的。”
他的神色一动,神色含义有些未明。我正有些暗悔自己的自以为是,见他墨玉般的瞳仁蓦地嵌了层琉璃般的光泽,望着我眼底的墨色变得深浓,渗出某种细碎复杂的情感。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摩挲我的掌心。指尖一凉,我正待惊呼出声,他忽然用力将我揽入怀里,他的眼底满是怅惘神色,瞳仁弥漫了浅淡的雾气,仿佛浸了醉意,声音也是飘忽不定,“婉儿,我知道只有你待我这么好……”。我脑中一乱,下意识便想挣扎,却被他抱得更紧……抬头看到那张与沈澈轮廓相似、眉眼却更加深邃的脸,我放弃了挣扎,双手无力地环上他的颈……八是年中秋,皇上带着我大宴群臣,对此次西征有功的几位臣子嘉勉一番,“此番西征,沈爱卿功劳尤甚……文若,你从前跟朕请求,若能收复失地,朕便完成你一件心愿。今日但讲无妨。”
君臣同乐。我忍不住看向丹墀下的沈澈,数月不见,边关的风沙将他的脸磨得粗粝坚毅,整个人风尘仆仆,此刻面颊轻微抽动。半响,只见他抬头紧盯御座道,“微臣要什么,皇上都肯给么?”
大殿内忽而鸦雀无声,众人寂然。皇上神色蓦地冷了冷,虽仍旧笑着,神色间已是十分勉强。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几乎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四肢百骸再无一分力气,整个人飘忽如梦……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定定凝视着皇帝道,“不必了,微臣想要的,皇上怕是给不起。”
气氛更冷。我的心揪成一团,端起一杯酒掩饰眼底的酸楚,微辣的酒气生生呛出了泪意。皇上不动声色挑眉道,“奥?这世上……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么?”
眼神攒出一股冷意,令人遍体生寒。沈澈清炯雪亮的双眸忽而径直望向我,半响垂眸,“臣想要的是——请皇上将故婉嫔的宫女芳若赐给微臣……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便再也寻不回。”
声音竟是无限的黯然绝望。只有我知道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溢出几滴酒来。我听到身侧的人似是轻轻松了口气般地,“朕明白你思念你姐姐的心情。婉嫔不在,朕也十分伤心……文若还是要节哀。”
我被封为淑妃。不久后太子太傅之子、此次因平西有功被封作忠勇公的前御前侍卫沈澈,忽染沉疴,久治未愈……噩耗传来,淑妃大恸。尾声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我是喜欢沈澈,可我这个人最爱的始终只有自己。起初没有离开婉嫔,并不是因为我对沈澈一往情深,而是我想借着婉嫔来扳倒皇后;后来不肯杀婉嫔,也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姐……那日我去而复返,不是我不想出宫跟我娘团聚,而是我发现了皇后在林子里伏下了杀手……身前偌大的林子里竟然没有一只栖鸦,如蓝塞给我一包金银珠宝,而不是银两,分明是想制造一个人赃并获的假象。于是我当即决定不如借机取得皇后的信任。皇后既已下决心斩草除根,那么我只有找一座更强大的靠山才能保全自己。沈澈已无法为我提供任何庇护。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往上爬,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可是如今在这后宫我与皇后平分秋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得到了一切我想要的。为什么,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很多当年心底的谜团,大概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御花园的荷花池,不远处一道女子身影绿衣胜新荷,见我抬眸,身旁的贴身宫女小菊凑近我道,“娘娘,那是忠勇公的夫人……听说忠勇公去世后,沈夫人伤心过度,性情大变……”犹豫片刻,我向荷花池旁的绿衣身影走去。芳若看到我,眸中染上一道剧烈的恨意,“卫灵儿,沈澈为什么会爱上你这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如今害死了他,你总算心愿得偿,所以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么?你根本不配他这么待你!”
说完忽然用力将我推下了荷花池,唇角挂着凄厉的笑。心愿……得偿了吗?我的魂魄日夜徘徊在荷花池,始终记得沉水前她对我说的话。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也是皇后的人,婉嫔是被我害死的。原本是想嫁祸给你。可是没想到,对我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不肯相信是你害死了婉嫔。他求皇上将我赐给他,娶了我却又对我不闻不问,临死前心心念念还想见到你……所以他必须死。我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了他,别人也别想得到。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心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