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呆呆地站在路边，望着小客车离开的方向伫立了半天。直到一旁拉脚的驴车车夫过来问他要不要搭车，他才幡然惊醒，摆摆手，朝家里走去。每次回来，他都希望尽快回家，几乎从来也没怎么看过路边的风景。这次却有了近乡情怯的心情，却没什么风景好看了。村外的田里已经几乎全部秋收完毕了，只在田里留了一方方麦茬，一块块深深浅浅的，补丁一样留在大地上。田边的大杨树直直地插到天上去，风一吹，发出潮水一样的喧嚣，像是某一场演出结束之后台下观众们的掌声，经久不息。秋季下午的太阳晒在田埂上，晒得泥土都微微发了白，有蚂蚁密密匝匝地在地头儿上忙碌着，将田里秋收后遗留下的散碎麦粒和野草成熟的草籽搬进洞里。瓦蓝瓦蓝的天上，不时飞过几只闹得难解难分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一阵风似地从头顶疾速掠过，滚进田边尚未长成的榆树树丛里去，再倏忽一下窜出来，扎进蓝蓝的天空里，一下子飞出了视野去。小六子就这么慢慢悠悠地沿着路边的树荫凉往回走，走得不疾不徐。如果凑近他，会发现他此时双眼无神，满是迷茫的神色，整个人只不过是机械地在按着记忆回家罢了。李小娟出门买盐，刚一出门就看见小六子站在院门口，差点儿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子？你咋了这是，咋回来也不说一声儿啊！”

她惊喜地快步赶过去，一巴掌轻轻拍在小六子背上，轻轻把他往怀里搂了搂，一边揽着他往屋里走，一边满脸笑意地打量他。“妈……”小六子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李小娟，双眼渐渐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咋的了这是？”

李小娟停下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转变成担忧的神色。她听到小六子声音中的疲惫和沙哑，敏锐地感觉到儿子恐怕出了什么事了，她急了，伸手摸了摸小六子的额头：“发烧了？”

“妈！”

小六子哑着嗓子粗粝地喊了一声，突然扑进李小娟的怀里，泪水断线。可把李小娟吓坏了，都懵了。此时的小六子像是风暴中的小鸟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树洞；像是受了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巢穴；像是在外的游子终于重回了母亲的怀抱……那一刻，所有试图化解失落情绪的努力都化为乌有，所有委屈都一瞬间迸发出来。他突然软软地跪下来，紧紧抱住李小娟的双腿，嚎啕大哭。“他爹，快来呀？”

李小娟急火火喊道。徐老歪拄着拐，出现在门口，见到小六子如此，大吃一惊，扔掉拐，蹲下来抱住了小六子……是夜，徐老歪家点了灯，李小娟擦干净了手，把锅里蒸的花卷端上炕桌。徐老歪坐在炕上，轻手轻脚地给李小娟布了碗筷，就要去叫醒身后炕头上睡着的小六子。“让他睡吧，哭了半天，累坏了！”

李小娟拦住了他，轻声道。此时小六子的脸上还带着泪痕，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眉头微微皱着，睡得也并不安稳。只是也一直都没有醒。徐老歪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酒盅一口喝干了一盅酒。“这小兔崽子！”

他哼了一声，小声儿骂了一句。“你也别说他，他都已经够难受的了。谁摊上这事儿能心里得劲儿啊，咱家孩子本来就心思重，你再骂他几句，他还活不活了。”

李小娟白了徐老歪一眼。李小娟此时心里还发着寒颤：“听听儿子都遭遇了些啥：阴谋，陷阱，下药，诬蔑，冤枉，一个好机会没了，还被开除了，嗓子也坏了，有可能再也不能唱戏了，这得多大的打击？别说是个孩子，大人也受不了啊！”

李寡妇抹泪。儿子跟自己讲这些的时候，自己听着那砂纸磨砖地一样的声儿，都浑身难受，她好像在做一场梦，可是就算是做梦，她都不敢相信发出这样声音的是她那唱戏一把好嗓子的儿子。她听了都心里揪着似地疼，亲身经历这些的儿子得多难受啊？徐老歪默不作声，闷头喝酒。李小娟叹了一口气，给徐老歪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唉，孩子哭得，我都忍不住掉眼泪儿，你养了他这么多年，啥时候见过他这么哭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小时候儿去我家，结果摔了一跤，把膝盖摔了老大一个口子，哗哗流血，他硬是装作没事儿人似地要回家。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也咬着嘴角不肯叫出声儿。那时候我就想啊，这得多疼啊，这孩子硬是坚强得了得。”

李小娟的声音像是秋末午后困倦中朦朦胧胧的蝉声，带着一点怅惋，娓娓道来。却在徐老歪心上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似地，隐隐作痛。徐老歪又喝了一盅酒，伸手给自己满上，道；“是我没什么本事，孩子被人这么糟践，我咋整？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咋还可能怪孩子呢？晚上给他把饭菜在锅里热着吧，睡醒了估计也饿了，多少也得让他吃一点儿。”

“我留出一份儿在锅里呢。”

李小娟点点头，又有一些义愤填膺地道；“这事儿和你有没有本事有啥关系，要我说，就是咱们儿子太能干了，遭了妒了。要我说，你还应该高兴才对，该睡不着觉的应该是那些干坏事的小王八羔子们，丧天良的玩意儿，没啥好下场！”

骂了两句，好像气也顺当不少，李小娟喝了一口汤顺顺气，喃喃地道：“也不知道这孩子啥时候才能缓过来？”

徐老歪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点，抿了一口酒道：“我徐老歪的儿子不是孬种，我看这小子处理这事儿，处理得就挺好的，咱被人冤枉，也没必要哭天喊地地，公道自在人心，等养好了嗓子咱再来过，怕啥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报案不行？”

李寡妇问道。徐老歪摇头：“我儿子是成大事的人！要是换个人，可能就报案了。但我儿子知道，没证据，没背景，报案也没啥用。再说，报案就能回到评剧团？人家的命令是过家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像是在跟李小娟说，又好像是在跟小六子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嗯，让儿子在家休息一段日子也挺好，我看他这段日子都瘦了不少，我得好好给我儿子贴贴膘儿。”

李小娟说着，顺手又给徐老歪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你也多吃点儿。”

徐老歪吃了一口酸脆的土豆丝，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