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良对于国产人造血管并没有偏见。

　　事实上，应该没有谁比他们这些常做心外科夹层手术的医生，更希望国产人造血管能做的越来越好。

　　人造血管一直处于卖方市场，永远都是一家独大，这本身就不利于临床的使用，而当寡头是外国公司时，这种不利因素则直接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今年才三月份庐州就已经出现了被卡脖子的现状，楚良不由得开始担心接下来的秋冬季节，到时候心血管疾病多发，如果进口人造血管再来这么几次断货，牺牲的可就是无辜的病人性命。

　　“国产人造血管比我想象的要争气，质量上没有毛病，只是对于缝合技术的要求更高，我得找到最适合它的缝合技巧，这样今年的秋冬季节就不会受限于进口人造血管了。”

　　国产想要追赶上进口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这之前，国产不能一直处于被动，它必须要有所表现，这样才能在和进口的较量中获得话语权。

　　楚良甚至再想，如果国产人造血管能够抢占一部分国内市场，不需要太多，只需要一两成，那也足够让进口人造血管公司感觉到威胁，从而让临床有了谈判的底气和资本。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寡头一日不除，真正的福利永远无法惠及到病人头上。

　　楚良脑海中的思绪万千，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一切都抛诸脑后了，手术仍在继续，他需要静下心来完成这一次高难度的缝合。

　　国产人造血管的手感和进口人造血管千差万别，之所以国内公司要花大代价生产不同型号的血管，根本目的其实也就是为了弥补这种差别。

　　李琳拿到了表妹的资料，为她精心挑选了一根比常规人造血管更加精致小巧的血管，这根血管显然更加贴合原有血管的尺寸，在缝合的过程中能最大程度的减少主刀医生的困难，这算是国产人造血管在无法掌握核心技术的前提下，能够想出最好解决问题的方案。

　　体外循环建立，撕裂的主动脉也被完整的剥离下来，接下来的环节就是这台手术的关键，楚良要把国产人工血管替换到原有血管的位置，让它承担起心脏每天超过十万次跳动泵出的血液。

　　对于人造血管的质检永不停止，哪怕一次非正常运行也会导致病人死亡，不过好在按照李琳的数据描述，最早完成人造血管移植的病人目前已经存活了三年多，生命质量无忧，这让楚良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从冰冷刺骨的生理盐水里拿起洁白的人造血管，触摸的手感此时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陌生，楚良的适应能力很强，这是拿无数次病人的生死换来的能力。

　　洁白的人造血管对准了表妹胸膛里的空缺处，楚良拿起缝合针，面无表情的开始缝合。

　　“真的要用国产人造血管缝合吗？”

　　“人造血管靠不靠谱啊。”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没有进口血管，再不用国产血管，难不成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

　　妹夫此时几乎没办法正常呼吸了，他的心脏感觉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眼睛一会儿看向手术间，一会儿又痛苦的闭上，纠结再三之后他说道：“要不要给爸妈打个电话？”

　　李亚楠此时也紧张的不行，听到妹夫的话她下意识反对道：“和两老口说啥，现在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但……”

　　妹夫吞了吞口水，思考了片刻后还是说道：“可万一呢？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两口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

　　这话把李亚楠给吓到了，她刚想要生气，让妹夫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晦气的话，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妹夫这话说的其实也有道理。

　　万一。

　　临床总会有万一出现的。

　　就像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表妹会夹层撕裂一样，现在谁又能保证接下来的手术能够顺利完成呢？

　　李亚楠很相信楚良的技术，但在她的眼里，此时这台手术能够决定成败的关键要素已经不是楚良了，国产人造血管才是。

　　思考了良久，李亚楠还是僵硬的点点头道：“好，和爸妈说一下吧，但也不要说的太严重，我怕他们两受不了。”

　　“行，我顺便让我朋友开车送他们过来吧，他两开车我怕出事。”

妹夫心事重重的走出了观摩室，去打电话了。

　　李亚楠则一脸沉重的看向手术室，那里面此时正站着两名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亲人，表妹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情感上比亲姐妹还要亲，楚良则是他的男朋友，两个人经历了太多太多美好的时光，都下定决心要牵着对方的手走完一生。

　　可现在楚良却背负上了要拯救表妹的重担。

　　李亚楠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楚良真的失败了，表妹死在了他的手术台上，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妹夫该如何面对楚良。

　　自己的父母该如何面对楚良。

　　而自己接下来又该如何面对他？

　　这些想法就像疯狂生长的带刺疼满，刺痛了李亚楠的神经，让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楚主任，你感觉怎么样？”

手术室内，李琳举着手机，还不忘询问一下国产人造血管使用者的真实感受。

　　“国产人造血管相比较于进口手感上差距很大，用常规的缝合方法很容易会出现泄漏，缝合效果不会太好，对于这种情况我觉得有两点可以改进。”

　　“第一个就是尺寸问题，贵公司根据不同病人的情况制作了不同规格的血管，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更加细分一些，夹层好发年龄在50岁以上，75岁以下，男性多于女性，在这个区间内应该制作更细分化的定制血管，这样才能更好的适应不同病人的情况。”

　　“当然了，目前国产人造血管市场占有量很小，大量的储备不同规格的血管很有可能会造成大的浪费，这种改变肯定还是需要临床来配合的，国内的人造血管需求量很大，国际供应商却一直在卡脖子，这种情况肯定要需要改变的。”

　　李琳连连点头，瞬间就被楚良的学识和见解折服了，她其实吃亏就吃亏在没有真正的进入临床，思维只能局限于公司业务。

　　但医疗公司终究还是服务于临床的，李琳忍不住有些羡慕，如果自己也能像楚主任这样站在临床的高处，俯瞰下面的风景，说不定自己在推动国产人造血管这个项目上就能更轻松了。

　　可话说回来，如果自己能像楚主任这样厉害，那又何必每天穿超短裙，露出一双大长腿呢？

　　“第二个问题就是缝合了。”

　　楚良并没有在意李琳崇拜的目光，继续自顾自的说道：“国产人造血管的手感和进口差距很大，缝合也完全不能按照经验，对于国产人造血管的缝合，必须要更加细密，针脚的间距也要更加合理，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张力，保证一天超过十万次的质检。”

　　说话间，楚良便开始下针了。

　　李琳赶紧把镜头放到最大，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很难拍到想要的画面。

　　无影灯强烈的光线下，只能隐约看到楚良的手里似乎缠着什么东西，只有某些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看清那是一根细如发丝的缝合线。

　　楚良深吸一口气，他此时很想回头，他很清楚李亚楠、妹夫此时肯定都站在二楼的观摩室内，正一脸紧张的注视着自己，注视着手术台上的表妹，他想回头看他们一眼，给他们一个坚定的眼神。

　　可犹豫了片刻，楚良的眼神渐渐冷漠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而是直接将针尖刺入了表妹的大血管上。

　　他不可能回头，这件事也没办法再回头了，他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任何多余的情绪都是负担，只会影响他双手的灵敏。

　　抛去了一切，全身心投入在手术中，楚良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中，他仿佛置身于虚拟手术室一般，周遭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一张手术台、一盏无影灯。

　　楚良经历过太多凶险的夹层手术，缝合过的人造血管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如今这些经验却全部要抛诸脑后，国产人造血管不管外形和进口人造血管有多相似，可从单纯从缝合角度去看，这两者完全就是两种东西。

　　细如发丝的缝合线在楚良的手中飞舞，他的双手以极快的速度勾拉着缝线，总有人会怀疑，未来的医学是否会被更加精密的机器所取代，可事实上此时楚良的双手却表现出远超手术机器人的灵敏度和专业度。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手术机器人会变得更加全能，但至少在现在，楚良还是捍卫住了身为主刀的尊严，强调了机械无法代替人手。

　　缝合线一点点咬合住表妹的血管，洁白的人造血管和本身的血管颜色并不相符，缝合部位显得有些突兀，但线条过度又十分自然柔和，这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这截血管发生了突变，是由于自身的问题而变得与众不同。

　　缝合的非常完美！

　　“怎么和刚刚一号手术室那台手术缝合的不太一样？”

有人突然发现了一些不同，惊诧的低语道。

　　“楚主任技术太高超了，远超心外科主任啊，这手法比刚刚那台手术要高级了不知道多少倍，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能完成一次这么完美的缝合……”

　　“国产人造血管这么难缝吗？如果这就是标准，恐怕全国也没有几家医院能够使用国产的人造血管吧。”

　　妹夫此时也打完电话走了回来，他并不是很能看懂楚良的缝合，不过他却能周围医生们震惊的表情中读懂，楚良似乎正在力挽狂澜，手术到目前为止都进行的异常顺利。

　　“是不是有希望了？”

妹夫强压着激动说道，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和二老打电话的时候语气不应该那么沉重，事情似乎并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严重。

　　“嗯，有希望，但临床总有万一。”

李亚楠在表妹情况不好的时候只想着安慰妹夫，可在表妹情况好转之后却又忍不住开始打击妹夫的自信心。

　　说到底，她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台手术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但她在临床这么多年，却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道理，在这种时候给妹夫太多的希望，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妹夫这时候却很郑重的说道：“我觉得楚主任肯定能行！”

　　李亚楠抿了抿嘴唇，却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再说丧气话了。

　　“亚楠，说实话你这么多年都单身，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对方，你表妹一直都很担心你，上次听你说你恋爱了，她还特意跑到省二院偷偷看了一眼楚主任，想给你把把关。”

　　妹夫的话让李亚楠一愣，她可从来没有听过表妹说过这件事。

　　妹夫则继续说道：“她那天在你们医院呆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我一开始以为他去了那么久，肯定收集了不少情报，可等我一问她，她却说只看到楚良一面了。”

　　李亚楠想也不想便说：“下午楚良肯定是在手术室里面，见不到的。”

　　“对，你表妹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她在手术室门口等了一下午，就只看到楚主任一眼，当时应该是有一台手术做完了，楚主任在门口和家属交代一些事情，可就是这么一面之缘，你表妹却和我说，她觉得你和楚主任能成。”

　　李亚楠疑惑的看着妹夫。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懂，我当时问她为什么，怎么一眼就把你卖给别人了，你表妹就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气场的医生，当初楚良从手术室出来，喊了一声病人家属，你表妹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可她就觉得楚主任特别靠谱，如果自己也是病人，她就希望自己能遇上楚主任这样的医生。”

　　妹夫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看向手术室，此时手术室内的场面十分惨烈，楚良的双手都陷入了病人的胸膛里，器械台上满是染血的纱布，可这一次妹夫却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现在突然能理解你表妹当时的感觉了。”

　　“我就觉得站在手术台上的楚主任，是值得信赖的。”

　　李亚楠默默的看着站在手术台上楚良，又看了看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表妹，她鼻子突然有些酸，一种危险的希望突然在她的内心中汹涌起来。

　　“嗯，我也相信楚良会救下表妹的。”

李亚楠低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