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也会发芽,沧海也会成林摆渡的老人,装一袋老旱烟细微的叹息击穿每一朵浪花让匆匆过客留下长长的影子明天就是元旦了,因为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石场下午放假了。老板给大家结算了当月工资,说玻璃厂晚上要举办晚会,大家刚好早点回家,陪着媳妇娃娃共同跨越一个世纪。大家拿着工资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不仅工资全额发放了,老板还破例给大家发了一次过节费,每人一百元,说大家算是世纪之交,要珍惜缘分,下个世纪共同发大财。“二楞子”提议大家到他家去,宰只公鸡喝几杯,好好过个千禧年。老张说那是城里人闲着瞎闹腾,庄稼人凑啥热闹,还不如回家睡大觉。“没眼色”说跨世纪了,那得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毕竟父母都是残疾人,如果“没眼色”三天不收拾,屋里屋外脏得像个猪窝。“书呆子”前面感冒请假休息一周后继续来上班了,说是躺在炕上想了几天,决定下学期开学后继续去上学,已经和原来的班主任说好了,允许他插班复读。老张听了很高兴,说年轻人就该有志气,不能失败了爬不起来,天底下没有轻松的事,知识改变命运,别在石头窝里毁了一生。“尕回回”也说念书才是正经事,抬石头没有前途。“没眼色”说他要不是家里穷,小学没念完就帮父母干活,说不定考上大学当上官了,不至于现在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大家都说“书呆子”脑子开窍了,夸他凭着扎实的功底,明年考个本科绝对没问题。有了大家的祝福,“书呆子”信心十足了,说明天就开始复习,今天晚上把所有学习资料全找出来,又说以后再和大家一块抬石头,那就是大学生勤工俭学了。老张骑着自行车,半路上到沈长兴开的饭馆里割了二斤猪肉,到家时,媳妇正和二婶娘坐在炕上拉家常。二婶娘六十七岁了,身体很硬朗,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媳妇纳着鞋底笑着听。见老张进来,二婶问玉宝咋回来这么早。简单聊了几句,二婶娘心疼地说这娃娃现在也老了,以前壮得像头牛、抬着碾子到麦场气都不喘,现在白头发比我的还多。又开始给侄媳妇讲老张小时候的故事,讲他们张家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的往事。虽然已经听了很多遍,但罗桂兰依旧很有兴趣地听着,还不时问几句,交流几句。老张洗漱了一把,也坐到炕上,和两个女人一起聊天。父母亲走得早,是二爸和二婶娘把他拉扯大的,娘俩感情深着。每逢过节,老张都要去二爸家里转转,哪怕空着手也要去一趟,问候一下。特别是每年大年初一,他都要带着媳妇娃娃去给二位老人磕头,这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今天路上还想着晚上把两个老人叫过来在家一块吃饭,陪二爸喝两杯。没想到二婶娘已经来了,让他有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老张本名叫张玉宝,他父亲是当年威震一方的拳把式,自幼习武,力大无穷。只可惜生不逢时,曾在尕司令马仲英手下当过一阵子连长,后来部队打散了,就悄悄回到了老家种地,人们还习惯叫他张连长。几年后,张连长和一个从南山某个村出门的小寡妇杨满菊成了亲。杨满菊在南山的婆家姓赵,生了一个女儿叫赵生花,出门时已经三岁了,婆家人坚决不让带,赶她净身出户。俩口子你恩我爱过了一年好日子,生了个儿子就是张玉宝。大家都说他们美好的生活启航了,没想到张连长没听到孩子喊声“大”便死了。张连长得的是肠绞痛,疼得满头冒汗、嘴唇都咬烂了,就是不吭一声。“屋漏又遭连更雨,船迟偏遇打头风。”
可怜杨满菊身体本来就弱,接连打击,加上娃娃拖累和一天天脚不连地的劳作,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五年后也到西天拜佛去了。张玉宝三个月上没了爹,五岁没了娘,稀里糊涂就成了孤儿,和爷爷奶奶、二爸一家子共同生活。也许是遗传原因,张玉宝生得虎头虎脑,虽说从小没吃过有营养的东西,照样麻秆儿般抽大了。“你婆婆走的时候五月份,半晚上,我和你阿奶、二爸、三娘,还有马福成阿妈在旁边,你婆婆一口一口地咽着气,脸上白的跟纸一样,我心里害怕,哭得眼睛都肿了。玉宝那时才五岁,趴在炕头上,还不停地问‘我妈说啥哩’。”
二婶娘谈起这些往事动不动就抹眼泪。“当时你婆婆闭着眼睛,一口又一口……半个钟头了,还在咽气,你阿奶说这是放心不下玉宝啊,赶紧说‘你安心走吧,我们老俩口还在,不会让娃娃受罪的’。你婆婆听了嘴皮动了动,不知道说啥。你阿奶明白过来了,赶紧捣捣我的胳膊,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明白了,趴在她耳朵边说‘新姐,以后娃娃我给你好好带大’。你说怪不怪,听了这句话,你婆婆嘴皮又动了一下,然后就咽气了!哎,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这话一点不错啊!”
二婶娘老泪纵横,罗桂兰也是泪水涟涟。“肯定啊,阿爷阿奶靠你和我二爸吃饭呢,要不是你们两个人,我能有今天!刚好今天是城里人说的千禧年,我去置办点伙食,叫桂兰做点好菜,我陪二爸、二婶娘喝两杯!”
老张被二婶娘说得感动了,往事又历历浮现在眼前。咬了咬牙,想到家里还有两只公鸡,干脆今天宰一只,给两个老人尽尽孝心。罗桂兰说肉不是买回来了吗,还准备弄啥。老张笑笑,说两只公鸡老是打架,弱点的那只毛都快掉光了,不如今天宰了过个节。罗桂兰脸皮抽搐了一下,显得有点心疼,但又迅速笑了,让老张别跟个孩子似的趴在婶娘胯跟边听闲话,赶紧宰鸡去。老张笑着坐起来,说婶娘就是我的亲娘,小时候我们几个常趴在婶娘胯跟边听故事,现在老了这毛病还是改不了。二婶娘心疼地在老张头上摸了一把,说“宝儿”再老还是“宝儿”,还是我的娃娃。罗桂兰乐了,大声地说:“‘宝儿’,快宰鸡儿去!”
“马上!”
老张大声地应着,“嘿嘿”地笑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摸摸嘴上的胡子,两天没刮,又长了许多,硬了许多,过去的日子有些记忆犹新,有些已经模模糊糊。比如说母亲去世时的情况,若不是听爷爷奶奶、二爸、二婶娘等老人说起,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记住啥。母亲临终托孤这事儿当时在场的几个老人都记得很清楚,也给他不知讲了多少遍。他很感谢二爸、二婶娘,虽然母亲走时爷爷奶奶还在世,但毕竟已经老了,是二爸二婶娘把他拉扯大的。也有些人说他二爸二婶娘对他很刻薄,家里有好吃的,偷偷藏起来给自己孩子吃,从来不给他吃,还动不动打骂他。这点老张倒也有点认同,记忆里二婶娘打过自己好多次,而且有两次就是因为偷吃。但老张认为这很正常,那个孩子没挨过打。记得前年二婶娘过六十大寿时,他和几个堂兄妹喝酒,大家比小时候谁挨打多、谁挨骂多,结论居然是张玉秀,原因是小时候最调皮。二婶娘生了两个儿子三个丫头,分别叫张玉林、张玉花、张玉秀、张玉梅、张玉清。张玉宝比张玉林小三岁,比张玉花小一岁,比张玉秀大四岁,比张玉梅大八岁,比张玉清大十一岁。母亲去世时张玉秀还不会走路,他是和张玉林、张玉花一块玩大的。因为子女多,二爸家里一直很穷,特别是爷爷奶奶60年闹饥荒时先后走了,二爸二婶苦苦拉扯六个子女。张玉清是家里最小、最有文化的,青海师专毕业后教了两年学,后来转到乡镇上,现在在一个乡上当副乡长。其他几个要么文盲或要么小学毕业。老张从往鸡笼里撒了一把瘪麦子,十只鸡一拥而上,你争我抢地啄开了。他瞅准机会,打开小门,一伸手就拧住那只大公鸡的脖子。平时趾高气扬习惯了的公鸡不明就里,“咕咕”地叫着,两个翅膀乱扇,仿佛在抗议老张这不文明行为。老张掂了掂,足足有五六斤,提到炕洞门前,伸出左脚踩住两只翅膀,右脚踩住两只爪子,左手拧住脖子,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刃长三寸、磨得亮闪闪的小匕首来。鸡啊、鸡,别怪我心狠,你天生就是让人吃的。活着的时候七八个母鸡陪着你,你想要那个就要那个,比老子活得还潇洒,死了让我尽尽孝心,也算死得其所了。老张心里默默念叨着,伸出匕首朝鸡脖子上用力一划,一股鲜血就喷涌而出。大公鸡痛苦地挣扎着,无奈老张两只脚将它踩得死死的。鸡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声音,老张紧紧地抓住它的头,拧偏了,让血尽情地流淌。约莫两分钟,公鸡开始翻着白眼,翅膀也慢慢不动了,老张才撒开手脚。大公鸡躺在地上,挣扎着扑闪了几下翅膀、蹬了几下爪子,慢慢全身放松了,然后再也不动了。老张将鸡塞到一个铁桶里,从屋里提了一壶开水倒了进去,开始烫毛、拔毛。这只公鸡真的不错,摸着就很肥,彤红的鸡冠子够吃一大口。算了一下,二爸、二婶娘,天林俩口子和一岁半的小孙子,加上自己俩口子共七个人,绝对够吃了,但不知媳妇要做大盘鸡还是红烧。虽然心里有点舍不得,但毕竟是自己家里人吃,而且有两个老人,他仅仅心痛了三分钟后又释然了。刚才已经给张玉林打电话了。张玉林听老张要杀鸡请大家过千禧年,高兴坏了,说好久没尝桂兰的手艺了,今天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又说酒就不用管了,三个丫头和玉清拿来的好酒多,平时舍不得给别人喝,今晚我弟兄俩打着老人的旗号好好喝两盅。听张玉林要提两瓶好酒来,老张的情绪高涨了。虽然肝子切了三分之一、酒量下降好多,但老张还是喜欢喝两杯。特别是和张玉林,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很深。童年时两个人经常勾搭在一起干坏事,一眨眼都老了,老了更怀念当年,哪怕当年狗屁大的事,也一样是他们心中难以割舍的美好回忆。“当年闹饥荒时,我一个人养活一家子……”张玉宝总是这样吹牛。老张说得也是实话,不过功劳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张玉林也有一份。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张玉林十四五岁。弟兄俩虽然差了三岁,但张玉宝有父亲的遗传因素,两人个子差不多,而且他手脚灵活,力气大,胆子大。张玉林长得比较瘦弱,上房揭瓦、掏洞挖坑,等等,啥坏事都是张玉林出点子,张玉宝去干。爷爷、奶奶去世后,弟兄两个睡一个大炕。那时经常吃不饱,肚子饿得“咕咕”叫,哥俩就在被窝里商量找点吃的。张玉林说家里的东西别偷,想偷好像也没有,还不如去外面地里去找东西。于是夜里两三点时,弟兄俩等全村人都睡个半死时偷偷钻出被窝,背着军用黄挎包到处转悠,看没人就钻到地里,黑摸着弄它一背包洋芋、豆儿、大麦的。通常张玉林望风、张玉宝动手,若发现有人来就学猫叫、若让人逮住就放声大哭。反正也是毛蛋娃,白天有的是时间睡觉,别人也不会在意。开始弟兄俩偷偷在屋里吃,后来让张玉花发现后告诉了二婶娘。二婶娘没有打骂他两人,倒是说以后偷回来先交给她,做熟了再吃。那年头,能吃饱饭才是王道,谁还在乎偷来的抢来的。自此,弟兄俩隔三差五就半夜行动一次,二爸、二婶对张玉宝态度也越来越好了。每次在外面玩时,二婶娘总是用拖得长长的腔调喊他们“宝儿、林儿,回家了!”
回家就意味着吃饭,不管是他们在玩什么,都会马上跑回家。每当开饭时,婶婶总是做两锅饭,一锅是清的照见人的糊糊,一锅是炒洋芋、煮豆子什么的。两锅分开了,先撑稠的,再喝稀的,外人来了就把洋芋豆子等藏起来,大家有气无力地喝糊糊,没人了,就赶紧吃洋芋、豆儿的。吃树皮、草根的日子好像也有过,但是不多。庄稼快成熟时,张玉宝和张玉林跑得更勤,有时晚上要跑出去好几趟,吃不完的就存放在家里一个秘密地窖里。为了瞒村干部,还不时准备一些苦苦菜、树皮之类的,开水锅里打个滚,洒点盐,一边喝面糊糊,一边当菜吃。地里的庄稼丢了许多,村干部查了多次,可一直没查出来。有一次张玉宝被逮住了。那天晚上他和张玉林商量好到崖湾地里去。可刚刚到崖湾,张玉宝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张玉林不相信,张玉宝就说自己先去看看。于是张玉林拿着两个包隐藏在路边树洼里,张玉宝悄悄摸到一块地里,伸手摘了两个大豆放进嘴里。突然一声大喝“谁?”
随之三道手电光照了过来。张玉宝赶紧蹲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三个人影向自己走来。很快他被发现了,是大队长“彭二杆子”带着两个小队长在巡逻。三个人把张玉宝从地里揪出来时,张玉宝还含着一嘴嚼得半碎的青大豆。一番审讯,张玉宝战栗着,说二婶娘不给自己吃饭,饿得发慌,一个人跑到地里偷点东西充饥。这是他和张玉林商量好的,也是认为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彭二杆子”半信半疑,揪着他回到家里对质。这时张玉林早一溜烟跑到家里钻在被窝里睡得呼啦啦的。由于一家人提前商量过,“彭二杆子”问了半天,都说不知道张玉宝啥时出去的。再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也没有啥可吃的,偷着去吃东西也不是啥大事。“哎,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彭二杆子”叹了口气,训斥了一番张玉宝,讲了一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叮嘱二爸二婶以后看管好。此事虽不了了之,但“彭二杆子”还是盯上了二爸家,趁他家烟洞里冒烟时来过几次。二爸家煮饭时张玉宝便在墙头上玩骑马,一看来人了就把马鞭子扔到厨房门口,于是待村干部进来时,锅里煮着菜根和糊糊,而且糊糊是全村最清的。“彭二杆子”瞅瞅锅里、翻翻厨房,一无所获只好赞叹:“好呀,毕竟是贫下中农的作风呀,困难是暂时的嘛,伟大领袖都在喝稀饭,我们这点苦怕什么,坚持吧,好日子总会到来的。”
叔叔的脸上苦苦的也红红的,一副吃不饱肚子但革命意志很强的样子,连声说“好好好”。“彭二杆子”带着村干部走了,张玉花便扯开嗓子喊张玉宝“阿哥,喝汤了!”
青海好多地方管吃饭为喝汤,似乎有点不妥,但那个时代确实妥帖无比。吃必须有食物,能够动用牙齿咬一下,面糊糊没啥可咬的,只能喝。管他锅里有什么,一声叫喊后张玉宝便从墙上跳下来,一溜烟钻到厨房里。为了生活,人什么都可以干,没有什么是光彩不光彩的,名声是水中的月影,看着光亮但没有半点实用价值。张玉宝凭着自己的双手给二爸家增添了口粮,自然成了二爸二婶眼里的小英雄,张玉宝也常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不已。今天偷洋芋,明天偷大豆,后天偷只鸡,张玉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二爸二婶开始害怕了:“娃娃,不能再偷了,这样迟早要出问题。”
但张玉宝有点无法控制自己了。十三岁那年当他到生产队食堂偷馒头时让管理员逮住了,绑在树上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唤二爸来领人。二爸生怕连累自己,对着张玉宝一顿臭骂,捡了根白杨树枝狠狠抽了几下,并自打嘴巴说大哥大嫂死得早,他没有尽到责任,让娃娃没学好。管理员看张玉宝岁数还小、又是孤儿便放过了他。自此,张玉宝偷东西的名声在村里传遍了,不过大家也倒没在意,毕竟孩子天生命苦,而且也就光偷点吃的。自此,张玉宝老实了,第二年他和张玉林都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开始后,张玉林当了红卫兵,带着张玉宝进入革命队伍,告别家乡搞串联,张玉宝也稀里糊涂经历了人生中最富有传奇的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