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故事的结局总是完美悲与喜,相聚在神秘的角落看河水千载奔腾,万里迂回化作天地间最雄浑的墓碑今天是腊月初一,老张早上五点就醒了,推醒罗桂兰说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张影儿”叼着大烟锅,坐在尕四舅家炕头上一直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抽着烟,那烟吐得也不像以前精彩了,光是一个又一个圈圈,把他吓醒了。罗桂兰说快过年了,不会是他老人家让我们给他办点年货吧,特别是烟叶子没有了。俩口子在被窝里闲聊了几句,确定这就是“张影儿”托梦,赶紧起床给老人家点香、准备东西。罗桂兰让老张到县城去看看,有没有黄烟叶子,多称几斤烧给“张影儿”。说起“张影儿”,那是老张俩口子心中永远的牵挂……那一年那一天,黄昏的秋风吹卷着县城的柏油路,满地的纸片如鸽子般飞舞。大街上人很少,人全被张牙舞爪的风吹到屋里了。张玉宝从一个小巷道出来后匆匆赶回自己的住所。突然,风中蹿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眯着眼挡住他的去路。老头操着一口甘肃话:“小兄弟,麻烦问个路,认识以前西门口开饭馆的王尕四吗?”
“尕四阿舅啊!我领你去,我就住他家里。”
张玉宝热情地说。王尕四的妹妹是张玉宝的一个堂婶,张玉宝到县城后经常住他家。据说王尕四以前是个“三只手”,有次失手后让人家打断了一条腿,自此金盆洗手,和媳妇在县城开了个小饭馆。张玉宝之所以长期在县城当贼村里无人知晓,关键他曾在王尕四饭馆里当过跑堂。王尕四膝下无子,拿张玉宝当自己亲生儿子看待。“阿舅,我给你领了个亲戚来。”
张玉宝一进门大声喊着。“谁呀?”
王尕四俩口子正在屋子里搓麻绳,听见喊声应道。“尕四……哈哈,听声音没怎么变呀……”老头子笑着直奔那屋。王尕四猴子般从屋里走出来,紧紧握住了老头的手,亲热至极。王尕四的媳妇下了炕头,搓着两手欢喜地说:“二哥来了呀,快,快,上炕坐。”
老头也不谦让,脱了鞋一屁股就坐到炕上,两只脏脚顺势伸进了被窝里。“尕四呀,俩口子日子搓得不错呀!”
“二哥”将一把麻绳扔到炕沿上,笑眯眯地盯着王尕四老婆。“还行吧,反正还活着!”
王尕四一边应声,一边指挥媳妇端茶倒水。“‘花花’和当年一样漂亮呀。”
老头笑着说。‘花花’是王尕四媳妇的小名,张玉宝听尕老四经常叫。“哪有,都老阿奶了,脸成包子了。”
王尕四媳妇笑着倒了杯茶给老头。“十几年没见了,‘二哥’还能找到这里,是咱弟兄们的缘分啊!”
王尕四上了炕,将脚伸进被窝里。“多大的县城,鼻子下面有嘴呢?”
老头笑着掏出一个旱烟锅,伸进烟袋搂了一锅烟丝,拿手压了压,掏出根火柴顺手在裤子上一划,“嗞”火柴着了,他小心地凑到烟锅上,紧吸两口,朝着呆立在门口的张玉宝张开口。只见一股浓烟从老头口中喷出来,化作一道大剑直向张玉宝奔来。张玉宝也没看清老头吐得啥玩意儿,只见他们是老熟人,便不打扰了,回到自己屋里。几天后,张玉宝和这个“二哥”混熟了。原来王尕四有四个把兄弟,“二哥”就是老二,王尕四是最小的一个,老大不知所向,老三还在监狱里。“二哥”姓张,比王尕四要大十岁,叫啥名字张玉宝没敢问,听舅妈私下里说“二哥”有一个外号叫“张影儿”,为人特别仗义,十几年前她俩结婚时租了一套房子,“张影儿”送了一屋家具,并在她家里待过几个月。说实话,每当想起“张影儿”,老张就感觉特别亲切,仿佛那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严厉而不乏慈爱。因为同姓,加上张玉宝从小就没了爹娘,“张影儿”对他特别好。“张影儿”在王尕四家住了一个多月,白天和王尕四俩口子一起聊天、干活,晚上和张玉宝住一个炕上,给他讲一些天南地北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见张玉宝跟王尕四练武,便不时指点一二,晚上还经常给他盖被子。张玉宝对“张影儿”很好奇,感觉他身上藏着好多秘密,比如他说自己就是个跑小买卖的,可没听他和谁谈过生意,说是从不练武,但看到王尕四指点张玉宝时总忍不住插嘴,而且说得特别有道理。尤其是“张影儿”那个镀金的旱烟瓶,更让他特别好奇、特别羡慕。每次看“张影儿”腾云驾雾时,一道道烟雾伴着浓郁的烟草味,化作巍巍大山、滔滔江河、猛兽飞禽,让他目瞪口呆。“张影儿”说这是个绝活,已经快失传了,年轻人也别学了,吸烟有害健康。每次抽完后“张影儿”将旱烟锅清理干净,装在烟袋里别在腰右边,烟袋上拴一条红绸布,分外扎眼。张玉宝一直想拿过来研究一下,可“张影儿”不让。有一天晚上,“张影儿”在炕上翻天覆地睡不着,问张玉宝睡着了没、想不想一块去外面转转。张玉宝一咕噜爬起来,说自己也睡不着,然后两人起身穿上衣服朝外走去。出门时张玉宝还拎起他形影不离的二尺长的榆木棍子。“张影儿”笑笑:怎么,出去打架呀?张玉宝咧嘴一乐:不呀,就是拿着玩。“张影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天不算太晚,半轮月亮早挂在了枝梢,大街上很安静,偶尔有三两个人晃荡着而过。“张影儿”走在前面,张玉宝跟在后面。那旱烟袋上面的红绸子随着“张影儿”的步伐优雅地飘动着。张玉宝手有点痒了,心想:就凭自己的身手,取下这东西,估计“张影儿”根本不知道。说干就干,张玉宝紧跟着“张影儿”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一只手蝴蝶般轻盈地向他腰间飞去。接下来让张玉宝吃惊的事发生了。奇怪,明明旱烟袋就别在腰右边,咋突然没了。张玉宝凝神看时,却别在左边。他纳闷了一下:莫非我看错了?肯定,不然咋会这么快到了左边。张玉宝相信是自己看弄错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话,手又轻轻地伸向张影儿的腰左边。奇怪,左边也没有。再看时,旱烟袋还是在右边。见鬼了,是不是自己眼神出了问题。左边、右边,右边、左边。没错,就是在右边!张玉宝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确定旱烟袋真真切切别在腰右边。张玉宝第三次出手了,他相信自己的手法绝对干净、利落、轻盈。但结果让张玉宝大吃一惊,旱细袋真真切切地别在腰左边。他终于明白了:遇上高人了。于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逛街,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第二天,王尕四知道两人晚上出去了,便问:二哥昨晚出去了啊?外面太平吧?张影儿笑笑:睡不着,大街上转了一圈,很安静,就是我的烟锅子不太平!张玉宝红着脸不敢吭声。尕老四上前就是给他一巴掌:泡蛋娃一天没个正经,连你“二爷”的东西都敢动,真是狗胆包天了。张影儿哈哈大笑:没什么,没什么,这娃娃也挺孝顺的,知道我哥俩没肉吃了,给我们攒了不少钱和票,让“花花”去割上二斤,今晚好好吃一顿、喝两杯。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布小包来。张玉宝一看急了:这是我的东西!“急什么,就是你的,天天放棍子里也不生娃,还不如早点花了!”
“张影儿”依旧笑眯眯的。原来这就是张玉宝的秘密,他随手带的大棍子外面很普通,里面后半截掏空了,用螺丝拧在一块儿,若不打开,谁也不会怀疑里面另藏玄机。“你啥时候拿的?”
张玉宝小心地问。“哈哈哈,当然是你拿我烟锅的时候!不过你出手三次没拿到手,我一伸手就拿到了!”
“张影儿”狡黠地一笑。张玉宝怎么也想不到“张影儿”会在他偷旱烟袋的空档顺走了他的榆木棍,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拧开取钱,再拧好塞到他手中。要知道棍子昨天一直握在他的手里啊。“娃娃,人防人来鬼防鬼,你动不动想我的大烟袋,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那根棍子我掂一下就知道里面啥情况了,要不是你昨晚出手,我才不想动它呢。只是你想害我不防我,我害你时还防你。这就叫姜还是老的辣!”
“张影儿”得意地说。“知道你二爷为啥叫‘张影儿’了吗?老子们当年在道上混时你娃娃还没出生呢?就你这两刷子给二爷捡鞋都不配!”
尕老四教训着。张玉宝特别想知道“张影儿”是怎么出手的,但“张影儿”始终不肯说,他说:娃啊,天下道路千万条,你为啥偏要走这条道?这条道就是条不归路,你就是走一辈子,也没有出头的日子。不过知道了底细,爷三个说话方便了。一阵天南海北胡吹,讲的都是他们当年闯江湖的事,吹完了“张影儿”一声长叹:“哎,红火了半辈子,好日子也过了,好罪也受了,老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三坑坑院里待着。我呢?废人一个。还是老四好,有自知之明,不然谁知道在哪受罪呢!娃呀,趁着年轻,赶紧收手好好过日子去吧,别落个我一样的下场!”
张玉宝心里沉甸甸的,没想到“张影儿”这么厉害的角色也心灰意冷。“张影儿”说自己是废人指有一次他行窃时不小心遇上练家子,手法比他还快,一反手就把他拧住了,顺档一脚踢出三米远。张影儿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时躺在病床上,命是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本。救他的就是踢他的人,看他醒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当不了男人就当个人吧!”
自此,“张影儿”洗手不干,这次回来探望下小兄弟,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张玉宝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地点着头,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行当了,回家好好种地去。“张影儿”还半开玩笑说,他在老家有一个院子,让张玉宝给他当儿子,爷俩回去一块生活,院子里他还埋了一坛元宝,拿出来给张玉宝娶个媳妇,再生几个胖小子,让他也尝尝真正的人间生活。张玉宝揶揄了半天,说自己愿意,但得回去和二爸、二婶娘说一声,毕竟他们养育了自己十几年。“张影儿”和王尕四都夸张玉宝是个好孩子,答应让他过两天回去和二爸家里说一声,同意了就带他去甘肃。没想到第三天,“张影儿”一个人出去转,左等右等不见回来。锅里留的菜都快凉了,“尕老四”两口子急得要冒汗。突然门开了,张影儿疲倦不堪地走进来,浑身都是血。“二哥,咋了?”
尕老四从炕上跳起来。“没什么?有饭吗?吃一口我们办点事去!”
饭端上来了,“张影儿”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张玉宝看见他的左手一直藏在袖子里,缠着厚厚的布。吃完饭,张影儿二话不说,拿了两个馒头、灌了一瓶开水,拉着尕老四和张玉宝出门了。“张影儿”带着他和尕老四一口气走了两公里远,然后在一个破水磨房里停下了。水磨房里寒气微微,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颤抖不已。“张影儿”把馒头和水递给那个女人:丫头,你看这娃中不,中了就点个头,跟他走?女人点点头,一把夺过馒头和水,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张影儿”转身对张玉玉说:娃,这丫头就交给你了,今晚就领回家过日子吧。当夜,张玉宝带着女人回了家,这个女人就是罗桂兰。后来才得知:罗桂兰在母亲去世后成了孤家寡人,经常受村里人欺负,听说哥哥讨饭到青海成家了,便来找哥哥。结果哥哥没找到,反而遇到坏人强奸了。她站在河边哭了大半天,没有勇气跳下去,只好一个人在县城里流浪,晚上就住在水磨房里。晚上出来找吃的,没想到遇到七八个混混,看她虽然穿着破烂却长得漂亮,不由起了歹心,拉到路边小树林就想行不轨之事。罗桂兰大声喊“救命”,被刚好路过的“张影儿”听见了,出手相助。混混个个手里拿着刀,虽然“张影儿”武功高强,反杀了一个、打趴下了几个,但一只胳膊被混混砍伤了。“张影儿”保护罗桂兰回到水磨坊,罗桂兰吓得魂都飞了,一定要跟着“张影儿”走。“张影儿”说我一个老头你跟着有啥前途,再说我又闹出了人命,谁知道能活几天,还不如给你找个年轻女婿。当夜四个人分道扬镳。张玉宝带着罗桂兰连夜跑回家,“张影儿”自此再无音讯,不知去了何方。罗桂兰和张玉宝连夜回家后二爸一家子都很吃惊,问咋黑天半夜回家,还带了个女人。张玉宝只说自己在县城里得罪了一帮混混,怕找上门来,只好连夜回家躲藏。又说女人是王尕四介绍认识的,两个人已经好了半年了,一直住在王尕四家里。这些话都是四个人在水磨房里商量好的。王尕四俩口子也很仗义,几天后到村里来看张玉宝,给二爸、二婶娘讲如何认识罗桂兰的,如何介绍给张玉宝的,又夸罗桂兰如何贤惠等,王尕四本来就爱吹牛,啥事都说得有板有眼,不由二爸一家人不信。此事作为王尕四俩口子和张玉宝俩口子永远的秘密,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半点,张玉宝也没有将自己在县城当“无影贼”的事告诉村里任何人。他永远记着“张影儿”的一句话:娃啊,唾沫渣子淹死人,有些事该忘记的就忘记,永远不要挂在心里,也不要给任何人说。罗桂兰回家后不到八个月就生了个娃,就是张天顺。左邻右舍都来道喜,夸张玉宝一分钱没花领了个好媳妇,头胎就生个了男娃娃。张天顺眉眼长得特别像罗桂兰,自然更让人无法怀疑。张玉宝打心底喜欢罗桂兰,对于当年被强奸之事,他只是充满了同情与悲愤,从来没有感觉媳妇脏。但此事终究是张玉宝的一个心结,有时张天顺惹得他特别生气时,就在被窝里骂“杂种就是杂种,一点都不像我,一身土匪气!”
罗桂兰反过来一句“像你也不是好东西,说不定是个贼!”
噎得张玉宝直接无话反驳。王尕四俩口子后来收养了一个聋哑女孩,招了个瘸腿的女婿一起生活。张玉宝俩口子有空去县城就看望两位老人,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但王尕四俩口子从未探听到“张影儿”的消息,王尕四说以二哥的性格,他日子好过了会想着弟兄们,沾上官司了肯定躲得远远的,不会牵连弟兄们。这让张玉宝俩口子很失落,他们不知道那老头现在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也该有九十多岁了,依旧可能过着孤苦伶仃、没人关爱没人疼的生活。但他俩确定“张影儿”已经过世了,因为多年前罗桂兰做过一个梦,梦见“张影儿”说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放心不下她俩口子,过来看看。而老张后面也梦见过两次,“张影儿”依旧笑眯眯的,那烟吐得神气活现的,仿佛神仙脚下的祥云。哑巴女儿很孝顺,王尕四俩口子都活了七十多岁。两个人去世时张玉宝俩口子披麻戴孝、执儿子儿媳之礼,罗桂兰哭得泪水涟涟,让所有来宾都很感动,私下里都说王尕四虽然年轻时干了缺德事,但改邪归正后积德行善,让自己有了善终。至于“张影儿”,成了张玉宝俩口子永远的思念。张玉宝说,如果“张影儿”还活着,我定好好伺候他,死了给他披麻戴孝。罗桂兰说,不仅我俩披麻戴孝,三个儿女都要带,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可“张影儿”呢?他如昙花一般,短暂地绽放,留下永远的芳香后匆匆地走了,任凭思念成河,留下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