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我心跳漏了一拍,追问,“你方才说的什么?”
我急急松开手,半蹲在他身前,咄咄的目光逼视着他。见他又是久久不语,我甚至着急地用手抓着他的胳臂,不顾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晃了晃。我急道:“你说话啊,你方才说什么?你说你记得我的,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遍,求你……”但回应我的,只有那双冷寂而平静的眸子。他只一味地看着我,连对我突然如此反应的好奇与探究也无。是啦。他的状态就是时好时坏。而好的时候,不过是用最短的话来回应于我。或许连回应都算不得是,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话,机械似的从他口中发出。坏的时候……就如现在,可以任由你发疯,任由你自作多情地胡乱揣测猜想,任由你因他的话大喜大悲。他偏是如此抛出一个希望后便不管这个希望究竟带来何种灾难的人。如此恶毒啊!我渐渐放弃了,不想再继续让自己也跟着失常下去,最终疯魔起来。那过于可怕。我缓缓松开了手。不意在松开的过程中,手指被哑子一把捉住了。我怔一怔。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纤弱指头上,视线胶着其上,倏然变得模糊起来。他得空的另一手便自然而然地抚上我的脸颊:“你哭了,是因为我吗?”
将我脸上的泪痕抹去。他极是认真地看着自己手指残留的眼泪痕迹。仿佛还不够。我看见他将之放入唇边,浅尝一口,道:“苦!”
“因为苦,所以哭,还是因为我?”
一问了后,便又只剩下沉寂。而后他又回望着我,眼底是不曾更改的清冷,此时却浮出几分困惑来,让那份清冷徒添了些朦胧态。似乎很是认真地思考着这一个问题。“娥娥,对不住。”
他唇瓣翕合,轻吐出这几个字来。这话却又说得极是端正诚恳。让我即便想要从中读出几分虚假来,都甚是困难。是真的。他……此际确实是在向我道歉,而非如才刚种种,言语混乱而逻辑无常。但也只是一瞬间的肯定。我很快将这个答案否定了下去。他如今正是在失常与更失常的状态中沉浮。所以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可信度其实……还是低得很,信不得。真的信不得。他正常时的话,我都没几句是肯相信的,怎么如今失常了,我反倒还愿意去相信呢?我真是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我道:“回去罢。”
很是坚决地去推他的轮椅。再不管他说什么胡话,我都只置若罔闻就好,不能相信的。况且,在回程中,哑子也再没有多说一句。他很安静地任我推动着轮椅,让我数度以为他已经不在,要低下头去瞧一眼才能放下心。不说话的时候,抑或说是我不在他身前的时候,哑子都是这般空茫远眺着远处的状态。无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但是约莫也不会有人想要知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他说的话,做的事,自然不能用常理来解释。既然是常理解释不通的事情,作为常人就不会愿意去废心神多想。否则只会自寻烦恼。好比此时的我。哑子沉默不语,在我陷入沉思时,便紧盯着我,但眼里却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那平寂无波的清冷眼波。在我回神看他的时候,一下就能与他的视线相撞,随之被那漩涡似的的平静席卷进去。“荣靖……”我别过脸去,为自己的不甘心而好笑。只是笑意约莫苦,难受得厉害。平复心绪后,我回身凝注着他,见他还是一语不发地望着我。我问:“你记得我?可你记得你自己吗?你是谁?我又是谁?”
许是真的魔怔。但那又怎样?哪怕不过一个失常之人的言语,我亦愿意去听,愿意……去信一次。就一次。但心中也深知事实的残忍,所以也并不怀抱哑子能够回答得了我的问题。故而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谁……”他神情专注地望住了我,在我了然失望一笑时,却又说,“可我记得你……你唤娥娥……”“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永远保护她,给她幸福,许下诺言,要将她迎娶成为自己的妻……”心口某处疼得厉害。像是被人重击过一般,剧烈地痛,在我将手按上胸腔时,那里的伤口仍在撕心裂肺地疼着。彷若从来没有愈合过一般。我听见他问:“那个人是你吗?你是……我的娥娥吗?”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他似乎笑了一下,但眸子依旧泛着冷寂的光,“不过没关系,许下承诺的人是我,遵守与记住的人,只有我就够了。”
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将眼前的景物全部模糊,心里尖锐的痛却似被人用利刃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疼得我忍不住弓起身子。可那些话语,却如同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它肆意地疯长,侵占着脑中的每一个角落。不留分毫的余地。最后,那些密密麻麻的乱根终于拨动了某根尘封的弦,那些刻意被遗忘的过往流泄了出来。隔了多年的话语重合。两个不同的人……还有,一个相同的诺言。是欺骗吗?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么一个承诺,记得一个他曾许下承诺的女子?无数个揣测来回挣扎着,却没有一个能够确定的答案。最后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转身跑了出去。一路往着谢梅的书房而去。路上,宋宁儿见我神色有异,立即拦住我,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顿了顿,只同她道:“帮我照料好哑子。”
便什么都再不管不顾,脑子空茫一片,毫不犹豫地便闯了进去。“师兄……”见到了谢梅,我竟有些冷静下来。只是那些扰人心思的猜测仍是不绝。谢梅仿佛早有准备,过来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汗,轻声问:“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样急匆匆?”
“师兄,我……”我喉头哽了哽,发现自己没法儿对着谢梅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在我看来,是很残忍的事情。单凭荣靖从前对谢梅造成的种种伤害,换作世上的任何人,都足以激起莫大的报复心理。可谢梅已为了我不去追究。然而不追究,真的代表谢梅能可毫无芥蒂吗?要他知道,自己所救的人是荣靖,自己即将要求被我救治的人,亦是荣靖。这对谢梅来说,何其残酷?我面对着谢梅关切的脸,这样的矛盾心思愈甚,原本狂奔过程中十分笃定要做的事情,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口。如是两相沉默地面对着。过了好半晌的功夫,头顶传来谢梅的一声轻叹。他道:“师兄原以为,阿洛不会对师兄隐瞒任何事情的,现在看来,阿洛是真的长大了。”
“不是的,我只是……”却发现百口莫辩。谢梅揉着我的脑袋,用着我最为熟悉的声调,将我的心思袒露出来。“阿洛既是想要我帮忙医治哑子的面容,那便直言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