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文的心被一层惨淡的愁云所笼罩,他在胡乱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他首先看到了一间年代悠久的书房和一个身材佝偻、梳着一根斑白长辫的老人。老人正抚摸着一只泛着青铜般光泽的紫砂茶壶,用一种颤巍巍的语调对年幼的翔文讲述着什么。翔文根本听不懂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言语犹如一绺从指缝间漏下的细沙,极快地散开在狂风中。老人的形象很快就被一团膨胀的火焰所代替。那火焰是一场战争的孽种。它用无坚不摧的冷漠中止了翔文对祖父朽尸般言行莫名其妙的恐惧。他看到一大群披麻带孝的子孙们鬼哭狼嚎地为受惊而死的老人送葬。冗长的葬礼犹如一个不祥的预言,它作为翔文少年苦难的开端,在翔文的回忆中突然亮出一个狰狞的微笑。微笑真实地来自于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她带给翔文的恐惧要比那年老的祖父深重许多。翔文清晰地记忆着那个妇人被鸦片烟熏坏了的身体在那件镶滚绣彩宽边长袄下散发出的阴冷、腐败气息,伴随着这一致命的嗅觉记忆的,还有黑裙之下一双菱角般的三寸金莲以及一只黑绒缀珠绣花的脑箍。在那以后的五年时间里,妇人是以翔文养母的身份出现的。她一直躺在早亡丈夫的遗产上安然地挥霍,在贞洁牌坊的荣光和鸦片烟的销魂中享受着遥遥无期的残生。在以一百大洋的代价从翔文族叔的手中购得了抚养权之后,她将自己对鸦片的爱恋分出了一半到这个一脸惘然的小男孩身上。她给予了翔文以亡夫的姓。那个未老先衰的养母终于在五年之后如期地结束了她的生命。那时,鸦片烟对她的侵害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她口含着镶着翡翠的紫铜烟枪,在一次狂欢般的吸食之后安静地死去。这个朽妇留给翔文的是一笔资不抵债、徒有其名的家产。作为闵氏家族彻底垮台的见证者,翔文背负着那个后被施舍的姓氏投靠了远在上海的闵家旁脉……寄人篱下的苦闷使翔文的回忆立即陷入到一种比眼前雾气更要凄然的云翳之中。那时的生活如同一只冰冷的手,肆无忌惮地侵害着他温热的身体,直到使他变得周身冰冷。上海滩五光十色的繁华对于翔文来说不具备任何诱惑力。在一个早起倒马桶的寒晨,当他看到门外的小巷里躺着七八具蒙着晶莹霜色的冻死骨时,他最终下定决心开始了自己的逃亡。逃离了那座令他倍感耻辱和辛酸的城市。“那以后的日子才是唯一的日子!”
翔文摩挲着水门汀砌成的桥栏,忍不住轻声感叹。他的回忆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孔,他唇上刚刚铺出一层淡淡茸毛的。少年像一尾流浪的黑鱼,惶恐地窜游于黑暗大河的最底部。这尾黑鱼的流浪是和无数股五色斑斓的浊流混为一体的。形形色色的面孔紧随着那少年的面孔之后浮现在翔文的脑海中,他们犹如一张巨网上无数个结,连缀出流浪岁月里晦暗又苦涩的一片生活。这片生活与这些面孔有时是非常鲜明的,有时非常模糊。翔文的回忆给它们注入缓缓流动的活力,没使它们在僵化中死寂。它们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流淌,最终首尾衔接,成了一个干瘪的、不规矩的圆圈。随伴这一流淌的是鱼鳞般闪闪烁烁的战火,各式各样的旗帜摇来摇去,弹孔、硝烟、血腥与鲜红的色彩浸渍在流淌的每一条缝隙和波纹里。翔文伫立在积满尸骨的田野正中,凝视着枝桠尖锐的枯树刺在昏黄如镀了层金的天空中。南行,南行!翔文拼命地向南奔跑,一堵堵紫色的城墙在他身后轰然倒塌。南方张开了它独特的、潮湿的、腐臭的又略带着点植物芬芳的嘴,一口吞没了这个蓬头垢面的少年漂泊者。翔文并没有在南奔中摆脱内心日盛一日的忧郁和恐惧,相反,他在南方的沼泽里越陷越深。这比摔死在北方血腥的冻土上更令翔文惊惶。鹰羽的寓言无疑是值得一听的,朗朗的月色使得翔文愈发努力向着普罗米修斯靠拢。他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时刻,那个铁窗下,那个雨水沿着墙壁淌下滴滴答答轻叩着寂静的时刻,他第一次走入牢狱以及与之类似的、最后一次置身牢狱的时刻。以极其类似的步伐,普罗米修斯一步一步走入人群的洞穴中。翔文无从确认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被捕入狱,他混迹于一群向异族军队表示愤怒与抗议的青年中,真切感受到英雄般的激情,还有那天崩地裂的豪气。身着黑白两色交错制服的警察挥舞着铁棍冲入到这群常年在机器下忍气吞声的劳工之中,他们毫不留情地击打着,犹如击打着汹涌的波涛。警察们的凶残让劳工们迅速找到了一个更直接的泄愤处,他们用赤手空拳来对付铁棍。前排的人被打得鲜血淋漓,后排的人奋往直前。翔文的耳朵被灵魂燃烧的呼喊震得发聩,他自知一时难于从人潮中脱身了,便随波驱流地向前移动。正移动着,人群的边缘突然响起了几声枪响,隔了不多久,零星的枪响变成了答答答的机关枪响。一场血腥的杀戮就这么在翔文的记忆中溅开无数朵通红的小花。翔文感到人群在坍塌,在急速后退。这时,一个满脸是血的警察撞到了他的怀里,翔文并没动手打他,他抱住了警察,用手臂挡住了几只猛然挥来的拳头。持续不断的机枪声终于使大股人群快速散开了,抱住警察的翔文也准备乘机溜走。但他发现根本不可能了。那个满脸是血的警察摇晃着从他的怀中挣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翔文试着推开他,得到的却是一记打在太阳穴上的重拳。紧接着他头晕目眩,第二拳在无可防备的情况下接踵而至。陷入昏迷的一瞬间,翔文睁大双眼瞪了那个警察一下。他看到那个恩将仇报的家伙咧开了满口黑牙的嘴,血从他的唇角溢出,涂红了他的双唇,他正伸舌舔血,并含含糊糊地咒骂。这是那个事件留给翔文唯一深刻的印象。一切有如血痂的尘烟……第一次的入狱使翔文遇到了一个机缘,他结识了一个宣传某种理想的革命者。饱经漂泊沧桑的翔文一下子就被那位宣传者的话折服。那些话翔文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在他的内心,改变似他这般有悲怆命运的绝大多数人的信念一直如地火一样狂奔。那个双唇毫无血色的宣传者每将理想阐释一遍,就让翔文的灵魂更深一步为信念的地火所缠绕。没过多久,那个宣传者就被行刑队用砍刀给劈死了,他的灵魂在一个血雨腥风的夜晚飘到了翔文身上。他促使着翔文在出狱后疯狂地寻找着理想漫流的源泉。怀着一颗茫然四顾的心,翔文登上了一艘东去扶桑的客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