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烟撞到了阿莞的后脑勺上。它像蛇一样改变了自身形状,弯出一个90度的曲线绕到了阿莞的耳畔。接着,它又弯出一个90度的曲线绕到了阿莞的脸前,到了她的鼻息下。此刻,阿莞正秉住呼吸对着破镜子发呆。她的头发上,耳朵上和下巴上都长着几只黑红色的樱桃小口。阿莞摇了摇头,重重吐了口气,又深深吸了口气。最后一缕的烟便全被她吸入了肺中,引得她连连咳嗽,咳得没完没了。她还是强行克制住了自己,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好像咳嗽也能勾起她什么回忆似的。那又将是一场痛苦的思维折磨。真他妈的该死!刚才看见什么来着?一个蓝胡子外国人,还有一个……是小彤?是小彤!……是她的声音!阿莞终于明白了哪来这么多的幻觉呢,原来是我想念小彤的缘故。是呀,这么久没见到她,我真太想她了!不过想也没用,她都有自己全新的生活喽!……阿莞便终止了胡思乱想,认认真真地将剩下的妆上完。这时,回过神来的她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成了一场灾难。金黄色唇彩太厚太浓了,全是刚才走神时机械地涂上去的。太难看了,简直像涂着一层屎!想到自己这个比喻,阿莞就一阵恶心,她急匆匆地拉开妆镜台的抽屉寻找用以擦拭的面巾纸。可她只找到了一袋女用纸质卫生巾。阿莞犹豫了一会,随后皱皱眉,撕开塑料袋抽出一片,擦去了过重的唇彩。化妆已进入扫尾阶段了,不,该叫扫脸阶段……阿莞最后还要在脸上扫上一层亮光彩粉。这项劳作一定得把握好一个适度,添一分则太乱,减一分则太暗。亮光彩粉的作用是在月亮般的脸盘上撒上一层星光,那么,你看上去不但有了魅力,简直有了魔力。不止如此,阿莞还要锦上添花,她在鼻息的一侧还贴上几片艳红梅花组合亮片,一下子使得脸上的星光有了一个明确的中心。冷、暖色调的和谐配合加上迷离的闪烁,整个脸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让我们为再生的海伦和西施献上骑士般的敬礼,我们的女王,用她最精心的妆扮献上了对男士们最可贵的尊敬。那么,谁能荣幸地和她共进晚餐呢?从四点五十二分阿莞午睡醒来起床开始化妆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夏日的夜晚来临了。一切准备就绪,跟往常一样,阿莞又得去丽娃路上的那家夜总会了。在出门之前,阿莞还往自己的身上洒了一点有薰衣草与麝香混合香型的Chinique Happy For Man香水,它的中文名称大概叫倩碧•男欢香水,是为具有奇思异想性格的双子座女士量身定做的,极为暧昧,具有动物性和植物性香水的混合特性。和那些价格不的菲的化妆品一样,它也是小彤赠给阿莞的。洒过了这种香水之后,阿莞顿觉自己的行走有了风中花朵的飘逸和林中奔鹿的轻盈。在飘逸感和轻盈感共同的推动下,阿莞又一次走出了家门,她所要经过的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巷陌。这一带的路,阿莞是相当熟了。从家门口走到马路上,她可以这样五六种走法,每一种她都试过。外人当然不知道,甚至连一种都走不了。假如你初次来到这一地带,你一定会被千篇一律的房屋,一个接一个的拐弯弄昏了头,迷路是肯定会的。因此,有人称这一带为“迷宫”,或者更刻薄些:“鬼打墙”。这种说法当然不能被本地住户们听去,他们谁都有可能从屋里跳出来责问你:“什么鬼打墙!噢,我们是这住着的鬼呀?你自己走路不长脑袋还怪路不好。你要去哪?我带你走!”
你会被臭骂一顿然后得到一位免费的向导,他会毫不费力地带你到想去的地方那儿。你试着去嗅阿莞身上美妙无比的气息,试着随她走走看。出门向东走,第一个拐弯处,除房东家的房子外,另三幢是红砖青瓦房,青砖青瓦房和墙外抹上了水泥的两层楼房。在楼房的水泥墙上粉刷着这么一行字:“计划生育长抓不懈。”
你就沿着这行标语所指的南北方向朝南走。路越走越窄,你需要经过两个丁字型的胡同口,但千万别拐弯。虽然它们曲折幽长,但都是死胡同。你心平气和地继续走吧,第二个十字路在一个幅度极小的转弯之后等着你。这里较第一个十字拐弯要宽敞得多,这里有一排红砖青瓦房,一幢黑砖灰瓦房,一排墙上抹了水泥的一层平房和一幢水泥阳台上摆满了绿色植物的两层楼房。若以第一个十字路个作为参照的话,你也明白,这一个十字路口的方向绝非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这中间存在着一个约30度的偏差。因为路拐过一个小小的弯嘛!接着向哪走呢?按你以往的习惯,你会向西走,也就是延着那排墙上抹着水泥的平房和那幢阳台上放满了绿色植物的楼房夹出的碎石子路向西走。这样走恐怕使你离马路更远了,不过你是有意的,你想到那买家小卖铺买一包口香糖。那小卖铺就在向西不远处,在一幢贴着白色瓷砖的三层小洋楼下。你就很从容地走了,一边漫不经心地数着那排小平房背后的窗户。一,二,三……十四个,这与你以前数的没一点差错。你避开了一群在路中心打架的野孩子们,厌恶地皱了皱眉。你的心情立刻变得很糟,你拼命地摇头,飞快地跑。你跑错了,跑过了第二个丁字路口了,你得退回来,从第一个丁字路口向左拐。这是一条极狭的里弄。你抬头看看了窄成了一线的天,忽然觉得自己走在了一个深山峡谷中。好了,曲径通幽,你终于来到了那幢贴着瓷砖的三层楼下的小卖铺前。你将面对的是一个又胖又矮,长着一张猫脸的中年店主。他握着一把鹅毛扇,极富智慧的架式,但你总喜欢在心里骂他一句:“蠢猪!”
他也会卑鄙地亮出嬉皮笑脸,手上却捏着一根火腿肠给你。“我要口香糖,不是火腿肠!”
你恕不可遏,“你说我晚上做什么?”
你的话很冲。“噢,错了错了!”
店主嬉笑着用羽扇拍打自己发稀疏的圆脑袋,“是香肠……口香糖!”
说着,他捏出一盒绿箭口香糖给你。还在笑,满眼猥琐的光。你简直想伸手掴他一个耳光,但还是忍住了。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你背后喊:“嘿,卖假货的家伙,你没收到路先生的帖子吗?还笑!给我来包烟!”
“你说谁是卖假货的……”于是他们吵了起来。你趁机溜走了。你回头看了眼那男子,他在暮夏时节里早早穿上了黑风衣,还戴了顶不伦不类的遮阳凉帽。他的衣领高耸,你看不到他的脸。你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继续朝前走。这时,天空已完全暗了下来,巷陌深处的灯也星星点点地亮了。你刚才溜得太匆急,以致你现在搞不清自己是在朝哪个方向走了,只有通过周围的房屋来辨别。靠左是一幢青砖青瓦的房子,它的山墙上开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红色小窗。别被这叫声扰了神,向右侧望去。右侧是一堵墙,墙上刷着的一层石灰已被雨水冲洗得斑斑驳驳的了,你还能看到墙的顶部倒插着犬齿一般尖锐的玻璃渣儿。你就沿着墙走吧,到那间红砖黑瓦的老房子前向右拐,不,向左拐。左拐后你再走,走了大约20米。这儿是个三岔口,三条胡同像三色堇的花瓣那样交汇在一起。在交汇点的右侧方立着一根细长的水泥杆子。杆的顶端架着电线,还装有一侧桔黄色的路灯。它的光芒也是桔黄色的。你开始瞅了瞅贴在路灯上的广告,那些有名的城市牛皮癣。你读到了专治阳痿早泄、妇女不孕以及癌症的特效药广告,你还读到了一份叙述露骨的春药推销信。此外还有各种小广告,也有一张正正经经的化妆品广告,广告上用极其夸张的语言写着:本城最佳外来小姐评选已经结束,请掀起楼兰美人“拒沙”小姐的盖头来!托波—邦凯联合公司倾情奉献云云,还有推销员的签名,阿虫先生,以及他的电子邮箱:achong @ dream.hell。神秘兮兮的,好像真搞什么选美活动似的。你绕过杆子看它的背面。真奇怪了,杆子背后居然贴了张法院审判书。你想仔细瞧瞧,突然后背被人狠狠一拍。你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是个醉汉。他身穿一件肥大的文化衫,满脸酒气。他一把住了你的手。你拼命挣扎,他越抓越紧,紧急之下,你张口咬了他的手。千幸万幸,你总算挣脱了!你在飞奔,空巷子里满是你慌乱的足步声。你看看,一幢红砖青瓦的房子过去了,又一幢黑砖绿瓦的房子过去了,还有一排抹着水泥的平房过去了。你想往哪跑?往那座门口栽着两棵水杉树的小楼?你就去吧,向左再拐。你差点叫右侧驶来的一辆红摩托车给撞着了!多险!你定了定神,沿着一幢贴着马赛克瓷砖的四层高楼向左走。这好像是个幼儿园,因为楼的外壁上画着各式各样卡通人物和动物。孩子们的笑声从楼里传了出来,你便随楼的转弯而转弯。这时,迎面走来一队小朋友。他们当中有个子稍高的小胖子冲你喊:“爸爸说她是野鸡!野鸡!野鸡!”
你简直要崩溃,你向右侧退却,退到另一个像深山峡谷一样黑暗的巷子里。顺着这巷子,你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里一圈有阳台上摆满花朵的两层小楼,一幢黑砖青瓦的房子,一排墙上抹了水泥的平房和一排红砖青瓦的房子。四面的建筑天衣无缝般地咬合在一起,使你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井中。你还是拣了条靠近的巷子走了。你走得如此木然,如此疲惫,几乎要瘫倒。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你才敢定神张望。你看到一面墙上刷着几个粗大煞白的楷体字。你开始挨个读下去:懈……不……抓……常。你一惊,再读;作……工……育……生——你不读了,你倚在被一整天的太阳照得微微发烫的墙上,你想哭。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到你的面前,他用低沉的声调问你:“女士,是不是迷路了?我帮帮你吧!相信我!”
说着他向你伸出了手,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光线太暗,你看不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