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已驾着飞帚到半空中躲避了。你飞出了几丈高,但冲天的烈火仍把一波波的热浪向你喷来。你诚惶诚恐地准备离开,但忽然想起了那笑声和那个女人。她疯了,她放了火,你却想着救她。你和飞帚一起在火场中几进几出,你浑身都落满了乌黑的烟灰,但你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你疲惫万分地向前飞去。此时月亮圆到了极致,月光如雨如注,如泣如歌。你昂起昏痛不堪的头颅,凝眸注视着这轮身陷绝美之境的嫦娥。你已完全失去了飞翔之初的狂欢,取而代之的是和这半空中的哀妇无穷无尽地两两相对。碧海青天,夜夜伤心,我的女王,或许你不知道,有关狂欢者的秘密。在这满月高耀的深夜,在这一生中有且仅有一次的尊贵之夜里,你何必要想那么多,何必让哀愁的细沙渗入你内的每一条细小的缝隙中,你已忘了一切,那么何必再为那记忆之外的事痛苦。你飞在了一片无尽的荒厚和旷野之上,你最后的飞翔正像一朵鲜花那样渐趋凋零。但你还是很有耐心地让飞帚载着你向前进发。你低下头,看到一大群头发散乱、身披兽皮的野人正在月光照出的银白原野上追逐着猎物。他们都手持火把和长矛,嘴里发出“耶胡!耶胡!”
的欢呼。寥阔的旷野上奔跑着几数只野马,野牛、鹿或者兔,它们慌慌张张地跑着,最后都落入由火把和呐喊声围成的圈子里。野人们不知疲倦地猎杀着,为猎手们助威的是阿莞的欢呼。她不敢驾帚在他们上空停留太久,惟恐将他们或者他们的猎物吓跑,她只是在他们的找猎中片刻体味到收获的欣喜。最后的欣喜。荒野和旷野的尽头却是一个阴森可怖的坟场。你非常诧异飞帚为何要把你带到这儿,而不是更光明更热闹的地方。或许是它太累了,或许是驾着它的你太累了,飞翔到最后,扫帚竟像一支达到射程边缘的箭,凝固在空中不肯动弹了。是的,飞帚不动。你极为不安地坐在它的背上像坐在了一条固定在水泥地面的单杠上。成群的乌鸦“哇哇”叫着围绕你飞翔,偶尔有一只胆大的想落到你的扫帚上休息,被你毫不客气地撵走了。这黑鬼,这丧门星!你脚下磷火闪闪的坟地正中忽然传出一阵絮语。你吓了一大跳,仔细向下巡视,在不远处的一座坟边伫立着一个黑黑的影子。莫非是闹鬼?你仔细倾听一番,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是一个声音柔和的男人,他手里还拿着一圈煞白的东西,或许是一个花环,他正将它放到一座无碑之坟的坟头。他是一个乘着午夜月色祭奠死者的扫墓人。他用墓地一般沉郁的语调说:“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坟!掩埋你的人对我说大概就是这座。我想,到底是不是并不重要,这里寥阔的一片埋着的到是我们的人,任意一个坟包下都是我们的同志,一样无碑无字,一样无声无息。我在这午夜里来看你们,只是想用活人的身份和大家叙最后一遍旧。很快了,我就要挤来和你们一起凑热闹了。呵呵,怎么,不欢迎我吗?”
那人欢快地笑了笑,在衣兜里摸索一阵子,尔后火光一闪,原来是点了支烟抽。不知是烟太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在这午夜的坟场里经久不息。在咳完后,他又说:“鹰,我想我一直错了,我伴着你度过最后的时光,心里却,却一直拿你不以为然。因为你不是,不是我一开始所认定的那种纯而又纯的战士。可纯而又纯的,那,该是什么样的战士?我自己吗?哈哈,一个贪生怕死,向他们交上乞生‘自白书’的小丑?一个灵魂意义上的叛徒?嘿嘿,的确如此,如果按我最初的看法,即使我没出卖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件事,我还是个人尽可唾的败类!鹰,现在我不是这样想的。记得你在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场由深重苦难带来的战斗,在心灵上最大的胜利应该是唤醒为苦难所蒙昧麻木的人群之爱。是爱!你还说最怕的是苦难没有认清,爱也没学成,大火过后的一切仍换了副面孔继续衍生苦难,甚至更重的苦难,原来的苦难以及火的苦难。我不知道你后面的看法会不会真有其果,但我的确害怕自己没有将爱学成,或者说根本被爱抛弃。鹰,我得承认,事实上我要比你怯懦的多,唉,我多希望能活得健康,活得更长一点,活到我们胜利,自由呼吸的那一天,可是,我目前的处境,我全部的世界都在拿着一个‘死’字逼我,无论怎么看,我是不死不行了,我一定要死!”
那人沉默良久。缺去大半角的残月正将冷辉洒在他削瘦的肩头。“死吧!倘若我们真正一无所获,至少我们学会了从容赴死的!”
那人无限惶然,无限悲凉,“可我为什么没能学会爱呢?不在爱中死去,我觉得我是被这世界彻底给抛弃掉的。一个累赘,一个垃圾。或许……或许有人从这番经历中能学到了别的什么,比如仇恨,比如冷漠,比如强暴,再比如追溯苦难的智慧。可我真想学到爱。当我们一直用仇恨促动对理想的理解时,我们已把理想缔造之初的那种驱力全忘记。那是对全部苦难的怜悯、抗争和对苦难承受者的爱。是的,鹰,我辗转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我是无悔于理想的。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没能领会它,它不是庞大复杂的学理,也不是冷眼旁观的说教,它是基于一种对苦难制造者的仇恨,更是基于对苦难承受者的爱,深深的爱!——他们,他们哪一个敢正视自己灵魂的暗陬,敢挖开自己的心脏并发自肺腑地说学会了后者!仇恨要比爱简单得多!”
“我怕我也是一无所成。在这铁一般的禁锢和坟场一般的死寂里,我只敢将这些话对你们说了。因为你们都死了,不会不屑一顾地讥笑我。鹰,我和你一样,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们漂泊浪迹,遇到各自所爱的人。还记得在狱中你还跟我讲了那个蓝眼睛的犹太姑娘的事,你说很糟糕,她那富有的父亲居然歧视像你这样的穷酸东方人。尽管他们也遭受着不公的歧视。你说足可见人与人是不可相通的,学会爱是多么难!呵呵,你们还是勇敢地私奔了。多浪漫,只可惜你的欧洲妻子连同你的混血孩子都在难产中死去了。你茕然一身回归故土,凭着天赐的因缘为我讲述了有关爱的一切,我真羡慕你!因为,因为……”那人不说话了,呜呜声从他的鼻腔传出,似乎在哭泣。“因为我不行,我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或许,我可以做一个圣徒,一个英雄,像他那样。但我不能,我充其量只想做个普通人。但我又不能!我需要去死,这倒是对一切混乱最好的清算。呜呜……我遇到过好几个姑娘,她们都是天下最好的姑娘。我却不能爱其中任何的一个。我不能是因为我在为理想而……不,这是假话,我不能是因为我失去了爱的能力了,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这多可悲,鹰,我推心置腹地对你说,就这么死了,我觉得一生都徒劳。我……刚才在桥上差点吻了那个姑娘,那个一生中最后的姑娘。我,还是不行!她是我出狱后认识的,是她救了我,我将她从火场里带了出来。她真像哀子,不是相貌上,而是气质上。我是个人皆可唾的叛徒,她是个……众人拿石块砸的女人。我们就这样遭遇上了,真有趣!……唉,要是能安宁平静地相爱,安宁平静地生活该多好。唔,这些话一说我更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了……还说说理想吧,鹰,很遗憾我没能阻止得了他,在他们最后的搜捕中他逃脱了。这很好,但过不了多久,顶多两天吧,他会像上古侠客那样横空出世。我最后的愿望是用我这条命换取他的命,我想我不是他期望的那种能创造一个新世界的人。我是一个懦夫、叛徒、庸人和阉竖!但,我自信,我坚决地自信,对于理想,我比他理解的要深。你说呢,鹰?我想这世间一切的理想和信念,其最大魅力绝不是来自它所期望的那种目的的本身,而是在于那些承载着它的头脑,那些真诚信赖它的人,那些发生肺腑笃守它的人。那些人有着理想和为人二重的魅力,以及衍生出的德行、毅力、实践方式、待人态度等诸多方面的光辉。找到这样的人真难啊!因为跟学会爱比学会恨难一样,学会做人要比接受理想难多了。尤其在这为奴了几千年的国度里,太多的机会让人堕落,成为奴才,成为禽兽!鹰,你是不错的,我想我也能……哪怕用死来宣告,宣告我……呜呜,鹰,我来了,我马上就要来了,哈哈,咱兄弟一起喝上碗茶,喝上杯酒,纵横捭阖,哈哈……”那人又哭又笑,哭声悲凉,笑声爽朗,都很真实。两种声音奇怪地缠在一起,像一匹洁白的丝绸缠住了一柄闪亮的匕首。声音在这一钩冷月下的坟地里四下飘荡,使得黑暗一片的坟地变得无比地空旷,无比地狰狞。坟地终以其无边的空旷和死寂将那声音一口吞没了。在声音销匿的一刹那,坟地里所有星星点点的磷火同时熄灭。一钩冷月仓皇地跌入西天的边界。你看不清那个男人到底还在不在了,你只看到那隐隐约约的一圈暗白,那只坟尖上的花环。你彻骨寒冷,正想办法催促飞帚离开。这时,一个清晰的呼唤声响在了你的耳边:“来吧,快来!我带你去见他!”
你大为惊骇,慌乱中双手一松,身体向前一倾,跌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