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读者,漫长的行走是多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想停步稍憩片刻,又会觉得相对于静止,前面未知的路又是一种更大的诱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假如,我是说假如,死神存在的话,我们是不是要为全部只为向他靠拢的行走而沮丧呢?在这微风凉爽的夏日清晨,写作这本回忆录式小说的我忽然被这一问题所困扰。窗外是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我曾一直寻思着揠除杂草,种点什么,可总没能动手。或许是阵雨欲来,天空一片铅灰,偶尔还有闷雷的轰鸣。我想,我的困扰是浅薄的,毫无意义的。我一直在阅读着我能找着的全部哲学大师们的著作。我读它们,怀着读诸多文学作品一样的兴趣,就是为我内心许许多多这样浅薄的,毫无意义的困扰寻找答案的参考。真正的答案对于我,则只能最终由我的内心产生。我渐渐明白:需要做一个纯真的生活者,区别于赌赛之前的生活,现在我只能拥有写作这扇窄窄的小门,路和门融合一体了。我脑中不停闪烁着诸多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克思,鲁迅,布尔加科夫……所有路都通向门,所有门后都藏着路。当我确信不可能飞翔时,我需要驱除遮蔽,关注我目所能及的当下。死只是路途上遥远的一扇门罢了。我在窗外的杂草丛中最终种下的还是一株草,它不会比别的草长得更高,但它的根会扎得更深。草丛中的野草是不需要有所区别的。天终于降下了雨来,果真是猛烈的一阵子。转眼又淅淅沥沥了。这年轻之晨的雨!——这段文字与叙事无关,它或许是无意嵌入的。它也可能是文本与虚构自身的絮语。总之,我们得继续关注女主人翁阿莞:阿莞紧随着路修罗走入他的宫殿中。与飞翔后的行走一样的是,她首先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她又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次路修罗没有牵着她的手,她只是谛听着他的足声,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不要紧的!”
路修罗和蔼地对阿莞说,“跟着我走,无论朝哪个方向都不会碰壁。因为这就是浑浑沌沌的一团,你只要朝一个方向走就是了!我所说过的是不会错的!”
阿莞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阿莞觉得自己的双耳开始了无缘无故地轰鸣。耳鸣声非常怪异,呜呜呜呼呼呼,是有人在大声哭泣,是有人在大声嚎叫,是有人在无声无息中喘息,总之是令人不安的、不祥的声音。也有人在笑,很正常的那种微笑声,似乎唇角刚刚上翘。但同样令人不安。这一切只在耳膜与黑暗之间交流,仿佛是耳朵代替了鼻腔进行深呼吸。耳朵吸入了一团浑沌中所有区别于芬芳的气息,并将其混杂成一堆,深深刺激阿莞的内心。对此,阿莞早就心存防备,她不会再随便条件反射似的让内心为恐惧所占据。在这样的宫殿中,恐惧倒是比任何感觉都要毫无意义。路修罗的存在不是以恐吓以基础的。他的殿堂绝不收罗胆小鬼。这些声音与其说来自黑暗中的行走,还不如说来自阿莞自身血液的流淌。“人们对我的宫殿的理解非常浅薄!”
路修罗洞悉了阿莞的思索,对她说:“尤其是那些思维还停留在神话时代的人们。他们把我这想象成一个大垃圾场,专门收罗那些残次品的灵魂,甚至把粪便当成宝贝。这些看法相当滑稽。我可不乐于创办什么慈善机构。他们还想象我这儿是个怪兽动物园,一个无底洞,养着什么男人脸女人发、狮子牙蝎子钩的爬虫,还有一双翅膀,可以到处乱飞。哈哈,这无底洞成为转基因工厂。还有狮头蛇尾喷水的马,七头十角的恶龙。连破晓的诗人也不能免俗,他把我想成了长着五张脸的怪兽。瞧瞧,他们心中的路修罗也太丑恶了些,只有最丑恶的想象力会用这个法子吓唬人向善。”
“最糟糕的是,他们还把我这比喻成最残忍的焚尸集中营,什么永不熄灭的烈火煅烧啦,好像火是专门为焚烧垃圾而产生的。这未免亵渎了我那位古希腊裔朋友出生入死的努力。我记得一位长着大胡子的俄国大师说过这样的话:观察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首先要看看它的监狱和犯人。我想这话同样可以这么说:看一个民族文明程度,首先要考察一下它在假想中对死亡的认识和对地狱的想象。在贵国很大一部分公民中,无神论是被善遍接受的。这很好!但迷乱的人群也为数不少,甚至富有的地区要高于不富有的地区。而且有很多人的迷信程度令人吃惊。瞧瞧他们设想的地狱: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嗤,多低级的想象力!这样的想象力与其说是信仰,还不如说是十足的自欺……”路修罗拖拖沓沓地讲了一大通有关地狱的话。这些话有些颇有见解,有些却自相矛盾。他还向阿莞细致地介绍了冥王哈得斯,古腓尼基阿多尼斯神话,日尔曼人战争和死者之神的奥丁,埃及死神俄赛利斯与木乃伊金字塔,闪米特巴比伦神话中造人的英利尔、死而复生的塔穆斯神以及统治黑暗与混沌的魔鬼蒂玛特,还有琐罗亚斯德教中与善至阿莎作对的阿利曼以及他的众多行星恶仆们,婆罗门教湿婆之舞和佛教阿鼻地狱,甚至那些分部在南美、北美印地安部落、非洲原始部落、南亚岛国和澳洲太平洋上小民族——诸如威托托人、阿塔帕斯坎人、巴塔克人、柏柏尔人、毛利人所信奉的死神都作了详细的讲解与分析。最后,他一方面着重肯定了中国人不知生不言死的入世态度,又狠狠批评中国的官僚化的地狱对于人心的自我批判和道德威慑力度。“很奇怪,无论是天还是地的假设,贵国都想象成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这在世界诸民族中是非常独特的。非常独特!其他民族,虽然神鬼各司其职,但也没出现发文办公的场景,其所任之职也只是个象征而已。我明确知道他所任命的只有一个审判庭吹喇叭的天使长加百列而已!……”阿莞一直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路修罗对这世界上的鬼神侃侃而谈。那一个个有同有异趣味盎然的故事的确都非常引人入胜,再加上路修罗高超的叙述技巧以及很有见地的评点,使阿莞觉得全世界的鬼神都在陪着她边走边聊。当他评价中国人随随便便一锅下地狱轮回的死亡观时,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无神论比较好,在自然中轮回显然要比在一帮官僚手下轮回好得多。不过,阿莞倒是挺佩服作为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神话学家的路修罗的,她觉得他几乎无所不知,钻研这些冷僻深奥又没多大用处的学问估计要花费他很多的精力。因为这样边聊边走得很愉快,阿莞一时倒把路修罗的真实身份给忘了。最后,她听到他说:“……对我不友好的人尽量把我形容成一个头长犄角、脚变羊蹄的小丑,这我倒无所谓。希望贵国公民不是这样看待他们全新的死亡总督的。考虑到贵国死亡追究和管理层面上的疏漏,我决定全面清除掉那个陈腐不堪的官僚地狱,暂时接管贵国,或者这个城市的死亡事务。请记住,我是新任死亡总督堂•路西勿罗•撒但!”
路修罗是用极其严肃的口吻讲完这番话的,阿莞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双眼射出的冷峻的光和他喉中喷出的冷气。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哎呀,你可别忘了,他可不是什么这个学家那个学家的。他是……死神,永生的死神!”
浑沌的黑暗终于走完了,路修罗为阿莞推开了一隐藏在黑暗之幕中的门。柔和的光线扑面而来,阿莞眼受刺激,闭了很久才睁开。她看到脚前是一截灰色的阶梯,一条长长的拱形走廊将她向上引去。此时的路修罗已换上了一身欧洲拿破仑时代的红色军礼服:金黄的扣子,带穗的肩章,刻有玫瑰和十字图案的徽章,还有一支柄上镶着蓝宝石的长剑和一件猩红的斗篷。他的蓝胡子还是蓝得发亮,双眉下深遂的眼睛里酝酿出威严的笑意。他果然像个威风凛凛的总督。“请吧,我的阿莞女王!”
路修罗说,“踏上这第一层的铅铸阶梯,我们进入镜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