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后一步进门的江奶奶看到了这一幕,也有点摸不清头绪。这八年多,她从未见过我们姐妹间红过一次脸,我向来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哄着,她又懂事得让人心疼,故此连拌嘴都很少见。见我良久没有动弹,老人家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声。“小荼,去看看吧,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解决呢?”
我没动,这一次我也上了倔脾气。长痛不如短痛,如果真的放手由着她,到时候就不是哭两场能解决的。晚饭时分,结束训练的江野也回了家。几日不见,他好像又白了几分,常年和打交道,头发总是湿漉漉的,带着一种水汽的少年英俊。五个人的位置,今天独独空出了陈梦灵的——自从刚刚置气回房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来,无论江奶奶怎么哄,就是不打开门。江野抓了抓稍长的刘海,绑起了一个冲天揪,露出了宽阔饱满的脑门儿,“要不我再去喊一遍?”
“不用,”硬生生地扔下两个字,我端起饭碗,冷淡地说,“大家吃饭,她不想吃就算了。”
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不知其味。我一筷子一筷子心不在焉地吃着,好几次差点咬到舌头,最终还是以放弃告终。眼看这样不是个事儿,江野站起身,拉着我站起来,“你出来,我们谈谈!”
一路被拽到江野的卧室里,我尝试几次都甩不开桎梏,腹中的无名业火也冒起来了。双手用上十分力气,我咬牙挣脱,恼火地说,“你到底要干嘛?”
“这话我问你才对,你要干嘛。”
我揉着捏红的手腕,冷声说,“你懂个屁!”
这家伙也不恼,靠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是不懂屁,你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小荼,梦灵姐心智是不大,可是她也是个成年人,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是为了她好!”
我昂声辩斥。嘴角一嗤,江野一边点头一边重复了一遍,“对,是你为了她好。”
我不耐烦,“有话就说话,鹦鹉学舌有意思么。”
“不用我说,你自己都说得很明白了。这件事情上,你一直都是你为了她好。”
望着他看似轻描淡写的神情,不多时,我居然了然了他的意思。汉字总是这样博大精深。我为了她好,出发点是我,主宰一切的,也是我。换个角度来说,我可以不需要陈梦灵这个支配者,单纯只是为了——我,好。微微脱力地坐在床上,我双眼有些发直,喃喃自语,“我难道做错了吗?就算我是一意孤行,可我也不是害她啊!”
斜靠在墙壁上,江野收起了眼里的玩世不恭,说,“要我说,其实你没有必要那么紧张。我倒是觉得这个萧柏出现,兴许是件好事。”
我一脸“你莫不是个傻子吧”的嫌弃眼神,感觉他可能是最近喝多了游泳池的消毒水,连智商都被影响了。“喂喂,我说真的好么?”
江野老大不高兴,“你想想看,梦灵姐谁都不记得,单单记得他,说明这人肯定是举足轻重的。而且重点是,他是个男的,MAN,明白吗!”
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我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从前的经历,陈梦灵非常恐惧男人,尤其是那种高大的年轻男人,时常会和小鸡见到黄鼠狼一样,吓得浑身发抖。但是这个萧柏太不一样了,不光得到了她悉心的关爱,甚至还主动有了肢体接触。这证明在陈梦灵的潜意识里,她对萧柏有很深的信赖,兴许都不低于我们这些家人。想想也是,从青葱时代陪伴起的恋人,甚至差点要步入婚姻,感情应当是弥足深厚的。见我防备松动,江野趁机又灌了一口迷魂汤,“你想啊,我们就算做得再好,也终究只是亲情。一旦有了爱情的力量,搞不好就能大破大立,一下子痊愈了呢?”
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我终于打定主意,站起身走了出去。——站在卧室外,我用指节叩着门,好声好气地哄着。“姐,开开门,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呐,你不说话,我就自己开门进去了啊……”里面仍旧没有回应,我便掏出备用钥匙,三两下扭开了门。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哭泣场面。床上平整的被单上多了几道褶皱,看样子是被人翻来覆去地滚过两次,不过现在上面已经空无一人。陈梦灵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台上的小台灯,握着笔奋笔疾书,认真地嘴角都抿得紧紧。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背后,我往素描本上一看,上面已经画着简笔的铅笔画,似乎是高中的课堂上,连教室里的桌椅布置都一清二楚。陈梦灵知道我在看着,但是她没有分心阻拦,而是一成不变地摇动着笔头。在她的操戈下,铅笔的线条大起大落,很快就填满了白纸。一间放学后的教室,三三两两的学生,倒映的夕阳,远方的操场,和两个背着书包,缓缓并肩行走的男女学生。画完一幅画,陈梦灵握着笔,眼神呆呆地看着画纸,整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进去。少顷之后,陈梦灵吸了吸鼻子,小心地握起素描本,递到了我的面前。“你看,”她很局促,小声嗫嚅,“我不懂……荼荼,你帮我看。”
一本崭新的素描本,足足画满了一半空白,恐怕关在房间里之后,她都在一刻不停地画画。一张张的画纸略过,有高中的掠影,有大学的时光,但每一幅画里,都有她,有他。黑白的铅笔画里看不清人的表情,可是我莫名能感受到——这里面的每一个陈梦灵,都是开心的。合上沉甸甸的本子,不光是我会不过神来,一旁的陈梦灵也看得入了迷。她脸上出现了不合时宜的恍惚和向往,看得我心里仿佛多了一颗咬碎的柠檬,酸的发苦。或许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充溢在心中的这种难受是从何而来。这些片段式的回忆画面,那些记忆里的她自己,于她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