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神经内科专家门诊准时叫号。八点四十五分,王小乐坐进了诊室,他是五号患者,身旁坐着六号患者尹老太太,她被以为是陪同家属被护士放了进来。对面的专家是位五十多岁微秃的男士,正冲王小乐微笑,亲切得像邻家的大爷。他身后墙上贴着一张鲜艳夺目的正面的大脑解剖图,与专家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像开了盖儿的头颅,在向他微笑,让王小乐感到莫名厌恶。他把视线转向洁白的墙壁,尽量躲开血淋淋的笑容,可烦躁依然不减,反而有种迅速逃离的冲动。可能精神自古高贵于肉体,为它疗伤的殿堂要比修理臭皮囊的诊室透着威严吧。王小乐偷眼看尹老太太,心情却是大相径庭,双手拄着拐杖,身子前倾,一副不查你个底儿掉誓不罢休的姿态。可在王小乐看来既可恨又可怜,但他不想怜也懒得恨,他只想尽快把这件事了断。专家的温言细语打断了王小乐的思绪。“小伙子,哪里不舒服?”
“我想查查有没有健忘症。”
王小乐开门见山。血淋淋的头颅依然笑着:“多大年纪了?”
“二十四。”
“做什么工作?”
“销售。”
“多少年了?”
“一年多了。”
“结婚了吗?”
“大夫,我查健忘症。”
王小乐耐着性子说。“结婚了吗?”
专家坚持问道。“……没有。”
“女朋友总有了吧?”
“我只想查健忘症!”
专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满。侧眼看随病家属,像是在问你家孩子为何如此没有耐心?可换来的却是尹老太太咬牙切齿的鼓励。“不用跟他拉家常,直接开化验单查他,脑供血,脑ct,查他!”
专家有些急躁了,不耐烦地解释说:“我是在问诊。他的回答对诊断很重要。”
“噢!”
因老太太恍然,立即将枪口对准王小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甩脸子给谁看呢。”
王小乐想发作,但忍住了。他觉得如果在这个治疗神经病的地方再打起来,自己就真一点儿尊严也没有了。“有女朋友。”
王小乐耐着性子回答。“平时好忘事儿?”
“没有!”
“忘记东西放哪儿?”
“没有!”
“忘记人的姓名?”
“见一面也许记不住,见两面肯定忘不了。”
“父母或亲人的生日……”“我爸是1953年3月26号,我妈是1955年4月17,我是81年9月2号,我还有个姐姐生日是一天,他们的身份证号和电话号码我也记得,我爸是110104……”“行了!”
专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继续问道:“平时睡眠怎么样?”
“特别不好,一宿吵醒好几回。”
专家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突破口:“为什么?”
“我睡门厅,我爸前列腺肥大,总起夜。”
“梦……多吗?”
“不多,有时候来不及做就吵醒了。”
“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打小就这样。”
“那你会不会感到极度烦躁甚至恐惧。”
“早就习惯了。”
专家一脸疑惑,他问尹老太太:“家里有健忘症患者吗?”
银老太太一愣:“这个………”“没有!王小乐斩钉截铁。”
专家摸不着头绪了:“你一点健忘的迹象都没有?”
“没有!”
“你也没有身体不适?”
“没有。”
专家实在问不下去了,他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那你干嘛来了?这不找病吗?”
“我还想查查有没有阿尔茨海默病。”
专家更愤怒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手指着王小乐:“你们到底干嘛来了?这里是医院,想干什么,我给你们家属看过病吗?”
“您别发火啊。就是想查查!”
王小乐解释。“查什么查?一点儿临床表现没有,有什么好查的?”
专家愤怒得像一个狂躁病患者,“你除了缺觉没毛病,如果想治让你爸看泌尿科去。你们俩现在可以走了。下一位六号!”
专家下了逐客令。但王小乐仿佛得到了特赦令,兴奋地向尹老太太摊了摊手,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四号!”
专家又向门外喊了。这时,尹老太太却仿佛收到了稽查令,目光游离,双唇紧闭,既像等待开庭的原告,又像刚被宣判的被告。她拄着拐杖起身与王小乐换了一个位置,把挂号条交给了大夫:“大夫,我就是,我想查查有没有幻听。”
大夫愕然。嘴张得大大的,像看到了一对怪物。中午,老少二人一起走出了医院。王小乐一切如旧,尹老太太手里却多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各种化验报告和两种药,一种叫阿立派唑、另种叫氯氮平,是治疗精神分裂的。袋子被撑得鼓鼓的,仿佛很沉,压得她整个身子都在抖,像过电一样,下台阶的时候,脚步缓慢而蹒跚,王小乐想搀她,却被他用力甩开,回身挤出一丝又苦又冷的笑:“这回你高兴了?”
王小乐也在笑,笑得比她还难看:“这回您不闹了吧?”
说完他就后悔了。一连三天,王小乐再没接到街道办事处的电话。他不放心,主动打电话去询问,胖大姐兴奋地告诉他,尹老太太没来。王小乐这才把心放下。两限房之路再次步上了正轨,王小乐欣喜之余又心有余悸,如果街道不给他打电话,如果那天他想不起去喝酒,如果最后时刻尹老太太没有冲出来,那么也许就是另一个结果了,总结整件事王小乐给自己下了四个字的评语:英明,命好。这天晚饭后,王小乐想把这个好消息与大家分享。谁想到肖彩云却边吃着香蕉,边兴致勃勃地与大家分享了另一件事儿。说下午你们都不在家,我们食堂下午也没什么事儿,我就早回来了,而且半道还买了点老玉米,我为什么买老玉米呢?因为社区的孙大夫告诉我,中老年人多吃粗粮有助排便,而且玉米含卵磷脂,是补脑的,我在食堂干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原来这玉米真是好东西,补脑又通便,上边下边它都管……王大圣说肖彩云,你捡主要的说。肖彩云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正在厨房包老玉米呢,在这个时候,就听见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没人,地上放了袋香蕉,还是好香蕉。这香蕉叫帝王蕉,钾含量特别丰富,能预防大脖子病。我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结果到楼梯口一看,你们猜怎么着?尹老太太正一步一步往下蹭呢。看来这次去医院没白去,真是良心发现了!肖彩云兴奋之余又包了一个。“我的亲妈”王小萍说,“您可真心宽,真能咽得下去?尝得出滋味儿吗?把咱们家闹个天翻地覆,黑不提白不提送袋香蕉就算平了是吗?也就是您,当时我要是在家,我拽他脸上。想认错行啊!给我跪下。”
王大胜说:“别胡说八道,那么大岁数拄着拐棍上楼来跟咱低回头就算不易,你还想怎么样?逮着蛤蟆攥出尿来?咱家做的就全对吗?小乐,你别笑,说的就是你,逼着老太太查精神病,让人家脸往哪儿放,别跟我说你喝多了,真喝多了就动不了了,酒壮怂人胆才是真的。”
王小乐又回忆起当天的丑态,有些难为情,低着头呵呵直笑。王大胜又说:“笑笑,你就憋坏吧。行啦,东西收了就收了,可楼上楼下住着,咱们也别拒人千里。小乐,你妈刚煮那玉米还在锅里呢,拿几根给送过去,现在就去。”
王小乐稍一迟疑,王小平诧异道:“爸,您也太好说话了吧?堵着咱家门骂了一个多月,一袋香蕉,这事儿就了了。”
王大胜说道:“不了还能怎么样?她是病人,她那是病拿的。你跟她较真,那你不也成病人啦?”
肖彩云附和道:“对对对,听你爸的,反正过了一阵就搬走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王小平懒得再和他们争辩,自己回屋了,有了肖彩云的支持,王大胜底气够足,他大声地催促王小乐:“你倒是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