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乐立即到厨房拿了盘子，从蒸锅里挑了四根玉米下楼去了。倒不是他对王大胜多么言听计从，而是那天和尹老太太分手后，莫名产生一种愧疚，尤其晚上躺在床上，一想起她那句：这回你满意了吧？就觉得扎心，跟自己多理亏一样。毕竟精神分裂这个脓包是自己强行给她挑破的，虽然挑得问心无愧，无论是为房子，还是为病情的医治都不是一件坏事，但脓包就是脓包，挑了是会疼的。就像在公共浴室里指着人家屁股说你那儿有块儿记一样，尽管是善意地提醒，但被提醒者无论对这块记是根本不知晓，还是撅着身子对着镜子照过，都会觉得尴尬无比。所以这两天，几次路过她家门口都下意识地听一听里面的动静，甚至有种想敲开门拉几句家常，安慰她几句的冲动，这到底是出于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儿的心理，还是胜利后滋生的同情，他也说不清。总之，今天借助父亲的深明大义，他心甘情愿地就坡下驴了。站在尹老太太门前，他清了清嗓子，松弛了一下面部肌肉后敲响了门。“谁呀？”

尹老太太打开门，一见王小乐，立即脸拉得老长：“是你？”

“奶奶您好。”

王小乐微笑着。“干嘛？”

尹老太太没好气儿地问。“我爸让我给您送几根玉米，新煮的……”“用不着！”

王小乐还没说完，尹老太太就要关门。王小乐赶忙推住，央求道：“别关门，别关门，我还有话跟您说呢。求求您了！”

尹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然后松了手：“有屁快放！”

“让我进去说行吗？”

“不行。你说不说？”

尹老太太忍耐到了极限。“说说说，我……向您道歉。”

“向我道歉，那我可不敢当。”

王小乐陪笑道，“真的，我没大没小，我招您不开心。您的香蕉我吃了，甜。可越甜我就越觉得惭愧，越甜我就越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奶奶，您原谅我行吗？”

王小乐说得很尴尬，笑得很谄媚。尹老太太既又好气又好笑，又有几分感动，哼了一声，说道：“甜不甜放一边，别从脊梁骨下去就行。进来吧！”

她打开了门，把王小乐放了进去。这也是套两居室，格局和王小乐家一样，但却给人一种素淡冷清的感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像个小太阳通透地亮着，照得屋里几乎没有死角，以白色调为主的家具陈设干净而简单，在灯光的映衬下，反射出一个个惨白的光团，像一只只灰暗的眼睛没有一丝的生气。正面墙上一幅中年男子的彩色大头照片极为显眼，卷发微胖，眉宇间有几分与尹老太太相似，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让人看得心里暖洋洋的，但沉浸在灰白色灯光中又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感。尹老太太自顾自在长沙发上坐下，然后用下巴指了指身边，“坐吧。”

“哎。”

王小乐将玉米放在茶几上坐下，“这个您慢慢吃，吃着好让我妈再给您煮。”

尹老太太冷冷道：“那我可承受不起，她不恨我就是好事儿。”

王小乐苦着脸说道：“您看您又说气话。甭管恨不恨您，那都是过去时了。咱们现在需要一个和谐的邻里关系，不能再闹了！”

王小乐顿了顿，继续说道：“您知道为这房我费多大劲呢，我不敢让单位加薪，我把升职的机会让给了别人，我交了三年的女朋友，不敢跟人提结婚，当然，两个人租房也能凑合过，但租的房子能叫家吗？”

王小乐注视着尹老太太，突然发现她表情凝固，眼中闪着黯然的光，她喃喃道：“是啊，租的房子能叫家吗？”

王小乐意识到说错话，赶忙解释：“我没有说您的意思，您别多心啊！”

尹老太太摆手道：“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你正相反，我有房，但我不愿意住。”

王小乐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尹奶奶摇头不答。“那您的家里人呢？”

王小乐更加疑惑。尹老太太又是半晌无言，许久，她悠悠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住永定门外，是个两居室。老伴六年前没了，我和儿子一起住。大前年，儿子结婚了，娶进来个媳妇，虽说挤了点，但也能凑合过。可过了一年，孙子出生了，房子就挤了。当时，我和儿媳妇关系处得不好，成天拌嘴，简直就没法一块儿过了。”

银老太太神情黯然，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怎么办呢？”

王小乐问道。“没办法，”殷老太太继续说道，“媳妇就提出要买套两限房搬出去住。”

“您家也买两限房”王小乐来了兴致。“是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买啊？”

王小乐遭了抢白，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但目光中仍充满了好奇。“我儿子老实，太老实！”

尹老太太将目光投向了墙上的大头照片，嘴角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忧伤，“我儿子……拧不过她，就跟我商量说妈，如果房下来我们还是搬走吧，到时候把孙子留给您做伴行吗？我本来不同意，但考虑到成天鸡吵鹅斗，儿子夹在当中为难，就答应了。可两限房申请了一年多，不用说买房，连号都摇不上，我倒无所谓，儿媳妇坐不住了。四处托人想办法，结果认识了一个朋友，说托关系可以不用摇号直接拿到指标。但得拿五万块钱。现在想起来就是一个笑话，怎么可能呢？但当时儿媳妇着了魔似的，巴不得早走，我也是气昏了头了，我说走，赶紧走，把钱交了赶紧走，走了我到清静，我跟孙子踏踏实实过日子。结果五万块交了，那个人也没了。我儿子打小心脏又不好，一气之下……没救回来。”

尹奶奶哭了。王小乐万万没想到，尹老太太竟有如此的遭遇，他赶忙劝慰道：“您别难过，都怪我勾你的伤心事了。”

尹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没事儿，跟你说说，我心里痛快。我儿子没了，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们都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空房子里，你说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怎么住？别说住，呆我都不敢呆，屋里全是儿子的影子，全是我儿子的影子。”

王小乐看到尹奶奶难过的样子，一阵阵心痛，他安慰道：“搬出来好，换换环境，心情也会好一些。”

尹奶奶拭了拭腮边的泪，反驳道：“我是好了，可你们家遭殃了，成天忍气吞声挨我的窝心骂，连嘴都不还。当然，除了那丫头片子。”

“那是我姐。”

王小乐解释道，“她在我们家是素质最低的，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

尹奶奶严肃道：“怎么能不提，错就是错，冤枉你骂我，搅和你申请两限房，这理讲到天边也是错，我老太太认。刚才上去送香蕉，我真想拍开你们家门说句好听的，谁让我脸皮儿薄呢，谁让我岁数大了，拍门的手都举起来了，愣没敢往下落，没有大人之才了，丢人，丢人呐。”

银老太太哭的更伤心了。王小乐儿突然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没有想象中的可恶，甚至被她的真性情所感动，丧子之痛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可他非但没被击垮，反而能挺着腰杆恩怨分明地活着，这份勇气就值得他敬佩。他没有再阻拦尹奶奶，甚至希望他能多哭一会儿，因为痛苦是需要宣泄。就让泪水把她的痛苦都带走吧！可出乎王小乐意料，尹奶奶突然止住了哭声，他把目光投向了天花板。仿佛在聆听着什么。王小乐不解地问：“奶奶，怎么了？”

尹老太太不语，紧锁着眉头听得更加仔细。“您到底怎么个意思？”

王小乐拿起一个玉米献到尹奶奶面前，“奶奶，要不您尝一个？”

尹奶奶注视着王小乐，眼睛眨了眨，手指的天花板苦着脸说道：“我又听见你骂我了。又听见你骂我了！”

王小乐玉米差点没掉地下。“奶奶，奶奶，我的亲奶奶，咱别闹了行吗？”

王小乐将玉米放在盘中，然后连整个盘子都托了起来，献到银老太太身前央求地说，“咱们……咱们四个玉米化干戈，一袋香蕉泯恩仇……行吗？”

尹老太太看到王小乐惊慌失措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眼中的泪光仍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