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他们还在问我哪里是扬州，卷上珠帘的美人到底逊色于哪位佳人。父亲花了大价钱把这句没头没尾的诗句传扬出去，那群王侯贵胄，才子词人便一窝蜂的涌来夸赞。他们神情崇拜狂热，满含爱慕。他们说，苏三小姐，人如其名，妖妖娆娆，娇娇俏俏，却也有如此才情。我听见他们的议论时只捻着樱桃一笑，极媚的桃花眼只一抬，随身的侍女便被美的，几乎不敢再呼吸——只怕扰了美人颜色。苏娆，好听么？该是人如其名，我总该替我父亲，用这他调教了十五年的妖娆娇贵，去换来一场破天的富贵。他想要的，无非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近来太子妃越发病重，钦天监连夜观星象卜卦，不知用了多少龟甲，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他算来我的生辰年月。要我嫁与太子给太子妃冲喜。我得了旨意的时候，跪在江南水榭青瓦的廊下，垂下的颈子柔顺美丽，一身栀子色的十六破裙，罩着烟雾一般柔软的凝脂白披帛。那太监见我不笑，还宽慰我说是福气。我暗恼，恨不得怼他，这福气，不如给你好了。可我其实只是莹莹欠身，露出被训练得尺度分寸合宜的微笑，接过圣旨道谢。面容白皙娇媚，体态盈盈动人。这福气，可是我父亲花了一万两黄金买来的。九子夺嫡，先帝留下的太子，今上所处的大皇子，二皇子，五皇子，都瞧着有几分机会。我父亲，总是要争一争的。不然，他养我这个庶出的三女儿有什么用？哦，也因为是庶出，我只落得个贵妾的名头。索性太子洁身自好，除了王妃再无旁人。倒不用我再费尽心思去争，只熬死太子妃便是了。怪不得父亲如此高兴。“怎么，父亲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吗？“”我冲着父亲喊出这一句话，声嘶力竭却也毫无用处。主母抱着我二姐姐，听她撒娇弄痴，耍赖要大都百宝玲珑阁新出的首饰，她搂着女儿直呼“心肝”，刻薄的皱纹都因着慈爱而淡去，疼她疼得要死。父亲不回话，只坐在酸枝木的太师椅上看我。因着我太子贵妾的身份，他从正四品的江南织造，一跃在大都得了正二品的职。他还是那么威严，不容反抗与置喙，嘴唇抿着，看着随时要发怒。为了显示太子岳父的清廉，父亲清瘦如竹，好似真与朱门格格不入似的高雅。他在赏画，三女儿早早打出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呼，又兼鼓吹的才女名头，迎来送往的人向来不少，今日又得了新画。那画上是阳春白雪，画工犹胜，笔墨丹青栩栩如生。主母身边的嬷嬷摁着我的肩膀，我受不住地跪在他们三人面前。老嬷嬷的手劲极大，她喂我喝下按时间应是最后一碗的汤药。那药苦极了，也烫极了，生生将我灵魂撕裂。一半还留在地上跪着，纤腰薄肩，浑身香气朦胧，娇弱美艳，泪水涟涟。一半悬在空中，看主母拿出一沓子银票递给二姐姐，由着我那平平无奇却享尽宠爱的二姐拽着主母袖口，唤了句：“谢谢母亲。”

我的父亲也被她逗笑，点点她额头，叫她在大都里随便花费，由着她玩去，只记得宵禁前回驿站便是，不要仗着妹妹是太子贵妾的身份惹事。撕裂的灵魂合二为一，我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那血也是甜的，血腥气里还带着桃花香。那是他们乐意看到的，我被培养成了一樽极佳的媚器，浑身纤细，柔弱无骨，通体桃花香，病弱娇柔。——一樽媚器该有的样子。那药让我娇弱，让我生香，让我泪落也是桃花甜香，他们叫我夭夭，也是妖妖，更是娆娆。秋瞳剪水，夭夭桃花，是为江南第一美人，太子贵妾。我醒来时天光昏暗，白烛晃动，驿站的空间狭小，只透过窗户往外看，天边满是暗蓝色。桃粉婚服挂在一侧，垂垂坠坠，东珠大的要命。他们说太子爱妻心切，太子妃病得也重，三日后我就得坐着轿子，一路从大都城侧的驿馆嫁去大都太子府去。桌子上还摆着诗酬，上好的丝绸写着我两年前无意间念出的诗句。那是桃花宴上，有家贵女拿来一尊极大的明镜，水晶后面镀了薄薄的银子，照的人分毫鲜明。其他贵女都惊艳，争先凑上来去瞧镜子里的自己。那时我正簪桃花而过，错饮了一杯桃花酒，醉的不轻。只见水晶镀银镜子上面一张如玉美貌，面颊绯红，还怀愁绪几分，半梦半醒地念了一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没在夸赞任何人，我只是瞧见那嫩粉桃花簪在我鬓边，想起自己的处境。我生长的地方是江南，这里却没有扬州，这里有千年长的历史，有相似诗句，被贬谪的诗人。这里还有名为盛的王朝，有二十四节气和相似佳节，却没有留下诗句的杜牧。明明有开国的夏，厮杀的三国，混战的春秋战国。却没有束脚的宋，穿露胸裙戴臂钏的唐。好似大盛横空而出，终结晋朝还没开始的叛乱。它与大唐在历史上的地位相似，继承了大唐应有的先前朝代，相似的战乱，群雄，反叛，智慧和愚从。却拥有全新的名字和轨迹，新的历史。就算在相似的前朝历史中，却也有新的历史人物，新的帝王，和新的诗句。它坐拥更广阔而复杂的新领土，然后轰轰烈烈顺着时间长河流淌。人们听说过投河的屈原，却并非为他的国家，只为了他的帝王。他们不知道写诗的李白。好似错位的拼图，突兀的几处不同的平行时空，也许夏商西周的一个选择，让大盛和谐地处在我记忆里的错误位置。谁不如珠帘翠幕里的美人？供人亵玩的扬州瘦马而已。是我……对，我并非这个朝代的人，我活在一个男女平等，科技发达的21世纪，有按照历史来的唐宋元明清。我本来还躺在病床上等着医生，读着李太白或者小李杜的诗句，也还能冲着母亲撒娇。只最后病危通知书下达的时候，也许昭示我没扛过病魔。可我醒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三岁的女孩，在一个明明继承历史书上晋朝前的历史走向，却拥有无数不同之处的朝代。几次三番想想，在一碗后来我喝了十二年的汤药中丧命的苏娆，还真是命好。我代替她，在这王朝苏府中被养了十二年，养出来送给男人亵玩，当我父亲高升，我嫡出姐妹高嫁的台阶。我怎么会没想过逃？我用了无数种办法，可只换来一次次的囚禁折磨。苏娆的生身母亲还在他们手里，主母银护甲挠花了我生母的脸，父亲派人打烂了放我离开的婢女的腿。我从未见过死亡，直到我亲眼目睹小翠被生生打死，她的尸体被扔给了城外的乞丐。那群男人肮脏恶心下流，荤素不忌，白浊染脏了她的衣摆，那翠绿色的衣衫我曾夸过配她。后来等到她尸体腐烂到彻底不能使用，那几个乞丐拿出了铁锅。你闻过人肉的臭味吗？翻滚在大锅里，腿骨很大，剁不碎，只得一整个在火堆里炙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想过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