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礼被诛于乱军之中?其主力大部被歼?好啊,左总兵朱参将打得好啊!这战果,倒是超出本官预期了,快具体说说。”
一天之后,衡州城东的官军围城营地内。当沈树人一大早得知了左子雄和朱文祯在衡山卫大破王尚礼的捷报后,以他之沉稳,都忍不住一跃而起,振奋挥拳。 进来通传捷报的,是这几天正在负责衡州城具体攻城任务的金声桓,对于这种能讨好抚台大人的露脸机会,他当然不想假手于人,哪怕只是带个话也好。 沈家军原本对外宣扬的攻城部队主将,应该是左子雄,但沈树人前阵子又玩了一手偷梁换柱,才有了眼前这个局面——说左子雄亲自统兵攻城,还不是为了让城内的张献忠军相信官军的主力都专注于衡州,而不会对后路有过多提防。 这也算是引诱王尚礼上钩劫粮劫弹药的一步闲棋。最终王尚礼的上钩,具体各方因素分别起了几成作用,也不好分析,但总之他就是上套了,结果好就行。 金声桓这边,这几天的攻城也都是按部就班,后来还假装弹药不济中断了炮击,所以演起来完全没压力,也不需要什么将才,他这种人就够用了。 此刻,被沈树人细细追问,金声桓也把刚刚背熟的台词绘声绘色汇报了一遍。 原来,左子雄和朱文祯联手,那天最终的歼敌成果,达到了惊人的两万人之巨! 其中至少一万多人的战果,是在衡山卫附近的湘江峡谷中取得的,斩首就有三千多级,收编伤员和俘虏接近六千。 事实上,左子雄打扫战场时估计,还有更多的敌军死者,至少比斩级数还多,只是无法统计。因为都是挤下湘江淹死的,要不就是在衡山深谷中摔死的,也不可能去一个个搜索尸体。 这些顽贼也没多大技战术水平,没什么好珍惜的,所以只有那些不会落下残废、还可以继续充军利用的轻伤员,才会得到简单治疗。至于会残废的重伤员,就直接补刀了,别浪费粮食和药品。 明末这种人命如草的年头,手足完好的人饿死都不胜枚举,哪有那么多余粮放着完整的人不养活去养活残废。 何况这些流贼士兵都是参与过杀人抢劫的,早就该有此绝无,看到官军补刀重伤员,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么干的,甚至更凶残。 在衡山卫附近歼灭了一万多人后,后续的几千人战果,则是当天午后,左子雄和朱文祯带领得胜之兵、乘胜追击杀到王尚礼的老巢衡东县取得的。 官军抵达衡东县后,把王尚礼的头盔首级一挑,耀武扬威准备攻城,守军一看立刻就怂了,压根儿没打算守城,直接就突围跑了。 左子雄的主力是步兵,不太追得上,只好指望朱文祯的骑兵部队不辞辛劳继续掩杀。一个下午的血腥屠戮,一直杀到傍晚时分。已经接近十个时辰没有睡觉休息的骑兵部队也是疲惫不堪,这才收兵。 这一下午的掩杀,至少又是斩首一两千级,俘获更多。 最后只有五千人左右的贼兵,在一个都尉、几个掌旅级别的中层流贼将校带领下,隐入夜幕之中,藏进了衡山以东的山区丛林,往赣南方向逃去。只要抵达衡州府最东边的茶陵县,就算进入罗霄山区了。 相信以沈树人目前表现出来的强势,这些败兵肯定会从此遇到湖广军队就丧胆,绝对不敢在茶陵县多停留闹事,要抢劫也会渗透到罗霄山的江西一侧,沈树人暂时也就管不着了。 这些都是癣芥之疾,没什么大不了的。 …… 通盘了解清楚后方的情况后,沈树人对于决战的信心也就更充分了。 张献忠原本觉得“我军与敌兵力对比三比一,优势在我”,这不,才一场诱敌剪除羽翼、破除犄角的战役之后,兵力比一下子就缩减回了二比一。 要是这个信息让张献忠知道了,他还敢跟沈树人决战就有鬼了。 刚想到这一点,沈树人忽然心中一动,追问: “左总兵和朱参将什么时候能够回师跟我军会合?如今我军围城营地内,实有兵马多少人?左总兵大胜的消息,目前是不是只有我们知道?有没有好好保密、还是已经通知全军了?”
金声桓一愣,不是很确信,但还是有问必答:“左总兵他们昨夜拿下衡东县,已经连续作战一日一夜,所以极为疲惫,今日会在衡东休整。明日启程赶来,强行军的话傍晚就能跟我们会师。 如今我们营中的人马大约有一万两千人,至于友军获胜的消息,目前还没散布——因为此前派出左总兵回守衡山卫,本来就是保密的。军中部曲都不知道左总兵离开,自然也不会知道他打胜仗,等他们明日傍晚得胜回师,自会宣扬。”
沈树人点点头:“那就好,也就是说,我们要靠这一万多人,保持住围城阵线两个白天,不能让张献忠意识到这个空档。否则,我军虽然不怕张献忠敢出城攻营,却也要提防他立刻出城突围。”
张献忠要是敢反过来攻营,沈树人是完全不怕的。 别看他只有一万两千人,火枪类的轻型火器也被左子雄调走了一半,双管喷和转轮手枪这种骑兵火器,更是全被朱文祯带走了。 可是,沈树人只要有一半的鸟铳、鲁密铳和斑鸠铳,加上全部的大炮,就完全不怕张献忠强攻已经加固了一周左右的坚固营地——大炮因为太过沉重,所以左子雄去护粮的时候没有带走,全部留在了围城营地内。 沈树人真正担心的,只有张献忠抓住他这个兵力不足的空档,突然逃跑。 由于左子雄部需要两天回防,最关键的是追击战中最能大放异彩的朱文祯部骑兵也不在。张献忠此刻就跑的话,还真有可能立刻把全部陕豫老营主力全部安然撤走,甚至还能带走一点新附军。 沈树人以一万两千人,是绝对没把握主动出击、以步兵追杀的,那样很容易被反咬一口。 而战役刚开始时,他选择了“围三缺一”,是为了打击张献忠军的士气,怕摆出鸡犬不留的架势后,那些新附军也被逼得狗急跳墙死战到底。 “要不要临时扩张围城营地、在城西也挖一条壕沟、立一个营寨,这几天暂时把西门也堵了、先改围三缺一先为四面合围呢?”
沈树人心中生出这么一个念头,随后又觉得不妥,兵力太分散,一旦遇到张献忠全力突围,未必扛得住。还不如好好利用捷报传递的时间差,再打一个信息差。 想到这儿,他立刻吩咐:“去,派人把那几个流贼降将出身的将领都喊来,我有大用。”
金声桓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照办了。 不一会儿,几个游击、守备级别的中高层将领就被领到了沈树人的中军大帐。 …… 一个胡子拉碴,精神萎靡的河马脸陕西降将,小心翼翼来到抚台的帅帐,进帐前还特地把戴着的毡帽取下。 他正是今年年初才投降沈树人的原流贼头领蔺养成。蔺养成投降之后,原本说好了先封一个游击,等时机成熟再升他参将。理由是当时沈树人手下嫡系将领们普遍级别也不太高,如果直接给参将不能服众。 但后来四月份的时候,跟着沈树人的那群老人,普遍都升了一级,张名振、左子雄也从副将升为总兵。 蔺养成以为自己总能兑现参将之职了,但拖了两三个月,还是游击。他的嫡系部队,也都在春季的整编中,被张煌言拆散重编,掺了很多死忠于沈树人的中层军官进来当沙子,士兵也被拆编混编。 如今蔺养成就算有异心,也不可能彻底控制自己的部队,只能是乖乖给沈树人卖命。这次对张献忠之战,最初半个月的战斗,蔺养成也没赶上, 但后来张煌言抵达了武昌、并且把一部分黄州兵调到前线增援,蔺养成就被派来了。他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在围攻长沙和衡州的战斗中,也是随大流出了点力,没什么出彩表现的机会。 这次被沈抚台特地召见,让他颇为不安,这也是二次诏安以来,首度被抚台召见,还以为对方要考验他的忠诚度呢。 然而,就在走到大帐门口时,蔺养成尴尬地注意到了另一个将领,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守备,刘三刀,也是原贼头刘希尧的义子。 当初在革左五营时,蔺养成跟刘希尧虽然没拜把子,却也算是称兄道弟,那交情就跟二贺之间的交情差不多,亲近归亲近,但也不是没动过吞并对方的念头。 所以他跟刘三刀很熟,向来是口称“贤侄”。如今两个降将在这种情况下被归类召见,难免有些尴尬。蔺养成也不耻下问:“贤侄也是刚到?知道抚台何事召见么?”
“我也不清楚,进去就知道了。”
刘三刀却没自称“小侄”,显然是不想再以“曾经是刘希尧义子”的身份自居。 蔺养成不但不敢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尴尬惭愧:自己都弃暗投明了,怎么还能以原本流贼阵营内的关系相称呢! 两人忐忑地入帐,看到沈树人好整以暇地端坐正中,旁边严密地站着两排精锐的侍卫,他们连忙上去行礼。 “末将参见抚台大人!”
自从蔺养成归降之后,沈树人倒是一直没花什么时间敲打过他,都是把他交给张煌言拿捏,偶尔听取张煌言关于蔺养成的汇报。 最近半个多月,蔺养成被派到前线打了一点小仗,沈树人暗中观察,倒也觉得他表现中规中矩,凶顽之性应该已经被磨灭得差不多了,这就打算给他一个进步的机会。 沈树人盯着对方,上下打量沉默了一会儿,就像是元首演讲之前那般,把令人恐惧的寂静用到极致,这才语气坚定、语速沉稳地开口: “蔺将军,三年前张献忠裹挟你们复反之前,你们跟他交情如何?”
蔺养成听了,直接冷汗淋漓,跪下磕头:“抚台大人明鉴!便是三年前那次复反,也不过是惧怕陛下用人严苛,一时不辨,怕被张献忠所牵连,才复反以求自保! 后来得知抚台大人明鉴万里,善待降人,从不以老眼光看人,末将等便再次归顺朝廷,绝无再敢有二心!末将跟张献忠实在谈不上交情!当初都是被他害的!”
沈树人摆摆手:“就算是被他所害,当年他总也跟你们说过些什么吧?否则你们能那么聪明,自己联想到‘因为张献忠反了,熊文灿被杀了,我们和张献忠一样都是被熊文灿招抚的,所以朝廷也会猜忌我们反’这么复杂的道理?”
蔺养成记得老脸涨红,手足无措,又不得不承认:“大人神算,当初张献忠撺掇恐吓我们的言语,也与这仿佛无二。但除此之外,实在是没什么交情了,我们都是被逼的。”
沈树人摇摇头:“你们这样我揭穿一句你承认一句,那就没意思了,本来我这次还想给你们一个机会呢。 罢了,我直说了吧,我希望你们当初跟张献忠能有点更深的交情,具体怎么套近乎,你自己想办法—— 反正,如今我军中弹药库存已经不多,经衡山卫转运的后勤船队,又被王尚礼截击了,虽然我军击退了王尚礼,但物资损失也很惨重,至少五六日内无法再炮轰攻城了。 我担心时间久了,张献忠看出破绽,或是他从城东派出的斥候,能哨探到衡山卫和衡东战场的真相。 所以打算先发制人,虚则实之,主动示弱引诱他出击,集中营中仅有的弹药,打一场阻击战,让张献忠吃点苦头,这样后续就算打探到对他有利的军情,他也会被咬怕了,以为又是我军的计策,不敢再冒险出城。”
沈树人说到这儿,死死盯着蔺养成和刘三刀的眼睛,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交替游移,然后才抛出最后一张底牌: “你们看,你俩谁跟张献忠原先的交情更好,或者是谁的义父原先跟张献忠交情更好,可以派人秘密跟他联络。 就说我军空虚,怕张献忠这两天突围,所以派了你们这些炮灰部队,临时去城东封堵原本围三缺一留下的缺口。 但你们觉得临时仓促设营,定然防御不坚固,难以抵挡城内主力冲突。我又因为缺乏弹药,不给你们补给,让你们只以刀枪弓弩御敌、拿你们的部队去送死消耗。 所以,你们才想跟张献忠达成默契,只要他不攻打你们的营地,你们就放他过去。或者是提醒张献忠,他若是肯攻打衡州城的另外几侧突围,你们都可以见死不救,作壁上观。”
沈树人说到这儿,蔺养成和刘三刀才回过神来。 刘三刀地位相对低微,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于是率先发问: “抚台大人这是想引诱张献忠故意攻打坚营、趁机大量杀伤敌军?还是想伏兵于我军两侧后方,等张献忠从我等在城东新设的防线旁边通过后,再以主力截击之?”
沈树人保持着神秘的微笑:“这不是你们该问的,你们就说能不能做就行。”
蔺养成见上一个问题被刘三刀率先表了忠心,这一次连忙抢答: “当然能!抚台大人让末将如何给张献忠投书,末将便如何投书,张献忠若是敢从末将围困的那一面突围,末将也定然死战阻击、拖延到大人的主力从围城的另外三侧赶来!”
沈树人不由笑了:“蔺将军,你不觉得你答应得太急了么?你想好怎么让张献忠相信你会放他过去了么?”
蔺养成一愣,试探道:“就说念及当初同在陕西作乱的旧交情、在大人您这儿混得又不得意,投降后并未升迁?要是还不行,就对张献忠说我的部队如今被拆散重编、故旧都不听我指挥,导致末将心怀怨念……” 蔺养成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不是把自己实打实的心怀怨念都说出来了么?他这半年里,确实有点郁郁不得志。 幸好沈树人听了,越发自然大笑:“蠢材!这种话都说出来,那张献忠还敢信你?他要是知道你的部队都已经忠于大明,还怎么敢觉得你能放他过去?”
蔺养成被骂蠢材,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如蒙大赦。 刚才他最怕的是话题停在那个敏感点上,忽然冷场。但沈树人这么轻描淡写又自然地骂他无能,这反而显示了沈树人对掌控他有绝对的把握,根本不担心这种小鱼小虾翻起浪来,还把最尴尬的点轻轻揭过了。 蔺养成连忙心悦诚服地求教:“请抚台大人指点!”
沈树人伸出一根指头,在桌案上随手划着,森然道:“你要这么说:你以多年流窜的经验,看出他此番连破常德、长沙、衡州,杀荣王,吉王,桂王,所得必然巨万。 而以张献忠在破常德后扩军招兵,过长沙后却没再怎么招兵,便能看出:他肯定手头还有不下千万两的巨富。所以,你要他交出其中三成,你就放他过去。 如果他肯交出五成,你就会反戈一击,跟他联手,大不了事成之后,你也再次复反,往南反出两广。有如此巨富在手,到了哪儿不怕收买不到流民从贼?”
蔺养成和刘三刀听到这儿,也是心中一凛:抚台大人对流贼的运营好熟悉!居然随口就能估算出流贼一方的财政情况! 此前其他爱面子的文人士大夫,从来不会往这个方向揣摩这些肮脏的东西! 要是真按这个想法,跟张献忠建立联络,还真有可能忽悠住对方,到时候想急战还是缓战,就又多了几分主动权! 蔺养成和刘三刀看向沈树人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安禄山看向李林甫时的敬畏。 据说,历史上李林甫活着的时候,安禄山就绝对不敢有异心,后来李林甫死了,安禄山才觉得自己稳了。 因为安禄山每次见到李林甫的时候,对方都能轻松说出他当时内心在想什么,这种读心术就让安禄山极为恐惧。 沈树人对流贼酋守心态的揣摩,不下于李林甫的读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