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自成派出田见秀、刘芳亮组织对上蔡县攻城战的同时,上蔡县城内,官军同样也是信心满满,并且对沈树人的运筹钦佩有加。 因为就在这两天,他们刚刚得知了李自成分出更多兵力去叶县的消息。当时闯军还没展开全面围城,斥候战依然在持续,而沈家军骑兵的斥候战战力极强,打探方圆一两百里内的军情动向自然不在话下。 于是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留在上蔡城内的几个将领,纷纷来向沈树人贺喜示好: “大人真是神算呐!竟能让李自成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分兵去提防左良玉。”
“左良玉这种养贼自重、只知割据的不忠不义之徒,居然还用得着提防,李自成也是被骗瞎了眼,还是大人运筹帷幄,把闯贼玩弄于股掌之间!”
面对众将的吹捧,沈树人也没端架子,只是和蔼地谦逊,那姿态很是让人如沐春风: “大家不必过誉,不过是一些小可之计罢了,随手为之,随手为之。本官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后续上阵杀敌,就要仰赖诸位用命了。 李自成是耗不过我们的,昨天已经开始摆出全面围困的架势,所以随时有可能来袭,守城的准备,务必严密。”
言谈之间,沈树人看得出,连黄得功这种原本桀骜不驯、并没有跟他深入合作过的新下属,也变得彻底心服口服了。 战前把一支敌军的有生力量调走,展示自己对士卒们的爱惜,对士气的提升效果就是这么明显。 军心可用! 要知道,众将之中,黄得功是最容易对“为沈抚台卖命”这件事情心存疙瘩的。倒不是黄得功有多桀骜,而是因为他当年身居高位时,就接触过还只是一介秀才的沈树人。 当时黄得功最多只是觉得“这个秀才有后台,能被杨阁老接见”,所以不敢得罪,但绝对不至于觉得“这种人将来就该爬到我头上”。 对于一个三年前还比自己低级很多的合作者,却火箭蹿升成为自己上司,这是最容易留下心病的。而连这样的人都能彻底收服,其他将领也就不在话下了。 沈树人和众将在县衙内正讨论得热切,敌人也还真是配合,忽然就有斥候信使飞奔到大堂上,向众将禀报了一条紧急军情: “报抚台!闯贼的先锋已经抵近到城外,还有云梯冲车壕车,为首大将打着田字旗号,似是打算攻城了。”
沈树人只是非常短暂地愣了一下,几乎微不可查,随后立刻兴奋起来,招呼黄得功等人:“田字旗号?那就该是田见秀了。走,黄总镇,随本官一起上城,今日守城指挥,就有劳黄总镇了。”
黄得功傲然一拱手:“大人放心!李自成若是以三十万大军与我们野战,末将倒还要掂量掂量,如今竟然敢来攻城,定教他有来无回!”
沈树人的军队,是步步为营分为好几部的,这样才好有战略纵深、保护粮道。 所以他号称总兵力九万,放在第一线的上蔡县内,也就三万人左右。 他麾下的各镇总兵,也是以黄得功顶在最前面,左子雄的三万人居中留在汝阳县,而刘国能的部队,再靠后一点,形成战略预备队。 当然黄得功本部并没有三万兵马,所以沈树人还从左子雄那儿抽调了一个参将、万余人马过来,临时受黄得功统筹节制。 另外,因为沈树人早就做好了跟李自成耗着、撩拨对方先嫌粮食不足而冒进,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上蔡和汝阳县城的城防方面,沈树人也都有临时补强过。 虽然城墙没法大改,却可以搞点别的小动作,弄出一副外松内紧的样子,更好勾引对方上钩。 除此之外,沈树人还故意放出风声,表示要步步为营、结硬寨打呆仗,已经在上蔡和汝阳城内囤积了巨量的军粮。 只有这个消息被李自成得知,他才会彻底坚信“互相死守耗着,他耗粮绝对耗不过沈树人”,从而出击。而城里的存粮,也是一个巨大的诱饵。 李自成麾下文人谋士实在不多,这种程度的谋略也看不穿,也不能怪他。人家流贼本来就不是玩谋略的,指望的是一力降十会。 …… 不一会儿,沈树人和黄得功等人就来到了上蔡县北门城楼。 沈树人没有露面,只是拿着望远镜,透过城楼的观测孔远远观望,城外数万人马整齐列阵,看起来军容壮盛,大型的木质攻城器械也不少,但是明显缺乏火炮,应该是已经在长达半年的开封攻城战中消耗完了。 不过,上蔡也只是一座中等县城,防御设施比汝阳县还差一截。而汝阳县也比府治信阳规格低。 加上大别山区边缘地带本来就穷,这儿的城池跟河南腹地那些核心大城相比,城防就更不够看了。 洛阳、开封这些重镇,哪个城墙不得比上蔡县高上两三倍? 此刻沈树人脚下的城墙,高度还不满两丈,难怪闯军敢于攻城了。 开封那种五六丈的高墙拿不下,这儿两丈不到的墙还能拿不下么? 哪怕堆尸体,算五具尸体三尺厚,二十几层尸体堆起来,就跟城墙齐平了!如果那些炮灰还能扛两个麻袋或者土筐冲锋,冲到城墙脚下再死那儿,效率就更高了,一具顶三具普通尸体。 只可惜,沈树人观察了一下,也没看到特别高层的闯军将领,于是就想故技重施,让黄得功出面喊话,找对方主帅骂阵。 沈树人一招手:“老黄,你去露个脸,骂对面祖宗十八代,再找群嗓门大的骂阵手传出去,看看能不能逼李自成出现。咱这儿埋伏几百杆斑鸠铳,看能不能给李自成来一下子。”
沈树人当然是毫无武德的,打仗能有机会斩首行动就一定要用,走过路过不错过,打黑枪什么的最爽了。 黄得功有些尴尬,内心挺不屑的,但是抚台有令,也就照做了,当下嚣张地站到女墙后面,一手拍着垛堞,一手戟指城下大骂起来: “闯贼老狗,安庐总兵黄得功在此!当年熊文灿熊督师还在的时候,革左五营就被老子打得求饶投降。要不是张献忠老狗裹挟降而复反,他们早两年就完了!李狗嫌死得不够快,尽管来攻黄爷爷的城!”
黄得功没什么文化,说来说去无非是狗贼爷爷孙子之类措辞,却也足够把田见秀骂得七窍生烟。 “黄闯子!你居然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公子卖命,还有脸自吹英雄气概。当年你跟着熊文灿立功,那不过是侥幸,今日教你知道闯王天兵的厉害!杀进城内,鸡犬不留!”
田见秀也带着一群人疯狂对骂。 黄得功偷偷朝后瞥了一眼,请示道:“好像没什么闯贼名将,要不要开火?就杀了田见秀算了。”
沈树人的贴身护卫却过来传令:“不必了,这个距离也没把握,放近了打吧,闯军原先没有跟我军交过手,不知我军火器凶猛,吓着了他们,第一波就打不出效果了。”
黄得功本来也不想搞刺杀,听了这话立刻就接受了,他还是喜欢把敌人放近了狠狠揍。 …… “杀啊!!!冲进上蔡城,三日不封刀!抢到什么都归自己!”
田见秀被激怒后,闯军先锋很快也扛着兵器推着云梯飞梯壕车冲了上来。 除了正规战兵士卒之外,还有数以万计刚抓来不久的河南炮灰壮丁,被刀子逼着扛着破麻袋和土筐,担土冲向城下,准备填一些便于冲城的缓坡。 一些炮灰不甘心送死,临战试图后退,但很快被闯军的督战队一刀剁了,杀了几十个自己人后,剩余炮灰心中恐惧,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田见秀也亲自挥舞着战刀在后方远处呐喊:“只要担三担土到城下,还能活着回来的,立刻可以释放!早点运完早点放人,决不食言!”
他这番口号,也是流贼惯用的说辞,流贼将领们这十几年里也总结出经验了。 如果对于运土填壕或者堆坡的民夫太过严苛,不给看到丝毫活路,这些人哪怕没有武器,也是会拿着扁担甚至拳头反抗的, 虽然这种武力微不足道,可如果是在两军阵前乱起来,也有可能导致给城内官军可乘之机反攻。 所以最好就是根据困难程度,许诺运一担土或者最多两三担土到城墙下、城河边,能不被箭射死逃回来的,就当场释放。 如此才能让弱者有侥幸心理,眼睛一闭往上冲,赌自己运气好,三担土期间也射不死。 “放箭!把这些运土的射回去!鸟铳队准备!”
黄得功在城墙顶上,也是挥舞着宝剑来回巡视,大喝鼓励麾下士卒全力抵抗。 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颇射杀了一些运土的炮灰兵,也逼得不少炮灰兵出于恐惧,远远就丢下土袋土筐折返回去。一时之间,城墙根下也没堆上多少土,反而是很均匀的一长串铺开。 这道临时行程的土坡坡度很缓、长度很长,而高度不足。唯一的建树,不过是把城外的旱壕填得差不多平了几个缺口,至少能直接踩着坡度走过去。 田见秀眼看这些炮灰兵偷工减料,效果大大不如预期,心中也是愤怒,但此刻却不好发作。因为战场上如果做下许诺后,再去挑刺“完成质量”,是很容易激起哗变的。 人家本来都满心求生欲望觉得运完三次能活,资本家如果跳出来说要返工,绝对会被愤怒淹没。 城头的黄得功看形势越来越紧迫,正要下令火器全部开火,把这些炮灰兵吓退——黄得功知道,对那些流贼老兵悍匪来说,火器的巨响是吓不住的,但对新抓丁的炮灰而言,火器的额外声响,可比弓弩更能打击士气。 不过他刚要下令,沈树人也亲自上了墙头,来到黄得功旁边,吩咐了两句:“黄总镇,你要动用火器我不反对,不过我从武昌军中调来的那些新锐火器,可别大材小用。这些运土的可怜人,用火铳吓退就行了。 让田见秀觉得有希望,一会儿战兵冲上来时,才好有足够的突然性,大量杀伤。眼前这第一批不过是河南百姓,不幸被抓,虽然他们为流贼效力,咱也不得不杀,不能有妇人之仁。但情况允许,最好还是优先多杀老营悍贼。”
黄得功也不觉得沈树人是在越俎代庖,因为沈树人只是对他带来的火器部队提要求,并没有要求黄得功本部人马。把杀手锏压着,放近了打,也好更大更突然地杀伤。 于是黄得功就只是以老式火铳放了一阵,而下面的炮灰运土兵听到火器声连番作响,也是彻底不管不顾、如同潮水般往回涌。任是田见秀的督战人员疯狂砍脑袋弹压,也拉不回来,反而冲倒践踏死了几十个督战老贼。 毕竟刀子砍头只有附近的人才看得见,火枪的巨响却是方圆百步之内都听得见,哪个更能吓住人不言自明。 田见秀眼看不可能彻底在城墙下堆出直接冲上城头的土坡了,也是有些惋惜。 但与此同时,他也抓住机会,让主力战兵趁着这个运土炮灰兵还未彻底全退下来的时机,浑水摸鱼压上,扛梯登城——如果再过一会儿,运土炮灰兵彻底撤完逃光了,官军就能把所有远程火力集中到流贼主力战兵身上,现在好歹还能趁乱分摊火力。 一群群凶悍的老营悍贼挥舞着佩刀藤牌,直接蚁附到城下,找到那几处已经被土堆麻袋填矮了半丈多的地方架梯,随后几步飞速攀援而上。 才一丈多高的距离,身手好的士卒只要三四步飞跨就能上墙,流贼一方士气爆棚,人人奋勇争先。 “开火!佛郎机和斑鸠铳全部开火!”
但就在这时,城墙上那些凸出的马面两侧,无数使用霰弹的重型斑鸠铳,乃至三五百斤的普通佛郎机、千斤的重型佛郎机,都开始猛烈开火,而且是向着横向侧射的角度开火。 火炮如果对着正面的敌人开火,那最多是在横队中间犁出一个口子,以这个时代火炮的低精度、炮弹也不会爆炸,实在杀伤不了几个人。 但如果是横向交叉火力,直接对着城墙根底下横扫,那杀伤效果就极为恐怖了。因为城墙根底下是很容易有人员扎堆的,炮弹纵向投影线上,一蒙一整排都有可能。 田见秀一开始趁乱攻城,部队冲得太快,失去了指挥,所以没有集中攻击那些凸出于城墙的马面,也算是犯了一个比较低级的错误。 可这种错误也不能全怪他,因为上蔡这种小县城,城墙其实比较残破,墙上的马面数量也比较少,隔着两三百步才有一个凸出墙体的马面,可以提供侧射火力。 平时以弓箭或者普通火铳覆盖时,两个马面之间、最中间的位置,往往交叉火力已经很弱,到了射程极限。所以攻城时,为了快速展开大量部队,选择同时进攻马面和马面之间的等距离点,也是有的。 只是没想到,沈树人那么富裕,直接把佛郎机都用来提供侧射火力——要知道大炮的移动是非常笨拙的,哪怕只是佛郎机,在开火前也会固定架设好一个角度,开战后很难临时机动。 沈树人能把佛郎机全部用于侧射火力,就意味着敌人从正面冲过来时,这些佛郎机根本就无法发挥火力,必须等冲到墙角下才能忽然爆发出最大程度的战斗力。 这种牺牲正射,纯打侧射的战术,把三角函数和几何规划的妙用发挥到了极致,却也超出了流贼的智商和理科知识盲区。 田见秀在被惨烈轰了很久之后,终于意识到变阵,连忙下令:“传令各军,集中进攻官军防守的那几个马面!不许进攻主城墙!沈狗官的重炮都是横着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