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树人灭了张献忠,如此泼天大功该如何赏赐? 这个问题,本来看似就不是问题,答案早已是现成的了: 三年前,崇祯在太庙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就盟誓过,大明文武,杀张献忠者封公爵。 如果是流贼内部的人反水杀了张献忠,就算不封公爵,也要给别的爵位官职,并尽赦前罪。 更进一步,如果那人是在穷途末路的境地下,反水杀张献忠,可以不给官爵,但至少要赦免前罪。 现在朱树人完美符合盟誓的第一种情况,就是大明自己的文武臣僚勤于王事,立此大功,给个公爵还不是应该的? 然而,大明的情况,跟三年前也是今非昔比了。事到临头,崇祯陷入了深深的忧患,他唯恐一次性把封赏给足后,无法再好好驾驭朱树人,那可怎么办? 如果孙传庭如今还没死,崇祯的犹豫或许没那么大。他完全可以继续让孙传庭掌控北方战局,让朱树人掌控南方战局,南北分治。 谁要是敢恃功而傲,那天下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自然会支持另一个手握重兵实权的督抚,翦灭生出异心的那一个。再加上崇祯本人的帝王权威摆在那儿,随时可以搞平衡。 但偏偏朱树人在南边搞掉张献忠的同时,孙传庭却败给了李自成! 大明是绝对不许外人封王的,只有宗室可以封王,而且封王不封王,跟功劳从来都没什么关系,只看血统亲疏。 现在把公爵都给足了,下次再拿什么诱饵想让朱树人北上、他就得乖乖北上? 两个月前,黄台吉最后一次入关时,崇祯急调吴三桂、唐通、白广恩勤王,这三人就一个都没来,只是在自己的防区跟鞑子打防御战, 这三位悍将,最多只是明面上给皇帝回复奏折诉苦,说肯定会来,只是暂时被鞑子偏师拖住了,只要击退当面之敌就一定来。但诉苦了两个月,终究还是没来,崇祯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思前想后,崇祯最后还是决定,找个借口,再牵制一下朱树人,以便更好地奴役对方为自己所用。 他便对张国维宣布:“按太庙盟誓,大明文武杀张献忠者,确该封以公爵。但朱树人此番,毕竟未竟全功,只是杀了首恶,没有尽灭其众。 张献忠余党孙可望还盘踞川西,未知是否有死灰复燃的能耐。所以,还是先升他的克虏伯爵位,为克虏侯。若是他能把孙可望一并剿灭,彻底肃清张逆残余,到时候自然升其鄂国公。 朕记得前宋岳武穆,便是被追封鄂王吧,岳武穆生前,也是由鄂州进襄阳,继而北伐中原。如今朱树人为湖广总督,同样起于黄、鄂,该当效法岳武穆,为大明尽忠。朕自然不会负他。 另外,若是孙可望一心求生,远遁深山,就算追不上孙可望,朕也一样会给他机会封鄂国公的——只要到时候他北上勤王,继续助朝廷平定闯贼,哪怕只是诛其首恶,不用尽灭党羽,朕一样封他鄂国公。”
崇祯原本是没必要跟臣下解释这么多的,主要是这次的事儿,涉及到三年前的太庙盟誓,才得找个台阶下。 被他这么一说,暂时扣着最后一步的国公不给,倒也算合理,因为朱树人确实还没彻底尽灭张献忠。崇祯还临时给朱树人另外指了一条路,留了一个口子,指望用这个口子来当诱饵,更好地继续利用。 张国维倒是觉得有点强词夺理,总觉得太庙盟誓不该权衡调整。但他稍微劝谏了一两句,崇祯便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旁边的王承恩也很懂崇祯,他知道宦官不该干政,但是见皇帝被臣下挤兑,他就善意提醒了一句:“陛下要商议文官升赏,是否需要老奴帮陛下召周阁老一并商讨?”
如果是平时,王承恩说这句话,崇祯肯定会不开心的,但今天这个节骨眼上,王承恩这么有眼色,立刻让崇祯大喜,也就不计较了。 他立刻说道:“对,王大伴,你立刻派人宣周延儒觐见!”
王承恩很有分寸,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该如何封赏,对具体政务半句都不插嘴。他只说帮皇帝找相关的人,这就不逾越了。 张国维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朱树人的功劳,确实该他这个兵部尚书来议,但朱树人是文官,不是武将,对其升赏,当然要吏部来过问,哪里轮得到兵部一站式包办? 文官升赏是吏部文选司的事儿,武将升赏才是兵部职方司的事儿。 功是功,升赏是升赏,在大明制度的框架下,定性和执行是分开的。 他也只好闭嘴,否则再多说一句,就属于越权了。 崇祯心情不错地等了一刻钟左右,周延儒就从六部值房被火速带到了文华殿,匆匆入内行礼觐见。 周延儒看上去同样比一年多前苍老了一些,黄台吉的再次入寇,李自成彻底占领陕西杀了孙传庭,这两件事情让这个内阁首辅对大明的前途,也更多了几分担忧。 他作为一切国政的总负责人,任何失利多多少少都会跟他有关,皇帝问责时也都会找他几句麻烦,搞得周延儒有点神经衰弱,头发都几乎彻底白了,只剩零星几根黑发夹杂其间。 而更让周延儒忧惧的是,他的得意门生兼左膀右臂之一、吏部文选司郎中吴昌时,也在前几天,因为一些案子,被崇祯投入诏狱查问了。 历史上,吴昌时大约是崇祯十六年冬天才被问斩的,下狱则要再早一两个月。如今这一切显然是提前了。 而提前的原因,说来倒也巧,竟是因为周延儒此前为了解救盟友陈新甲,想要捞人的过程中,得罪了坚持弹劾的御史言官们。 然后吴昌时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就被其中几个御史顺便提前弹劾了。 说他各种结交宦官、巨额贪渎,还对今年春闱中选的新进士们,在派官排职时收受了巨量的好处,谁给钱多就安排到没有战乱的地区当官,谁不给钱就派到流贼和鞑子战区当官云云。 实话实说,吴昌时做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甚至这背后,周延儒自己都捞了相当一部分。 只不过这种事情如果倒退几年,也罪不至死,不会如此大弄。只能说崇祯朝到了最后关头,什么事儿都开始冒出来了。 周延儒最近提心吊胆,根本不敢劝阻皇帝的决策,唯恐又惹一身骚。此刻崇祯跟他说了自己的决定,周延儒也犯不着为了朱树人的爵位而据理力争,便唯唯诺诺地说: “陛下处置甚是合理,朱树人毕竟未竟全功,加之如此年轻,暂时不给公爵,也是为了他好,以免将来功高不赏。”
崇祯听了,也非常满意,就示意吏部回去之后好好拟一下具体说法,到时候给个章程。 后续流程又走了三五天,自不必提,到六月下旬,崇祯的封赏旨意和对湖广、四川文武的进一步指示,也都以旨意的形式正式下发。 由于李自成最近还在蛰伏休整,没暴露出更大的危险性,这次的旨意同样不用太加急,所以就按正常日行二百里左右的速度往西南送。 另外,除了给湖广和四川官员的旨意外,崇祯还搞了两件事情。 首先,就是议赏之后的次日,他就让宦官找了符合祭祀礼法的匣子,装了张献忠的人头和五百片肉,然后亲自去太庙祭祀了列祖列宗的牌位,算是还愿,展示他这个不肖子孙总算完成了给祖宗雪耻、帮祖宗安息的承诺。 他本人在京城太庙祭祀完之后,想了想,又咨询了一下礼部的官员,查漏补缺看看还有没有漏掉什么该做的。 礼部尚书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后,还跟礼部各司专业官员核计了一下,于是又上报,说崇祯还应该派人去凤阳祖陵遗址(或者说重新修复后的凤阳祖陵)也祭祀一下。 考虑到皇帝本人不宜出京,这种事情又最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才能做,所以最好请一个跟皇帝血统比较近的藩王,代表皇帝去“谒陵”。 崇祯一想也有道理,毕竟六年前张献忠挖的就是凤阳祖陵,现在仇人授首,确实该去当地告诉一下祖宗的亡灵。 于是让礼部祠祭司查查藩王名录,找个封地离凤阳府比较近的藩王,最好血统也合适一些。 凤阳府作为中都所在,本地是不允许有藩王封到那儿的,所以最近的藩王,也得是跟凤阳府相邻的州府了。 礼部祠祭司查了之后,如实上报,说最近的是如今因战乱在合肥避难的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 他们虽不是正经就藩于彼,至少目前正好离得近,皇帝只是需要一个藩王代劳谒陵,没必要纠结其正式封地。而福王、潞王的血统是与崇祯最相近的。 崇祯拿到这两个选项后,心里倒也清楚,堂兄朱由崧的血统,是比堂叔朱常淓更近一辈。 但他也知道三叔老福王当年跟他爹、光宗朱常洛之间争夺太子之位,那长达二十多年的恩怨。 崇祯内心当然不喜欢福王家的人,就一咬牙,把这个代天子谒陵的活儿,交给了朱常淓。 舍亲就疏肯定需要有个正当的理由,崇祯想了想后,就吩咐道: “按血统,确实是福王兄跟朕更为亲近。不过朕倒是想起来了,此番诛贼立功的朱树人,不正好是潞王叔的女婿么! 既然是潞王叔的家人立此殊勋,就一事不烦二主了,让潞王叔去祖宗灵前露露脸,想必祖宗英灵也会更加告慰一些吧。”
礼部祠祭司郎中立刻记下了崇祯的意思,很快就走流程拟旨:由潞王叔代天谒陵。 …… 北京离合肥,显然比北京离四川要近得多。 所以短短七八天之后,七月初三,身在合肥的潞王朱常淓,就先收到了崇祯的圣旨。 朱常淓最近每天宅在临时王府里,不是抚琴就是研读佛经,鉴赏铜器、香料,或者跟妃嫔妾侍胡乱搞些娱乐活动。 自从三个多月前,唯一的女儿朱毓婵被送去四川跟朱树人成婚后,朱常淓一开始有些不习惯,每天总觉得失去了什么,甚至还有点后悔—— 倒不是后悔选错了女婿,而是后悔女儿要远嫁吃苦。要是女婿能一直留在武昌就近当官,女儿也能留在武昌,那就方便多了,大不了王府全家也搬去武昌。但四川实在是太险远了,只能指望女婿早点打完仗,尽快回来。 半个月前,他从女儿派来送家书的宦官处得知,女婿倒是打了大胜仗,杀了张献忠,当时朱常淓颇为振奋。 倒不是为女婿又要升官晋爵欢喜——他家都是亲王了,女婿是伯爵还是侯爵甚至公爵,其实都没差太多。他只是觉得女儿总算可以不用留在残破的四川,可以回湖广总督的正式任所常住了。 当时,朱常淓听说朱树人为了祭奠杨嗣昌,亲自去了一趟常德,拿了张献忠的一百片腌肉,祭奠常德全府被屠百姓。朱常淓就以为女婿祭奠完便会回武昌。 于是他也吩咐自己的妃嫔,准备收拾行装,考虑后续移去武昌居住。反正他的藩地已经沦陷了,合肥跟武昌都没差,武昌也不是什么敏感的地方,皇帝侄儿跟他关系也不错,应该不至于阻挠他跟女儿女婿同住。 但是,潞王府这边还没收拾完,几天后又得知朱树人去常德祭奠完、仅仅在湖广稍微逗留了几天、处理了一些挤压的需要高层拍板的重要政务,然后一溜烟又回重庆了。 这着实让朱常淓很是郁闷,这不虚晃一枪嘛!后来听说是四川战事未竟,孙可望还带着张献忠相当一部分残部,转战骚扰,不可轻视,反正消息都是朱树人放出来的,都是尽量把孙可望的威胁继续往大里吹。 这天,朱常淓正在抚琴,贴身宦官忽然冲进来报信:“殿下,陛下有旨,传旨使者已经到合肥了,老奴帮您收拾收拾准备接旨吧。”
朱常淓一惊:“旨意?给孤的?孤一介闲人,能有什么旨意是给孤的?”
他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作为闲人废人的藩王,最不愿意的就是接到皇帝旨意,巴不得一辈子皇帝都别来找他。毕竟他们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朱常淓忐忑地收拾好,天使也已经抵达了临时王府,朱常淓恭恭敬敬出去迎接。 来的宦官却是满面堆笑,走流程宣读了旨意,然后把卷轴递给朱常淓,陪着笑脸道贺:“恭喜殿下获此殊荣,能被陛下特旨选中,代天谒陵。寻常若非陛下亲祭,或是宗正令代表宗室祭祀,寻常藩王岂能轻入凤阳祭祖。 这都是殿下仁孝著于宗室,当有此荣。我大明虽早有设宗正令、左右宗正之职,然万历以来,宗室人丁单薄。最近几年,更是有秦楚周诸王或遇害,或绝嗣,宗正各职多有出缺。陛下这次,也是破例额外加恩,殿下可要好好表现。”
朱常淓听完前因后果,这才松了口气,同时也是觉得颇为荣耀,连忙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干。 不就是代表崇祯去凤阳祖坟扫墓,哭一下祖宗么,这活儿绝对干得好,到时候一定把潞王府上最名贵的香料、祭器都拿去,请祖宗享用。 这里必须说句题外话:明朝跟清朝,都是有宗正府/宗人府之类的机构的,无非清朝的时候每代皇帝都会另选宗室担任,而明朝很多宗正系统的职务,是朱元璋的时候就定死了。 比如朱元璋活着的时候,封他二儿子秦王朱樉当宗正令,秦王这一脉就永远保留了这个荣誉头衔。虽然后来跟皇帝之间血缘隔的代数远了之后,新秦王实际上是不管事的,宗室事务具体工作,都有其他低级官员代行他们的权力处理。 同理,早在朱元璋时,晋王,燕王,周王,楚王也都有左右宗正的头衔。其中燕王一脉随着朱棣篡位,都当了皇帝了,自然也不需要头衔。这些职位两百多年也没人去动,只是些象征性的意义,具体做事就另封低级官员。 但到了崇祯时,情况却复杂了起来,因为两百多年未有之大变局出现了,终于有流贼开始把那些几百年没人动的、挂着宗正头衔的老牌藩王,给彻底杀绝种了。 去年从开封逃出来的周王,已经病故,好歹还留了个孙子,而秦王府全府上下,已经被李自成杀光了,其他还有几个开国王也是这样的情况,就腾出了很多位置。 这次崇祯需要潞王叔帮他烧五百片张献忠腌肉给祖宗,也要体面,就顺便把腾出来的位置也给一点,无形之中也算提升了潞王在诸王当中的尊贵程度。 现在的朱常淓,就是大明的“宗室事务负责人”,还是能代表皇帝处理祖宗祭祀事务的。 同在合肥的小福王朱由崧,在短短两天之后,听说潞王叔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北上凤阳,代皇帝扫祖坟时,也是眼红不已。 明明他的血统比潞王叔更近,为什么不让他代表皇帝去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