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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三十文……”
“诶!谢谢官爷……” 同样的冬月,有的人拿着十五文工钱高兴不已,有的人却拿着三十文的工钱表面笑嘻嘻,背后不断撇嘴。 南直隶应天府南京城,作为大明经济最发达的一座城池,南京城的工价也是最高的一个地方。 普通的力夫,一日三十文,有些手艺的工匠,一日一百五十文。 不过,收入与消费成正比,南京城的工钱虽然高,但消费也比其它地方高。 除了米价还算便宜,其它的衣食住行可谓昂贵。 由于水泥的出现,南京城的外围也全部铺设了水泥路面,并且规模比京城还要广,还要大。 从天空俯瞰,整个江南的府道、县道,每条都以南京城为中心,向四周扩散而去。 北方还在因为粮食不够吃的问题而人人面黄肌瘦,但这江南之地的百姓却已经富裕的开始寻求娱乐了。 在这娱乐生活匮乏的时代,百姓富裕之后为数不多的消遣便是看小说,以及看戏。 这其中,又以看戏是最受欢迎的休闲方式。 作为力夫的章武这边刚拿了三十文工钱,那边便跑出了码头,在租借衣服的店里换了一身行头后,他便跑进了一处露天的戏园内。 来到这里,他也不是坐在那干巴巴地坐下看戏,而是点了一盘卤菜,配上一壶清酒,翘着二郎腿就开始了看戏。 只是一盘卤菜,一壶清酒,二十文钱便已经花去,但即便如此,章武还是只能坐在靠外的位置。 再往前,便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坐下的地方了。 江南之地娱乐盛行,尤其以南京城和苏州城、扬州城三地为最。 明明还是南京城外,但这沿着南京城墙根搭建的戏馆便有数十处,每天上演各种宴会演出,养活了好几万人。 若是再南京城内,那秦淮河畔更是“梨园搬演,声彻九宵”。 文人商贾流连在大明朝最著名的休闲娱乐中心,在江南风月女子的轻歌曼舞中,连谈生意都变得风雅起来。 如果囊中羞涩也没关系,江南的城镇里穿梭这街头艺人,他们携带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走东家串西家,在街头巷尾围圈献技,唱曲的、说书的、表演杂技甚至还有相扑摔跤的…… 哪里有烟火,哪里就有演不完的戏,街头表演比比皆是。 当然,如果要说到繁华,那还得是南京城内的秦淮河。 例如眼下,那秦淮河上的花船来来往往,花船之上寻花问柳的富家子弟也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养粘竿。 坐在花船上,明明船上已经有不少扬州瘦马,但他们见到岸边有少女路过时,依旧讨嫌地吹着口哨,尽是一帮闲蠢懒汉。 四周的花船怕他们,纷纷躲开,但他们却故意让船夫开船去逗弄一些花船上的瘦马。 面对此情此景,负责在秦淮河巡街的兵马司士卒和衙役见到这一幕却只能假装没看到。 不过,这种事情并不算过分,最少在以前不算,但是以后…… “看看,这群人还不知道朝廷在干些什么事情,还有心思寻花问柳!”秦淮河就近的一座高塔内,当一名身穿儒衫的三旬儒生破口大骂,在他身后雅间里的四五名三旬儒生也纷纷沉着脸色,似乎得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新政的事情定了下来,正月初一,国朝各省除山西、陕西、关外三省以外地区尽数要按照十赋一的田赋缴纳。”
“这还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追缴那四百七十多万石米麦的事情。”
“这米麦蠲免容易,想要追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成德那厮与我们政见不同,这次又有殿下支持,我们不追都不行。”
“竖子不为人……” 一系列的埋怨将这几人身份暴露无遗,好在他们身处高塔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只是,他们的话里也透露了不少问题,那便是新政和米麦追缴的事情。 前者他们无力反抗,后者他们也是看齐王府不论地方如何,只要遭遇灾害的地方就全境蠲免的处理方式,才这样大胆了一回。 只是它们没想到,偏偏是它们大胆的这一次,便当即被朱由检抓了一个典型。 “这次本想蠲免应天和常州、苏州三府的士绅田赋,谁想到下面人有样学样?”
一个官员忍不住开口,话里尽是抱怨,显然如果不是下面官员有样学样,那他们这件事情也不会被披露出来。 原本只是湖广和南直隶六府十七县的事情,搞到最后弄成了三省六十余府县。 事情弄大了,自然不好收尾了。 现在朝廷没有直接和他们翻脸,是因为新政推行在即,而不是他们脸大。 他们都很清楚,如果田赋追缴不回来,那他们就等着去南州或者东山府、南山府看海吧! 一想到这里,众人面色铁青,为首那人更是无可奈何的攥紧茶杯: “先看看能不能追回来,追不回来的话,找个人把这罪责扛了,我就不信成德有那么大魄力,敢一下子流放十几名四品官员!”
他这话说完,其它人纷纷点头,但是站在窗前那人却心虚道: “成德是没有……但殿下有啊……”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脸色更是和吃了屎一样难受,好在有一人站出来安抚众人。 “这……我们三府也不过蠲免了一百二十六万石米麦,如果按照往年的火耗,还有其它各种陋规,顶多追回八十万石就足够。”
“三府的士绅们也不是不识数的人,我们如果被论罪,那他们还得重新花银子收买新的官员,得不偿失。”
“这八十万石,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追不回来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唉……”为首那官员长叹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而站在楼梯口的书吏见状,当即点头走下了楼梯,将下一层的清倌人带了上来。 一支由十余名清倌人组成的戏班开始摆放乐器,弹奏琵琶。 听着这琵琶声,和这十余名扬州瘦马的戏曲声,这群官员才渐渐忘记了齐王那一纸诏令带给他们的压迫感。 倒是在他们听着清倌人唱戏的时候,房山的朱由校也被折腾不轻。 “王掌印,这……” “好了,万岁不见!”
房山暖宫门口,当一群官员见到王体乾走出暖阁,他们纷纷躬身准备询问,但王体乾却很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们。 显然,皇帝并不想面见他们。 “万岁!”
人群中,一名吏科给事中朝着暖阁大声嚷嚷了起来: “万岁!您难道要看着齐王殿下祸乱朝纲,搅得天下不宁吗?!”
有人带头,其它人也纷纷效仿了起来。 “万岁!十赋一,这是暴秦都不曾有过了暴政啊!”
“将来史官会记着,天启一朝百姓疾苦的!”
“十赋一,难不成是要百姓卖子而活吗?万岁!您三思啊……” “请万岁三思——” 数十名官员跪倒在暖阁门口,高声齐呼…… 面对这一幕,王体乾脸色难看的同时,也不由回头看向了自家万岁所处的那扇窗户。 那窗户紧闭,但王体乾知道,皇帝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这群人,不怕挨齐王叔的板子吗?”
趴在卧榻上,朱慈燃带着朱慈焴、朱慈炅透过窗缝打量跪着的官员,而在他们背后,朱由校和张嫣、范贵妃、任贵妃却在背后玩着马吊(麻将)。 四人搓着牌,打着牌,张嫣和两位贵妃面带忧虑,倒是朱由校浑然不顾殿外官员的死活,自顾自的笑着闲聊。 魏忠贤听着屋外的声响,本来就因为“十赋一”新政而不爽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需知他在家乡也有二十万亩耕地,原先他也是能免杂项、徭役,每年三十赋一后,还能拿个八九万两田赋银子的。 现在可倒好,十赋一后,估计他每年得多付几千两银子了。 要是百官真的能威胁齐王把“十赋一”改了,那他魏忠贤绝对笑呵呵。 但眼下这群家伙不敢去找齐王,而跑来烦皇帝,这就让魏忠贤不高兴了。 这群家伙来找皇帝施压,把皇帝惹不高兴了,到时候受气的不还是自己? 想到这里,魏忠贤上前一步,献媚笑道:“万岁,是不是让人把他们赶走?”
“嗯……你看着办,幺鸡!”
朱由校一边回应,一手打着牌,看都没看魏忠贤一眼,就委任了他。
魏忠贤一听,立马直起了脊背,走出暖阁到门口,看着跪在雪地里的几十名官员,直接一摆手道: “来人!把他们给咱家我叉出去!”“是!”
听到魏忠贤的话,早就等着的魏良卿立马摆手,而守在暖阁四周的数百名大汉将军见状,立马上前将这几十名官员一一叉了出去。
“万岁!”“魏忠贤!你这个阉宦!岂敢对我等下手!”
“叉出去!”
嘈杂声响了一片,然而谩骂之后换来的却只有乱棍。 几十名官员被赶出了暖阁,魏忠贤也终于觉得耳边清静了。 他瞥了一眼魏良卿:“除了齐王殿下和顾阁老,袁次辅,其它人都不见。”
“是……”魏良卿应下,而魏忠贤也带着王体乾返回了暖阁里。 他们走了回来,但张嫣听着刚才大臣们被乱棍打出的声音,不免担心的看向朱由校: “万岁,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起居注那边……” 张嫣看向了暖阁角落,只见一个猫在角落里的五旬起居注官正在拿着笔记载起居注。 感受到张嫣的目光,起居注官抬头与其对视一眼后,颔首示意行礼,接着又低头写下了刚才张嫣对朱由校说的话。 “任由他记吧。”
朱由校搓着马吊,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 “是……”见朱由校都这么说,张嫣也不好继续说下去了,而是继续搓着马吊。 倒是朱慈燃见没了戏看,当即跳下了卧榻,一路快走到了朱由校的旁边,顺带问道: “爹,二弟和三弟是不是也在东宫读书?”
“嗯?”
朱由校听到询问顿了一下,然后思考数秒后才道:“不用,让他们去官学就读吧。”
“那我呢?”
朱慈燃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自己。
“你是太子,况且你也快九岁了,是时候学习政务了。”“成德不是一直在教导你吗?那你就去都察院学习吧。”
朱由校一甩手就把只有九岁的朱慈燃甩到了都察院,浑然不管自己九岁的时候还在东宫玩木头。 “万岁,燃儿还太小了……” 张嫣听着朱由校不着调的话,不免埋怨了一句,朱慈燃也听得连连点头。 “有什么小的?弟弟十岁就整顿御马监了,燃儿只是去围观学习罢了……三万!”
朱由校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张嫣闻言却没有答应他,而是执拗道:“那也得等燃儿十岁再去吧,更何况燃儿哪里能比得上五叔叔?”
“人就是得经过训练才能成材……五万!”
朱由校自顾自的打牌,张嫣见状也没有再说话了。
倒是朱慈燃,他此刻正以一副幽怨的表情看着朱由校,朱由校也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他瞥了一眼朱慈燃,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然后转头继续打牌。 朱慈燃就这样被他丢给了成德,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等到这个消息传到成德耳边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成左佥都御史,按照万岁的话,正月十六后,太子殿下将会跟随您在都察院、官学司学习观摩三年。”“臣领旨……” 京城官吏坊旁边长宁坊的一处五进小院门口,成德见到了被朱由校派来传话的李永贞。 对此,他毕恭毕敬的接旨应下,并送走了李永贞。 只不过,望着李永贞离开后的背影,他紧皱眉头,不曾松开。 过了许久他才关上了院门,返回了院中。 为了避嫌,他从住了几年的官吏坊中搬了出来,在官吏坊旁边买了一个简单的五进五出院子。 由于是内城的院子,因此这占地两亩的院子花了成德大半年的俸禄。 这笔银子他本不用出,只要他想,京城之中有的是想给他送银子,送宅院、送别苑的人。 不过他还是花了银子,并且只简单的从牙行请了十二个婢女来照顾他的生活,顺带给家乡的人写信,准备让自己的堂弟来担任自己府邸的掌事。 走进院子内,成德当下就感受到了有人在看他,估计是那十二个婢女里的其中一个。 从牙行买人,成德早就做好了会有锦衣卫渗透入府中的准备。 甚至可以说,他是故意去牙行买人,故意让锦衣卫有机会监视自己的…… 走回后院书房,成德坐在了那才熟悉几天的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前放着一本本待处理的地方奏疏。 算起来,他差不多已经当了朱慈燃三年的老师了,只不过,自己这个老师,似乎也仅仅停留在了传授《燕山教材》知识的层面。 他对朱慈燃做不到金铉那样的言传身教,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没有吧朱慈燃当成自己衣钵的传人。 “衣钵……” 假寐的成德口中呢喃着这两个字,他心里对天性活泼好玩的朱慈燃并不喜欢。 年少遇到太惊艳的人,往后便再也看不上其它人了。 在成德看来,只有齐王那样雄才伟略的人,或者和齐王性格类似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喜欢。 朱慈燃太活泼,和朱由校一样,而成德心里,本能是厌恶朱由校的。 他曾经也曾仰慕朱由校,认为他是一位圣天子。 只是当他走出燕山校门,在京城的官场开始逐渐了解到这位圣天子的为人后,他便开始逐渐走向了反方向。 圣天子…… 如果不是自己的挚友金铉把他骂醒,恐怕现在的他还在吃喝玩乐,把所有政务丢给齐王,自己专心平衡朝堂罢了。 平衡……平衡…… 成德很讨厌这样的政治手段,他更青睐的,是朱由检那样说一不二,将所有贪官严惩的手段。 成德是痛恨贪官的,而当他在燕山派内部构筑了自己的力量后,他要做的就是把拖后腿的人给除去。 想到这里,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了桌上的那一份份奏疏。 那一份份奏疏,都是诸多监察御史上疏自辩的奏疏,自辩的方向便是这次南方一京六省积欠四百多万石米麦的事情。 所有的监察御史都在说自己监察不力,然而到底是真正的监察不力,还是收受贿赂后帮忙掩盖,这需要成德自己派人去查。 “老爷,吏部的李员外郎让人送来了吏部的奏疏。”
一名婢女拿着一份奏疏在门口开口,成德闻言也点了点头:“拿进来吧。”
婢女低着头,毕恭毕敬的走进书房,然后将诏书放下,熟练地为成德沏茶。 成德也没有避开她,而是光明正大的打开了奏疏,一眼看完了大致的内容。 这份奏疏,说白了就是吏部对今年十月恩科入选学子去向的甄别和安置结果。 八万多名入选官员,燕山官员只有三万两千多名额,不仅如此,他们还被派遣到了乡、镇一级,担任最基础的村官。 反之,大量本土自考入选的官员都被分配在了地方上,另外还有一小部分人,也就是燕山和本土混在一起的两千多人,他们选择前往齐国。 看到那两千多人的数目时,成德不自觉的露出一抹笑意,不知是想到了挚友金铉,还是在为齐国高兴。 他起身,默默把这份奏疏收在了书柜里,然后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下。 以村制县,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手段,但也是最难的手段,因为它需要大部分的人在基层办事。 曾经的大明,村镇的赋税完全靠地方士绅豪强来收取,而眼下则是靠村官来收取。 也就是说,村官根本不需要发动百姓干什么,他们只需要百姓老老实实的交税,然后把当地的赋税握在自己手里就行。 这和农村包围城市不同,因为村官依旧是大明的官员,他们也依旧在为大明收取赋税,但问题在于,这个赋税的输送时间是由地方决定的。 今日这个镇说雨季晚来,收割晚十天,那整个镇和下属乡村,十数万亩田地的数万石赋税就耽搁了。 这样的镇,大明有一万三千多个,而乡村,大明有十数万个。 所有的乡镇截留一日的赋税,对于百姓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朝廷的影响却很大。 当年方从哲、孙如游等诸党官员,不过是推迟了江南几个月的赋税,就逼得朝廷不得不用兵马来威胁浙江士绅,把兵马驻扎到了浙江士绅的老家。 成德吸取了教训,化整为零,把村官分发下去。 燕山派不是士绅,他们只有权力,没有经济基础,但只要掌握了地方,他们就有经济基础。 大明有八十多万军队,但其中有五十多万分布在边疆,而朱由检也让人在来年裁撤十七万四十五岁以上老兵。 这十七万的老兵被裁撤,加上五十多万分布边疆的戍边士卒,朝廷在内地可以动用的兵马只有十几万。 十几万兵马,怎么威胁分布在天南地北的数十万村官? 他们行动所消耗的时间,足够以月来记单位,而且村官在村镇有着自己的话语权。 百姓们宁愿相信村官,也不会相信外来人。 对于村官来说,朝廷给出的政策惠利了百姓,那他们是面对百姓的直接人,百姓感激朝廷,那他们就可以假传消息。 百姓没有别的消息渠道,只能选择相信村官。 耽搁几个月,那大明的财政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唉……”成德叹了一口气,同时也在想一件事。 他现在用的手段,是曾经齐王殿下玩过的,按常理来说,齐王殿下身边有锦衣卫,应该知道他在干嘛,也能分析出他想干嘛。 可是为什么,他似乎对这一切都不上心?难不成是有别的打算? 想到这里,成德睁开了眼睛,他熟练的研墨,然后打开了那一本本需要处理的奏疏。 望着这些奏疏,他的眉头似乎被粘在了一起,始终分不开。 “殿下,您又究竟对学生藏了多少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