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辆白色的奔驰越野车停在了北江广电台的门口。 华灯初上,经过了一天的紧张忙碌,这座城市开始准备进入另一种狂欢。空气中弥漫着放纵和躁动的气息。就像进入了发情期的喵星人,内心牵挂的不再是老鼠和鱼骨头,而是黑暗中在某个角落里散发着某种气味的同类。纵情欢场,成了这个周末夜晚人生最大的意义。 陈家山和罗江兰有说有笑,快步从广电大楼里走出来。看见这辆白色的奔驰,家山愣了一下,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哦?又换车了?”
他从副驾驶的玻璃窗向里看了看,笑呵呵地拽开了车门,爽朗地喊道:“少男。”
牟少男从车上蹦下来。迅速打开左侧的车门,绯红着脸,很绅士地冲着罗江兰弯了一下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江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欢跳着上了车。 奔驰车像一颗流星,在流光溢彩的暮色中,向城市的深处驶去。 家山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无感慨地说:“少男,可以啊,几天不见,这座驾又升级了。”
“嗐,这不是工作需要嘛。本来想换个凯迪拉克,我们领导说,你开几年还得换,还不如一步到位。”
牟少男从后车镜里看了看罗江兰,接着说:“律师这行,跟做生意一样,需要壮门面。车唬人了,业务也就好谈了。”
“这车得上百万了吧?”
“嗯,找了找人,一共下来98个。”
陈家山心里一咯噔。98万!顶自己那台国产越野车7辆!以他现在的收入,不吃不喝要挣19年!心里顿时有一种失落。从事记者这个行业快20年了,电视台最辉煌的时候,他的月收入也不过八、九千元。在北江这个三线的省会城市里,他觉得自己曾经当过中产。但是现在,每月的收入还不到五千元。在家人和朋友面前,他经常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挫败感。 但是,他热爱记者这个职业。热爱曾经给了他尊严和体面生活的北江电视台。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了生计换个工作。 “江兰,想吃什么?”
牟少男意气风发地问。 “你们说你们说。家山哥,想吃啥?”
“别,女士优先。今天你是座上宾,我们俩是三陪。”
家山开起了玩笑。 罗江兰咯咯地笑起来。 “那就去吃牛排吧。南小街酒吧一条街!完了还能蹦会儿迪。”
“有品位。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少男笑吟吟地恭维道。顺便也夸了自己。 “哟哈,英雄所见略同啊!”
陈家山知道牟少男想追求罗江兰,所以想成人之美:“不对,应该是英雄美人所见略同!”
牟少男高兴地哈哈乐起来。完了,又不无感慨地说:“想想《超级对话》没撤的时候,我每次上节目,我跟老毕观点PK的时候,江兰经常是站在我这边,从那时候起,英雄所见略同就打下基础了!是不是,罗主持?”
“呵呵,你喊‘罗方丈’不是更直接!”
江兰在黑暗中笑着做了个白眼。 “哟哟哟,口误口误。我以为贵圈都这么叫呢!那不叫‘主持’应该怎么称呼?”
少男一脸认真。 “这还能难倒你啊?”
家山调侃起来。 “哥,你让我说法律方面的事,我基本都懂。但是,跨行业的事我真是得请教了。”
“不知道怎么喊,就罗老师呗!”
“叫老师把我喊老了,叫姐吧!”
“噗!”
少男做了个很夸张的笑:“哦,老师显老,姐就不老了?姐,你多大了?”
“姐今年年方二八。”
“好家伙,都16啦?是比我大!”
“你多大?”
“小弟我年方三四。今年12啦。正处在豆蔻年华。”
“你俩一个34岁,一个28岁,就别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啦!”
家山一语戳破。 “哈哈哈……” “山哥,说起《超级对话》了,我还真是挺怀念那时候的。那时少男的观点总是比较主流的。毕老师就有点偏激。”
江兰也怀起了旧。 家山把身子侧过来,扭着头看着罗江兰,故意拿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现在该给毕老师平反了。”
“咋啦?毕老师怎么了?”
江兰一脸认真。 少男噗嗤一声笑了,故意把两边的脸蛋鼓起了两个大包。 “当年他俩的观点都是提前分配好的。一个人一个立场,针尖对麦芒,为了就是要交锋的效果嘛!每次分完了,毕老师都嘬牙花子,说自己观点不占优势,很有可能被观众骂。哈哈……” “啊啊啊,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
江兰嗲声嗲气地撒起了娇。抑扬顿挫的声调中,有略带夸张的惊讶和窦娥般的委屈。男人听了,会有一种想拥抱的冲动。 “告诉你,你的主持还会那么生动吗?你的表情还会那么真实吗?”
少男抢着给出了答案。又补充道:“其实有好几次,我看着你都要跟老毕吵起来了,比我还气愤。我就恨不得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但是家山哥那时候就咬着牙,不让说。不过,播出来的效果确实好。”
“你们这个秘密能保持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哇,你们这一说,好怀念那段时光。”
江兰声音回到了正常人。她把身子挪到座位的中间,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仿佛我现在又坐在了演播室里,灯光一开,两位嘉宾,请亮出你们的观点!”
江兰双手一摊,让自己陷入了回忆。 “请主持人把今天要讨论的题目再明确一下。”
少男开始配合了。 “今天的题目就是,公交车上一位少女没有给八十岁的大爷让座。老大爷勃然大怒,一屁股坐在了少女的大腿上。少女不让座,老汉坐大腿!请问,对还是不对?今天来到演播室的仍然是我们的资深评论员牟少男和陈家山。牟少男的观点是老大爷的做法不对。陈家山的观点是,老大爷的行为可以理解。二位准备好了吗?请亮出你们的观点。”
陈家山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就开始连连摆手。随后就被江兰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他想说不是“陈家山”,是“毕博毕老师”。但是,手捂着嘴,最后竟无声地笑到说不出话来。 牟少男的注意力在开车和组织语言上,没有注意到陈家山在笑。他很快进入了角色,集中火力一顿狂轰乱炸:“公交车上主动让座是一种美德,但绝不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少女不让座,可能在道德修养上有所欠缺,我们可以用语言等正当的手段进行善意地批评和纠正。决不能用侮辱性的行为进行报复性的还击。老大爷作为一名男性,在公共场合公然坐在一名年轻少女的大腿上,这种行为本身就涉嫌侵害他人人身安全。不容置疑的是,老汉为老不尊的行为更是一种道德低下的表现。少女不让座,是缺少美德。老汉坐到少女大腿上,是更严重的缺德行为。一位道德情操不高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缺德。试问,如果这位少女是老汉的亲孙女,他还会坐到她的大腿上吗?”
陈家山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笑。他的注意力也被牟少男犀利的观点吸引了过去。 “好,正方的观点可谓是有理有据,剥皮见骨,入木三分。直指对方的痛点。下面请反方陈家山亮出你的观点。”
突然,对面车道一辆车开着远光灯疾驰而来。少男用手一挡眼睛,使劲儿打了一把方向盘,车身猛得一晃,几个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触即发的论战被打断了。陈家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慢点慢点,咱还是专心开车吧。”
中断的一瞬,家山也意识到,此时不能抢风头。因为要给少男机会。 “别啊,家山哥,你好歹也整两句啊。要不这么精彩的论战就这么戛然而止啦?”
江兰意犹未尽,就像正在电视上追一部热剧,突然停了电。 “好,正方口才果然一流。毕老师甘拜下风。主持人,你可以宣布结果了。”
“哈哈哈……” “老毕要是听见你这么说,非气死不行。”
“这个题,老毕的立场确实不占优势。”
“哈哈,明白了。当年毕老师就是这么被整得灰头土脸的。”
罗江兰笑完了,又陷入了思考:“哎,山哥,这么操作是不是有表演的嫌疑啊?”
“嗯,你也可以这么措辞。但是,别忘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分为二的两面。只是有时候,某一面占了上风,更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但是很多时候,正反两种声音是半斤八两,不分上下。我们的操作只是分配观点。至于怎么辩,还得靠评论员自己搜集论据,组织语言。所以,跟表演还是两种性质。”
“哦哦哦,明白了。”
罗江兰在黑暗中忽闪着大眼睛,似有所悟。忽然,又怅然若失地说:“我觉得咱们的节目做得挺好啊,当时为什么给拿下啊?”
“嗐,一言难尽啊!不是因为有两期节目说得有点过了,惹得领导不高兴了嘛。”
“啊?哪两期啊?”
“就是哥,我当时只是听你说,领导发话了,节目不办了。到底哪两期节目惹事了?”
少男也好奇起来。 “嗐,一期是说环卫工人身安全保障不到位的,一期是说职称改革的。”
“哦!”
“到了到了。好家伙,这么多车,没地了!”
牟少男的眼睛在停车场内不停地扫荡着。看到一辆甲壳虫正要离开,车屁股刚挪出车位,奔驰车便一脚油门插了进去。 这是一间非常有特色的西餐厅。就餐区设置在一艘巨大的海盗船里。现场还播放着海风和巨浪的音效。每个餐位是一个卡间。坐在里面,就像坐在充满了传奇和浪漫色彩的加勒比海上。 陈家山把牟少男和罗江兰安排在餐桌的一边,自己坐在两人对面。三人要了两瓶红酒,三份牛排,一大盘意面,一张披萨,还有一大份沙拉。 今天是周五,陈家山特别想放松一下。但想起刚刚往家里打电话,妻子那不太乐意的腔调,心里便不怎么舒展。放下孩子不管,自己一个人出来快乐,确实不怎么合适。别人也就算了,但牟少男作为工作上多年的好友,怎么能驳这个面子? 牟少男因为开车,开始不想喝酒。他的职业需要他时刻保持清醒,不允许他对酒产生兴趣。但是今天不一样,他这个“东道主”如果不喝,两位“客人”怎么可能尽兴。一想到可以找代驾,也就放开了禁忌。罗江兰也不忸怩作态。杯子往桌上一墩,拿出了一副“倒满”“不醉不归”的架势,频频端杯,和两位男士对饮起来。 很快,两瓶红酒被喝光。牟少男一招手,服务生又拿来两瓶。 此时,陈家山已微微有了醉意。 吕东向台长汇报完后,回到办公室,找来孟成商量给柳南特别补助的事。孟成想了半天,觉得可以操作。但是要把好口风,不然就会招来其他记者的怨言。吕东觉得先把人留住,后续可以慢慢再找机会,把这种补助转化成规范的激励机制。 孟成向外瞥了一眼,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远处的工位上柳南还在忙碌。他冲着吕东向外指了指,吕东示意把她叫进来。 柳南有些紧张地走进来,脸上的表情显然还是有些愧疚。吕东说了几次让她坐,她才把半个身子放到了椅子的一角。 “你这么紧张干嘛?我又不吃你。”
“没有没有,不紧张。”
柳南瞪着眼睛在等吕东张嘴,就像杀人犯在等法官宣判。 “民生网那边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笔试已经完了,等着面试。”
“你们几个都过啦?”
“笔试应该是都过了。”
“是这么个事啊,我跟孟总碰了一下。反复衡量比较,觉得你是肯吃苦、有潜力的一块好材料。我们想着在能力范围内尽最大努力挽留你。因为你的最大困难就是收入低嘛,你对这个平台,这个团队,甚至对我和孟成,应该是没有什么成见的。或者说,还是有留恋的。我说的对嘛?”
说完,吕东嘴角扬起了自嘲的笑。 柳南听到这儿,眼睛又开始湿润起来,说:“是是,东姐。我对不住你们。我也希望面试过不去,然后我就接着在这儿干。哪儿也不去了。挣得少,我就玩命儿多拍片。再不行了,晚上我去肯德基做个兼职。”
“那怎么行!我们不可能让你走到那一步的!”
吕东被柳南一席话整得也有些心酸。她站起来,走到小姑娘身边坐下,温和地说:“你这么说,显得我和老孟也太没出息了,让自己手下人去外面打工补贴生活。你只要在本职工作上好好干,我可以保证你的基本生活无忧。”
柳南抬起眼,疑惑地看着吕东。她想知道吕东怎么保证。 孟成看出了柳南的心思,试探着说:“我们想着每个月先给你补点钱,保证你每月租房、吃喝的费用。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就不参加面试了?”
“啊?”
柳南像是没有听清。一会儿又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怎么好意思,给你们制造这么多麻烦。”
“其他的你不用管。想着每个月给你补1500。你觉得能解决生活问题吗?”
柳南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看了看吕东。吕东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又看着孟成,按捺着不让自己激动:“这样的话,我的基本生活就能保证了。这个补助,是这9个人都有吗?”
“可不是,丫头。频道还没有那么大的财力。我就是舍不得你,所以这个补助只针对你一个人。”
吕东温和地说。 “千万不能往外说。说出去,也就落实不了了。”
孟成万般叮咛。 吕东怕“落实不了”这个字眼会让柳南心里没底,急忙补充道:“就是先不要说。我们慢慢地研究策略,慢慢想办法,把大家的收入都提上来。在想出办法之前呢,先不要说。眼下呢,就只能先照顾到你一个人。明白了吧?”
“嗯,懂了,东姐。”
“哎,你还没说行不行呢?面试能不参加了吗?”
孟成尬笑着,直接了当。 “嗯,行,不参加了。”
“保证啊,别辜负你东姐的一片苦心!”
“我肯定不去了。哥,姐,放心吧。”
吕东高兴地站起来,拍了拍柳南的肩膀,让大家都早点回去休息。 牟少男柔情地看着江兰,劝她少喝一点。端茶夹菜,殷勤周到。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陈家山见状,便借口上厕所,站起来离开了卡间。罗江兰看着陈家山脚步有点不稳,担心地喊道:“山哥,慢点儿!”
家山也不回头,冲着身后挥了挥手。大步向洗手间走来。他晃着身子,循着头顶的指示牌往前走。忽明忽暗的灯光交错间,忽见远处宫仁搭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从洗手间门口走出来。家山下意识地一闪身,躲在了一根柱子的后面。他抬手腕看了看表,21点05分。看来老宫是盯完直播出来快活了。他怕宫仁看见自己,又想看看宫仁身边的女人是谁。他探了探头,那个背影有些熟悉,但又认不出来。想不到,宫仁快五十的人了,日子过得还如此潇洒。不过,想想老宫已经离异,单身贵族,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是人家的自由,又能挑剔人家什么?转念又想到自己,家山最近总觉得心里像压了块东西,没有了以前的轻松自在。人到中年,也许都会面临这个状态吧。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赡养父母、教育孩子,每天都是鸡飞狗跳。单位工作循环往复,行业前景堪忧,不时被迷茫的情绪环绕。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啊。家山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靠在洗手间公共区域的墙上,静静地品味着烟草的味道。 餐厅里响起了优雅的钢琴曲。仔细一听,是《贝加尔湖畔》的轻音乐。陈家山被那深沉的旋律打动,身上不仅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掐灭烟头,转身往外走。迎面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在撞上又弹开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那个身体向前又搂了他一下,像是怕他摔倒,又像是主动的拥抱。在碰到对方胸部的那一刻,陈家山像触电了一样,急忙跳开了。家山紧张得头也不敢抬,连连道歉。没想到对方却咯咯地笑起来。 “家山哥,是我,看把你紧张的!”
陈家山抬眼,发现竟是罗江兰。 “哦哟,吓得我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你也来哗哗呀?”
“我不哗哗。看你半天不回去。我很担心你呀,过来看看。”
“嗐,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担心的。少男呢?”
“他在那边,看着我们的包呢。”
“你俩聊得咋样?”
“挺好的。”
“少男好像对你很不错哟!”
“哎,朋友嘛,你喊了我,我哪敢不来!”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