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浩汉筹备结婚时,黄康化请洪路文跟他一起去置办些没准备齐的结婚用品,准备两对的婚事一起办。当年的年轻人结婚,没有多年后的要房、要车、要钻戒、还要彩礼,他们甚至没有之后要彩电、冰箱、洗衣机的要求,因为当年没这些东西。当年女孩结婚追求“三转、一响、一疙瘩”。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电风扇,一疙瘩是手表。手表洪路文已有,是姐姐送她的上海牌手表。自行车不需要,上班坐公交车有月票。至于黄康化,他上班更不需要自行车,因为学校给他的房就在校园里。缝纫机也不需要,又不做裁缝,电风扇黄康化有台新的“华生牌”。于是,他们买结婚用品进的第一家店是新华书店。虽然所有的文学作品已不再算毒草了,但是,百废待兴,新华书店货架上的新书还是寥寥。好在黄康化有一哥们在新华书店工作,找他开后门,到书店仓库,才买到了《第三帝国的兴亡》、《简爱》、《茶花女》、《古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装了满满一书包。拎了一包书,洪路文心花怒放说:“康化,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借了本《巴黎圣母院》来,我都舍不得看,逼着自己每天只看十页。谢谢你,为借那本书,你跑了几十里,是在山顶上的高原生产队知青点借到的。”
黄康化说;“谢什么,我们都要看的。”
“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听说他们有这本书后,特意为我去的。”
俩人又去百货公司买了些床上用品。家具是几年前黄康化离开理吐前用杉木打了带回来的。洪路文、黄康化又各买了套新潮的时装,准备婚礼上穿。拎着大包小包,快中午了。等了几辆公交车,都因为人太挤,无法上去。这时来辆公交车,司机探出头跟黄康化打招呼,黄康化立刻来了精神,提着大包小包,招呼洪路文跟他一起,从驾驶室上车,边跟洪路文介绍,说司机是他学生的父亲。公交车的驾驶座旁是一只土包般的隆起,里面装着马达啥的。驾驶座背后一道铁栏杆将驾驶座与车厢隔开,副驾驶座是空的,放些杂物。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汾东公交车的样子。洪路文上车后站在副驾驶的空挡处,背靠后面的铁栏杆,铁栏杆后是车厢。洪路文觉得屁股被谁踢了一下,回头一看,吓一跳。理吐公社大队支书汪小旺老婆彩翠坐在铁栏杆后的乘客座位上。洪路文懒得跟彩翠打招呼,但因为彩翠的脚跟自己屁股打了招呼,她礼节性的跟彩翠点了点头。等她站定,屁股又挨了一脚。这次她没回头,因为她知道,这次不是彩翠跟自己打招呼,是彩翠的脚在攻击自己屁股。洪路文跟彩翠的丈夫汪小旺是有过节的,整个汪小旺当政八年,无论招工、招生、招干,汪小旺作为最基层领导——大队党支部书记,从未推荐过自己,让自己永远过不了上调的第一关——贫下中农推荐关。但洪路文跟彩翠没仇,相反很同情她。汪小旺跟蓝浩汉前女友魏爱琴是被蓝浩汉抓奸在床的。之后汪小旺以破坏上山下乡罪,判刑三年。彩翠不在乎老公偷腥,村里本来就是“普那路亚”群婚部落,共夫的女人共妻的男人虽不互称“普那路亚”,意思即“亲密的同伴”,而改称“野老婆”、“野老公”,但都爱杂交。所以,同一个家庭的孩子有不同父母。所以,他们听说知青家庭有几个孩子,接下来肯定会问:“是同一个娘老子生的波?”
这话被问者像受辱,问者却稀松平常,因为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汪小旺在大队里野老婆成群结队,彩翠眼开眼闭不在乎,照样吃香喝辣的。彩翠在乎的是丈夫因胡搞坐牢,这实在让她受不了,从此家境一落千丈。而让她受不了的罪魁祸首是女知青。大队里那帮女知青,在她眼中都是阿Q眼中的小尼姑,一招一式都意图勾引男人。所以说,洪路文觉得自己跟彩翠没仇,并不代表彩翠觉得自己跟洪路文没仇。所以她要踢洪路文屁股。洪路文回头问彩翠:“你为什么踢我?”
彩翠说:“我们山里人有规矩,屁股不能对人脸。”
真是岂有此理!公共汽车上的前排人的屁股,没有不对着后面人脸的。洪路文无计可施,黄康化前来救她。他俩原本并排站在分隔驾驶仓与车厢的铁护栏前,黄康化跟洪路文对调,让本来不对着彩翠的他屁股对准了她。坐在铁护栏外的彩翠不吱声了,也并不伸脚踢黄康化屁股。这时,洪路文不愿意了,在一边冷言冷语:“咦,奇了怪了。难道男人的屁股不是屁股,是脸?”
坐在铁栏杆外的彩翠腾的从座位上跳起来,用手指着洪路文:“你个不要脸的!我就是不准你屁股对我脸。我闻着臭!”
洪路文也用手指着彩翠:“你才不要脸,喜欢男人屁股。很好闻吗?香不香?”
彩翠被噎得要钻过铁护栏打洪路文。黄康化架在两人间,彩翠打不到洪路文,气得咻咻直喘。车到了站,黄康化提着大包小包跟洪路文下了车,彩翠也跟了下来。只一秒钟,她一把揪住洪路文头发,揪头发的手使劲压向地面,使洪路文人成倒写的V字,屁股朝天,头脚对地,仿佛彩翠要让洪路文朝她一百八十度鞠躬。别看洪路文一米六五,其实是白皮黄瓜,中看不中吃。耍耍嘴皮子彩翠不是她对手,真打起来,一米五零的小不点比她厉害多了。洪路文甚至连歌中唱的“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都做不到,想逃逃不了。头被彩翠朝下后,始终抬不起来,像被打翻在地并踏上一只脚的牛鬼蛇神,始终不得翻身。本能让她挣扎,越挣扎头发被揪得越紧,揪得越紧痛得越厉害,痛得越厉害越拼命挣扎。她的手徒劳地朝天乱舞,却奈何不了彩翠一丝一毫。黄康化在一边拎着大包小包跺着脚叫:“别打了!别打了!”
直到还未开车的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将洪路文的头发从彩翠的魔爪中拯救出来,彩翠一溜烟跑了。洪路文看着满地被揪下的散发,又羞又恨,泪流满面。黄康化拎包过来说:“我们走吧。”
突然,仿佛找到了火山的突破口,洪路文挥起右掌,狠狠朝黄康化脸上扇去,边哭边骂:“早知道你是个一阔脸就变的小人,关键时刻就像喝了雄黄酒的白蛇精,现了原形。不能守护你该守护的,你还算个人吗?”
从小到大,洪路文和黄康化脸都没红过。如此爆发,两人都感意外,又仿佛在意料中。洪路文心中一直有个黑洞。她一直努力用宽容、体谅、友善——总总道德修养往那个洞中填。可再多的努力敌不过两个字——本性。人的本性真的像《伊索寓言》中那只猫,平日里它扮作女人在打盹,一旦老鼠出现,立刻原形毕露。洪路文的本性是记仇,疾恶如仇。心中的黑洞一旦打开,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里面的妖魔鬼怪全跑出来了,想捂也捂不住。黄康化也明白他们之间有个“雷”,他一直希望这不定时炸弹会随着时间推移失效不会再爆。它终于爆发了。黄康化直立着,一言不发,手中的物品散落一地。自此,两人分手了。陆明亮、蓝浩汉都不劝,他们知道劝也没用。双方家长出面调解都无济于事。洪路文一再强调,是她的错。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决不可勉强为之。回城后答应跟黄康化交往是她的错,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纠错止损。洪路文跟黄康化分手后,当起了“月光族”,每月工资存不了几个。手中刚有点积蓄,就忙着调休去旅游。她上学时一直是既得利益者,什么好事老师都想到她。下乡后与好事绝缘。进厂后,她的运气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像哲学上的否定之否定。厂里筹建污水处理站,污水处理站全班人马要去上海学习三个月。想进污水处理站的人如“过江名士多如鲫”。但厂部规定,不许开后门,由厂部统一抽调。厂部向各车间要人,修配车间严主任推荐洪路文、丁磊去。名字报到厂人事科,被人开后门掉包了。人事科陈科长偷偷把这消息透漏给洪路文、丁磊。洪路文、丁磊忙去找严主任。严主任赶紧去厂部交涉,正好碰到分管人事的厂长与陈科长在最后定污水处理站人员名单。听了严主任陈辞,厂长立刻拍板,将两个顶替她俩的干部子弟撤下,洪路文、丁磊进了污水站。汾东肉类加工厂筹建的污水处理站全体人员,去上海长港肉类加工厂培训,是坐一辆跟洪路文二十多年前从上海到汾东同样的绿皮车去上海的。在火车上,洪路文遇到汾东十中曾教过她语文的孙老师。孙老师拉着洪路文手,眼眶都湿了:“洪路文,听说你插队十年,吃了不少苦吧?”
洪路文说:“孙老师,还好啦,没受什么苦。”
洪路文说的是心里话。她看过迄今发表过的所有伤痕文学。跟那些历经磨难,全家死得一个不剩的家庭比,自己家,非常幸运,没死一个人。她看过所有的知青文学,跟很多下乡知青九死一生的经历比,自己所受的苦不值一提。然而,那份心灵的煎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萨特在《占领下的巴黎》中说的:“…….我们之间横着一道不能用语言填平的鸿沟。法国人之间谈起德国、盖世太保、抵抗运动和黑市交易时一说就明白,因为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件。英国人和法国人没有共同的回忆。伦敦骄傲地经历的一切(指抵抗运动),巴黎是在绝望和耻辱中经历的…….(占领期间)巴黎没有一户人家没有亲友被逮捕、流放、或枪决……”孙老师虽然和洪路文共同经历了之前的十年,但她没有插队经历,插队多年的知青有些什么样的心路历程,跟她说不清、道不明。这种心结只有陆明亮、黄康化、蓝浩汉,不用说就懂。孙老师也许觉得话题太过沉重,改口说:“洪路文,你到上海最想去哪啊?”
洪路文说:“当然是去国际饭店吃大餐啦!”
孙老师说:“说起国际饭店,我上次去吃了一道菜。很便宜哟,只要二毛钱,名字叫‘青龙过江’。”
“真的!”
洪路文及所有的同事都被吊起了胃口:“那我们到上海一定也要去吃这二毛钱的‘青龙过江’。”
孙老师看不来众人“两根灯草不断气”的吝啬鬼相,轻描淡写说:“不过就是一碗盐开水,上面飘根葱嘛。”
众人一听,失望得很,刚从椅子上弹起的屁股又坐回椅子。带队的老何,因为不年轻了,腰椎不好,弹回座位时扭到了,像鲁迅笔下豆腐西施的叉腰动作摆了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