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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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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港肉类加工厂坐落在上海郊区。一群人住进了肉厂招待所。同去的支小玲、方春天不到二十,比洪路文小一截。她们是第一次到上海,自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喜得浑身发痒起来”,一有空就野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支小玲每天穿得像日本电影《望乡》中的女记者;喇叭裤、男式立领衬衫,脑后是马尾辫甩来甩去,脚蹬一双钉跟鞋。洪路文记得《望乡》中的女记者好像不穿钉跟鞋,这是支小玲克隆后的变异。洪路文见支小玲每次逛街回来,脚上起众多水泡,磨破了像老太婆少女时代裹小脚,擦了药还用纱布包起来,替她痛得不行。吓唬她说钉跟鞋穿久了会影响骨盆发育会影响生育会影响下一代。支小玲心想,我又不是少女,骨盆早发育完成,并不怕受影响,坚持再痛都得穿钉跟鞋,又去商店买了双。洪路文有一次趁支小玲不在将自己的脚偷偷伸进她的钉根鞋,感觉脚像被鞋咬了一口,这是她对钉跟鞋的实地考察体验。洪路文对钉跟鞋并不痛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钉跟鞋主人的脚不痛,自己又何必帮她痛呢。令她真痛的是支小玲、方春天夜里不睡觉的,总是压低嗓门叽叽喳喳。万籁俱寂中的叽叽喳喳,像热闹喧嚣中的炮轰雷鸣,吵得洪路文睡不成,白天在长港肉类加工厂污水处理站听课总打哈欠。好在教课的老师不像初一教英语的祝老师对哈欠感冒,随她打,可她不想打。来上海是学污水处理的,不是来上课打哈欠的。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回去后,要真刀实枪把腥臭的杀猪血水处理成清水排放出厂才是真的。晚上睡不着,白天学不好,让她忧心忡忡,觉得对不起送她来学习的工厂,推荐她去污水站的严主任,好心把被人顶包的内幕透露给她的人事科长,最后拍板决定她来上海的厂长。洪路文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真的像猫头鹰和猪。这么说有点贬低双方,自己成了贪睡的猪,而支小玲、方春天则成了夜里眼如鬼火般发亮的猫头鹰。至于她两叽叽喳喳些什么,就如领导指示,洪路文是不想听也非得听,都是些用上海话说十三点兮兮,普通话表达是混不吝上不得台面的事情,真让洪路文恨人耳不能像眼睛或嘴巴,能自由开合。比如她们会在外滩水泥护栏上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像排队等着跳黄浦江的对对情侣中挤进去,偷听别人讲情话。还奇怪几百对、几千对情侣挤一起,情话怎么说得出口?“我爱你!”

、“你是我的唯一!”

,这种恶心八叉的陈词滥调也能当众说?上海人真怪,私密之事都在暗无天日下做,还好,不在光天化日下做,否则太有碍观瞻——上海老外不少。支小玲还说一次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大巴,大巴的阴影那么小,竟聚了好几对男女集体打kiss,如此高密度的kiss,亏他们打得下去。那么多人的kiss聚会,能申请吉尼斯纪录了。方春天说,她对上海人有更深层次的不满。尤其是上海人中三、四十岁,徐娘半老族群,都是母夜叉,雌恶棍。她说前几天表姐来出差,走时她陪表姐去车站买火车票。一个上海中年女人插队,方春天鄙视插队的,认为那本质是揩油,捞别人时间上的好处。那女人被方春天从售票口拉出来后矢口否认插队,方春天有点被动,她拿不出女人插队的证据,那时还没监控。正这时一位排队的老爷爷帮她证明:“你就是插队的,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能帮她证明。”

那女人回骂老头;“加喜欢伊领伊回去做小老婆呀!”

方春天说,那老爷爷看起来能做她爷爷,亏那女人骂得出口。支小玲说:“上海人夜郎自大,看不起人。上海的年轻人尤其过分。上海人好像要等上了年纪才知道怎么做人。我觉得上海老人挺和蔼的。”

方春天听了支小玲的话深夜里尖叫起来:“什么上了年纪才知道做人啊!老太婆坏。那天,我去买红烧排骨,一块钱一块。我把钱递过去,她帮我捡那块中不溜的。我让她捡那块大的,她一听我外地口音,立刻放下那块中等大小的,捡了块最小的给我,气死我了!”

上海外滩护栏上年轻人挤成珍珠串谈恋爱,这些支小玲、方春天眼中的西洋景,洪路文看来稀松平常。上海人住房紧,家里容不下年轻人发嗲。但有嗲还是要发的嘛!这跟有屁要放有嗝要打是一个道理。又因为上海人多并不光多在家里,外面也人满为患,像钱塘江潮,后浪推前浪。所以,上海人见缝插针干自己想干的事。这是上海人的精明,也是上海人的不高明,自己过得窘,还看不起过得比他们开心的外地人。至于说上海人看不起人,洪路文没感觉,因为她能讲一口上海话,让上海佬误将她当同类,逃脱被轻视的衰运。借助语言的盾逃脱不快,类似于外交官借助豁免权逃脱罪责,前者是逃过了无错得咎,后者是享受了有罪免责。但洪路文当务之急不关上海人屁事,而是夜里怎么让两只猫头鹰闭嘴!两只猫头鹰还学了口上海腔,除了“擦那,擦那”地道,其它全是“洋泾浜”。这使洪路文想起小时候唱过的童谣:“乡物宁(乡下人),到上海,上海爱我刚勿来(上海话讲不来),米兮米兮炒咸菜。”

洪路文苦思冥想,办法终于有了。早晨起床刷牙,洪路文在卫生间盯着支小玲、方春天看,突然口吐白沫惊呼:“哎呀!你两是不是来上海水土不服啊?”

方春天立刻停止刷牙问:“洪师傅,你什么意思?”

洪路文说:“小支,你看,小方的脸是不是比在汾东黑多了,快成非洲小白脸了。”

支小玲点点头:“嗯,是黑多了。小方的脸一直是雪白的,我们都叫她晒白皮,现在不白了。”

洪路文偷笑。不黑才怪,白天到处野,夜里不睡觉。方春天长相平平,好在肤色白,“一白遮百丑”。听说来上海变黑,脸都吓歪了,像手中唯一一张泛红的股票发了蓝。洪路文又说:“喂,小方,你看小支,她原本上眼睑丰满,现在丰满到下眼睑了。上下都丰满不好啊!别人会以为你干了坏事,挨男朋友打呢。打成肿泡眼了”方春天忙放下自己的闹心事,盯着支小玲看:“哟,好像是肿的哎,你哭了吗?”

支小玲没好气说:“我干嘛哭啊,我有什么好哭的?”

洪路文又偷笑。不肿才怪,睡眠奇缺,伤五脏六腑。支小玲自对美有追求就对肿泡眼闹心,肿泡眼上海人叫“虐里眼”,翻译成普通话就是“肉里眼”,还臆断眼长肉里的人厉害。汾东人对“肉里眼”没眼别歧视,但支小玲自知之明肿眼不美,吃了不少秘方,买了不少药擦,都不见效。那年头美容院一家都不开,否则她非去整容不可。上面的肿未消,下面居然也肿起来。就像头上的癞痢还未好,脸上又长癣了,她急得要哭了,忙向洪路文求救;“洪师傅,你说怎么办?为什么下面也肿了呢?会不会整个脸都肿啊!那不是胖吗?”

方春天也向洪路文求救:“洪师傅,你有好方法保持皮肤白吗?我虽然在外面跑,可擦了防晒膏啊!”

洪路文装模作样苦思冥想,掐了会时间说:“办法不是没有,就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试一试?”两人迫不及待地说:“愿意,只要有办法,再难我们都愿意试。”

洪路文说:“也没啥难的啦,就是多睡。你们没听说过吗?睡眠是最好的美容师。‘一天吃头猪,不如一觉呼’。什么办法都不如睡眠对让皮肤白起来,让眼肿消下去有效。不信你们试试?”

这一招还真灵。当晚,灭灯恳谈会没开。支小玲对自己的眼不像对自己的脚不负责任,连中午时间都用上了,还警告洪路文别大中午穿着拖鞋踢里踏拉。洪路文想,人总是对被人伤害敏感,对伤害人迟钝,说我吵你们午睡,怎么不检讨你们吵我夜睡呢?但因为晚上睡眠足,支小玲、方春天白天上课有精神,还煞有介事做笔记,这使洪路文感到欣慰。回厂后的污水处理要靠大家齐心合力,她们能好好学,对自己也是帮助。遂学贼进屋,中午在房间蹑手蹑脚,再后来,干脆像她们一样睡起了午觉。半个月下来,支小玲两只肿泡眼消肿不少,方春天也白皙多了。丁磊因为住另一个房间,没受洪路文那罪。这天,她不知从哪弄了条连衣裙来,要送给洪路文。洪路文是帮了她忙的,那天严主任去人事科,人事科长和厂长本来只要洪路文一个,洪路文从严主任那儿得到消息,赶紧透露给丁磊,两人一起去求严主任再去人事科交涉,磨破了嘴皮终于把丁磊加上了,丁磊为此对洪路文感恩戴德。丁磊硬要洪路文当她面试穿裙子。裙子绝对漂亮,那叫不出名的布料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发亮的丝光赏心悦目,飘逸的下摆长及脚踝,肩部前后是白色透明的材质。那年头,全国女人没人穿露肩装的,除了有些家庭有亲戚从海外寄来,居然有人开风气之先,设计出此款时装,它是国产露肩装的前辈。可那完全不是洪路文的风格,它应该由盘着高髻,抹着浓妆的贵妇穿。它专横地一扫洪路文的文气,使她变得怪异。更要命的是,拉链自己很难拉下,颈围那串金属片掣肘她举手。哎呦,受罪!洪路文费劲地脱它……正欣赏自己杰作的丁磊说:“很好。干嘛急着脱?”

洪路文说:“快帮我拉背上的拉链,快把它拉下来!”“拉下来干嘛?就这么穿着。”

“穿着难受!”

“难受也值得,雍容华贵透着妩媚,婀娜飘逸显得华丽,好极了!”

“不好!”

“很好!”

“活受罪!”

“为漂亮什么样的罪都该受!”

“我可不愿为好看受罪,舒服第一,何况我不觉得它好看。”

洪路文好不容易把背上的拉链拉下来,“撕”,丁磊又拉上了。拉下,又拉上,拉下,又拉上…………在秋意正浓的室温中试这劳什子夏装本就有悖吾意,何况作为模特在自己眼中就丑,穿是绝对不愿穿,脱又脱不掉,洪路文干脆往被子里钻,金属片,银丝夹料在被窝里窸窸窣窣,丁磊心疼不已,赶紧掀开被子帮洪路文脱。洪路文说:“裙子你留着自己穿,心意领了。”

丁磊果然留下裙子自己穿,又去南京路买了条风衣送洪路文,秋香色,束腰,立领。洪路文很喜欢,笑纳了。星期天,全体来上海学习的人齐出动。逛了城隍庙,中午在淮海路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用餐。点了满满一桌菜,还有几捆啤酒。汾东人的口味比上海人重,菜入口又甜又淡。十几个人便每人向服务员要一碟醋。甜淡的菜蘸了醋吃,够咸。吃喝得很尽兴,洪路文想起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中写“……眼看多少酒瓶连续不断端上来,像地中海浴场的潮水,前波逐着后浪,又眼看着多少酒瓶给撤下去,仿佛德国人吸收的能力跟沙滩和海绵一样…….”中国人的吸收能力不如德国人,他们像沙滩和海绵,我们像漏斗,上进下出,正喝得都跑厕所,两个站在旮旯里服务员的对话全体都听到了:“外地人,莫名其妙,又不是六零年,醋也是好的。你看你看,满满一大壶,都给他们倒光了,也不怕得浮肿病。”

十几个人每人一碟醋,不一会就得添,说是满满一大壶,其实也就一只普通小茶壶,不一会就倒光了是事实。可两个上海服务员自以为她们的上海话是鸟语,满桌人无法破译,其实,他们个个都懂。汾东上海人实在太多。上海话有个特点,易懂,难说。不是在上海度过幼童期,成人后学的上海话说出来总是夹生的,但听多了,很好懂。满桌人听后夹紧膀胱不去厕所都去柜台添醋,眼看另一壶醋也快告罄,两个服务员心疼得仿佛众人倒的是她们血。一个服务员终于忍无可忍,站到桌前,用普通话说:“你们是在轧朋友(谈恋爱)吗?那么能吃醋?”

满桌人想,不就吃点醋嘛,不但被背后说了坏话,还被讥讽成争风吃醋,个个跃跃欲试,想一显身手,打败这恶劣服务态度。老何是带队的,首当其冲。他其时腰已不痛,但豆腐西施的姿势先摆好,以防闪了腰:“都说上海人精明,我没想到精明到这种地步!你说我们不出钱白吃醋,那我问你,你们菜里少盐该算多少钱?”

洪路文听老何话知道要吃亏。上海人门槛精不会算不出醋比盐贵。再说,菜甜得很,仿佛要人得糖尿病,糖放得多,糖比醋更贵。忙站起来用普通话说:“你们上海人算小不算大,你算醋钱?你算没算满桌菜你赚多少钱?”说时拎起一只螃蟹:“这种蟹菜市买两元一斤,一斤有四只,每只成本五角的螃蟹你卖两元,翻了四倍,这帐怎么算?”服务员说:“饭店吃菜就是贵,嫌贵你别来呀!”

洪路文说:“饭店吃醋都不要钱,你连醋都心疼,开什么饭店?”“饭店是我开的吗?是共产党开的!”

服务员说。“共产党开的饭店落在你这小气鬼手里,非倒闭不可!”

洪路文说。“放心,不会倒,淮海路上垃圾都卖得掉!”服务员说。上海人有个特点,坐公交车能从始发站吵到终点站,保持君子动口不动手。这种事如发生在汾东,吵不到三站两人非动粗。几个男同事都摩拳擦掌,想揍这娘们,可恨“好男不跟女斗”的祖训制约着他们。女人们见好男人都不出头,也怕弄坏了各自刚淘来的新装,不肯出手。僵持了一会,一桌人纷纷坐下吃冷了的菜肴。老何说:“喂,菜都凉了,去帮我们热一热。”

服务员说:“没听说过吗?外国人圣诞节都吃冷沙拉。圣诞节知道是哪个月吗?十二月。现在热得很,你们就当吃冷饮吧!”

老何说:“你是外国人吗?哟,没见你眼珠子是蓝的,头发是黄的,鼻子很高啊!你是正宗MaininChina!最多出口转内销,想嫁老外来着,没成,是吧?快去给我热菜!”

女服务员见这半截老头言语如此刻薄,含怒的杏眼要冒出水来,佯装有沙子用手揉揉,更加不肯帮忙热菜,以防外地佬吃了热菜增加热能,更能损人,更多吃醋。洪路文去厨房请出厨师,是个白胖的年轻人,喉结大得像脖子上生了第二只鼻子。厨师没戴帽子,披着清汤挂面的长发。他朝众人腼腆地点点头,端菜去厨房热,再端出来咸了不少,可见为省醋放了盐。洪路文想,上海男人就这德行,关键时刻总做缩头乌龟,不肯保护女人。理论上说,厨师应帮服务员赤膊上阵,可他没有。洪路文这想头就像老处女、老处男搞对象,高不成、低不就。厨师真要是帮服务员冲锋陷阵,洪路文又会想,上海男人娘炮,只会帮女人吵嘴。再继续用餐十几个人学梁山一百零八将,在大厅里喧哗,还划起了拳,敲起了筷子:“六六大顺、事事如意、缺一缺一、石头、剪子、布!”

,引得周围几桌食客侧目。一行人回到招待所得出结论,小气,是上海人的通病。丁磊说她看杂志,一帮上海佬去外地出差,到酒店一听说公款未到账,要自己先垫付食宿费,纷纷跑厕所。原来每个人的钱都缝在小内裤的特制口袋里,不脱到上厕所的程度,像多年后去ATM机取钱没密码,钱就取不出。老何说上海女人凶得像泼妇,男人倒斯文得像女人。老何推测那厨师会不会是同性恋?他听说同性恋的男人都女里女气,把自己当女人所以爱男人。大家听老何的话都在肚里偷笑,照此推理,老何就该是同性恋,总是把自己弄得像豆腐西施。不过,他讨了老婆,还生了儿子。大家都遗憾领导上应该派大伙去北京而不是来上海学习,最好去美国,教课的老师不是说吗,美国冲马桶的水经过处理舀起来就能喝。那是个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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