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前,洪路文虽然单位给了她半个月带薪假,还是每天复习到深夜。这天,成磊要带她去一个地方,洪路文不肯,说没时间。成磊一把抓住她说:“走吧,你这读死书,死读书的书呆子。”
两人来到市郊一栋红白相间的小楼前,小楼亭亭玉立,让人想起安徒生童话。门上挂块小黑板,上面写:“午间休息,概不会客!”
成磊视而不见,按响门铃。一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趔趔趄趄来开门。客厅饭桌上杯盘狼藉,真皮组合沙发上歪着几个喝高的年轻人,来开门的小伙子开了门回身又一头倒进沙发里。卧室门洞开,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单老师和衣仰卧在床上睡成个大字。见成磊进门,大着舌头吩咐:“去……去……洗……盘子刷……刷碗去。”
“单老师放心,善后工作我全包了。”
成磊边说边退出卧室,风卷残云般收拾了残羹冷炙,又去厨房洗碗后烧开水,出来扫地、抹桌子、拖地板,还倒水给几个醉鬼包括单老师喝。洪路文奇怪成磊干家务活行,何以家里脏成那样?这让她想起一个当保姆的熟人,干活利落,把雇主家打理得一尘不染,自己家却脏如猪窝。洪路文估计这内外有别的心理来自:在外干是挣钱,在家干是白干!成磊忙完后进单老师房间两人哝叽了好一会,出来时手里还多了卷纸。出得门来,洪路文发议论:“单老师的生活不是空虚无聊就是有问题。”
“哪里话!哪里话!”
成磊伸手拍洪路文肩:“三十多岁不肯结婚,发誓要考博士,她怎么会空虚无聊?怎么会有问题?她最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掌握着期末考试的权威动态。”
说着,成磊打开手中那卷纸;“这些是单老师根据教学经验对本次期末考试的押题练习试卷,据说她押题准,也许题目就由他们出。她去北京开什么会?还不是出全国的期末考卷。我把这些复习卷子复印一份给你,过关不成问题。”
洪路文说:“我不要。”
“为什么?”
“我过得了关过不了关不劳你操心。”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关心你,换了别人,给钱都别想。你没看报纸上说吗?在大学里,想通过考试一般有三种方式:A,作弊。B,找任课老师拉关系。C,刻苦攻读。若干年后,第一种人成了商海能人,第二种人成了政界显要,第三种人成了穷教师。看来,你是穷教师的料。”
“这么说,你今后会当官喽?恭喜恭喜!得意时别忘了老同学。教师有什么不好?我喜欢当教师,想当还当不上呢。你当了教育局长,拉同学一把,让我别干污水处理了,去学校教语文!”
“算了,你不要我也不能硬塞给你。肯不肯陪我再去拜访位老师?”
“我不去,劝你也别去,回家看书去。”
“临时抱佛脚,哪来得及。那你回吧,我自己去。”
考前,成磊胳膊上、大腿上、肚脐眼周围……凡是有肉的地方都写了字。洪路文又不懂了,这些字是考试题答案?洪路文不相信他有这等押题本事,就算押对题,他有本事在考场上偷看胳膊、腿、肚皮上的字?监考老师又不是瞎子!做足了功课,成磊每门都过了六十,还说六十分万岁。洪路文可没花他那么多功夫,又考全班第一,得奖一本《辞海》,这是成磊学期初想要的,为此,成磊很羡慕嫉妒恨,洪路文因为他羡慕嫉妒恨很洋洋得意。放暑假后,两人去旅游。浮山在百里开外,火车到目的地已近中午,两人把带来的塑料布铺地上,放上吃食,准备用了午餐再爬山。成磊嘴嚼个不停,引来一个小不点,仰头盯着成磊嘴,不停咽口水。成磊把嚼的东西塞点进他嘴。小家伙立刻抽紧脸,一溜烟逃了。洪路文问成磊:“你给他吃什么?”
“大头菜。”
“大头菜!咸死他了!难怪他逃得快。地上那么多好吃的,干嘛要请他吃大头菜啊?”
“我吃的就是大头菜啊!你看他馋的,哈喇子掉一地。”
“小孩子见不得大人嘴动的,你不是小孩长大的?”
正说着,小不点又回来了,手中握了把玩具冲锋的枪,在两人的塑料地毯边摆来摆去,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洪路文撕只卤鸡腿给他,他看了半天,不肯伸手。洪路文说:“你看,小家伙长了警惕性,怕又上当受骗。”
小孩的父母在不远处见状笑了,对小孩说:“宝宝,阿姨请你吃鸡腿哩,快拿着,说谢谢阿姨。”
小孩这才腾出一只拿冲锋的枪的手,接过鸡腿啃起来,回到父母铺着的塑料布前。他父母带了瓶红葡萄酒,见儿子吃鸡腿,喂他几口葡萄酒佐餐。小孩喝着吃着,沿塑料布转着,突然,像被手中的冲锋的枪击中,一头栽塑料布上睡着了,几个大人都笑。浮山很小,算不上山,小丘而已。沿路却高树蔽天,浓荫匝地,人穿行在山林中,心旷神怡。到了山顶极目远眺,远处,阡陌纵横,近处,绿荫覆盖。下山时,天已昏暗,虽然回程只有百里,已没有直达车了,要中途在山水湖转车。火车疾驰而来,一会到了山水湖。山水湖是个小镇,肮脏破败。两人找了家干净点的餐馆,点了菜,还要了酒。洪路文觉得肚子饿,怕空肚子喝酒伤身,想先吃点东西。两人一起出门,隔街是家包子店。一个黑胖老女掌柜在卖包子。洪路文付了十个包子钱,女掌柜仿佛洪路文付钱是捐献,连着五六个买了包子的拿了包子进了她店,就是不付洪路文的包子。此时,她店里出来个人,正好也买十个包子,女掌柜装盘递给他,成磊一把接过来,洪路文立刻制止,但来不及了,成磊拿着包子转身走了。洪路文赶过去接成磊手中的包子,要还给那位卖包子的女掌柜,成磊不给,说:“为什么?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早就到了,为什么给他不给我们?”
洪路文说:“算了,不就十个包子嘛,我们不要了。”
成磊说:“钱呢?你付给她的十个包子钱呢?”
“不要了。”
“凭什么?”
正说着,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站住!把包子还我!”
两人回头,见女掌柜握柄锅铲赶过来。洪路文朝成磊叫:“快把包子还给她,她手中有锅铲,危险!”
成磊说:“我就不还!”
话音刚落,女掌柜已站到成磊跟前,手中的锅铲朝成磊铲,像成磊是她锅中炒的菜。洪路文急得朝成磊叫:“快还她包子!”
成磊不但不还包子,还返身一个扫荡腿,将女掌柜尸体般横陈在地。为了证明她没死,一秒钟她从地上腾起,飞身而去。动作敏捷得跟她的肥胖不对称。再进两人刚才点了酒菜的店落座,店老板惊恐万状朝他们叫:“还不快跑!你两闯祸了!还不快跑!”
成磊说:“干嘛要跑?”
“你们得罪人了。”
店老板说。“谁?”
成磊问。“卖包子的啊!”
店老板说。“我们怎么得罪她了?为什么我们付了钱她不给包子,别人付钱她就给?想强买强卖?”
成磊说。店老板叹了口气:“你光买她包子她能挣几个钱?你得喝她家酒,吃她家菜,那她才叫宰你个痛快。刚才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买了包子的,除了你们两,不都进了她的店吗?不是我吓唬你们,她有九个儿子,号称‘九头鸟’,在我们山水湖无恶不作,你们再不跑,一会她儿子就到。那真能出人命,再不跑,你们跑不了了。”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这样的黑势力?”
成磊不信。话音刚落,一个长发披肩的精瘦男子,双手各握杆钢珠的枪,冲进店来:“人呢?”
他大叫,双腿像叉开的圆规,原地蹦跳三百六十度:“人呢?”
余音袅袅中,洪路文、成磊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长发男子夜猫子进店般躬身一跃,盯上了成磊,令人眼花缭乱地一阵腾、挪、闪、踢,成磊已被他皮球般踢滚到街上。“快跑!”
洪路文朝从地上爬起,站在当街发呆的成磊叫。成磊拔腿朝火车站方向跑,长发男子双手举枪尾随而去。洪路文正准备追过去,店老板一把拉住洪路文小声说:“千万别跟他来硬的,他一家亡命之徒,他哥在这条街上杀过人,严打时被枪毙了,他家被枪蹦两个。以前他家有九个儿子,现在剩七个。”
洪路文边跑边回应:“知道了,这回不敢不听你的话了。”
远远地,洪路文见火车站空地上密密麻麻围着人。她奔过去拨开人群,见成磊站在中间,脸像砸烂的西红柿,血糊糊的。长发男子跳起来朝成磊肚子上左一脚,右一脚,“扑通”,成磊跪下了,血从他脸上往下淌。突然,长发男子朝天的枪口平端下来,对准了成磊头。洪路文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脑子里翻江倒海:成磊要死了,成磊将横尸山水湖,回去怎么跟他父母交代?两人一起来旅游,成磊死了,自己有何面目活着回去?不错,成家是有几个儿子,但哪怕有一百个,只要死一个,都是割父母肉。成磊不能死,他不能死!洪路文扑上去抱住成磊头,血沾满了她衣襟,痛哭流涕叫:“都是我惹的事,跟他没关系!是我要买包子的,要打你打我,跟他不相干!”
。说来难令人信,长发男子的暴怒突然平息了,他站直身,哭一样咧了咧嘴,居然还开了笑脸,发声像玻璃上磨沙子般瘆人:“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算你走运!”
遂别转身,人群战战兢兢给他让道,让他扬长而去。事情像发生得突兀一样,结束得也奇怪。坐在回家的列车上,两只险些在惊涛骇浪中灭顶的小船都灰头土脸,所幸成磊流的是鼻血,不是前多少年流行的,俗称被砸烂了狗头。对于共同经历的生死攸关,两人没有患难之情,反而在心中互相埋怨。成磊怪洪路文多事,有酒有菜的,吃什么包子,害自己出乖露丑,当街下跪。都是那十个包子惹的祸!洪路文则在心中怪成磊,不就十个包子钱吗?送给那胖子又怎样?小家子气透了。为十个包子差点送命,还当众跟恶势力下跪,这种人,闹革命非当叛徒不可!齁不住,就得忍,你跟地头蛇斗,你是黑社会?蛟龙还难斗地头蛇呢!这趟旅游败了两人兴,之后很久互不联系。洪路文觉得,就此分手也好,父母如知道自己跟成磊交往,肯定反对。尤其是母亲,有个怪癖,反对跟汾东人结亲。而成家偏偏是土生土长的汾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