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当一天成磊堵在洪家楼下,邀请洪路文去他家见父母,洪路文一口回绝,强调两人关系没到那步。可成磊说他父母已在家做足准备,光买菜就花了几天,不去赴宴,就是对他上人不恭。架不住成磊苦苦哀求,洪路文既气他先斩后奏,又不便忤逆成磊上人,犹豫再三,答应了。成磊父母住一楼,是成磊房间的正下方。成家的宴席像黑手党开会,仿佛设在密室里,大白天开着灯,窗帘紧闭。成父是位干瘪老头。成磊像母亲,成母高挑白皙,虽上了年纪,风韵犹存。席间,两位老人详细询问了洪路文情况。他们问得缜密,洪路文答得详细,但洪路文感觉他们听得心不在焉,估计自己情况成磊早汇报过,问问是无话找话,调剂家宴气氛。成磊的哥姐也到了。成家的孩子都像母亲,只有成磊三哥,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席间划拳声惊天动地,二哥还吐了,边吐出去边喝进来,房间里弥漫着酒臭加馊粥烂饭味。出了成家,洪路文抱怨:“你哥怎么这样?酒是给人喝的,不是给人吐的,喝那么多干嘛?就是要吐,也该去卫生间啊!”
成磊说:“我们家有卫生间吗?”
说时拿出一大把金笔,说是父母送她的。洪路文说:“伯父伯母送那么多金笔,让我用一辈子?”
成磊说:“金笔不是买的,我姐在金笔厂,她拿回来的。”
洪路文去成磊家后,考虑到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向父母介绍成磊了。洪路文跟父母谈起成磊,果然,母亲坚决反对,父亲没表态,见洪路文低头不语,父亲答应见见成磊。母亲见老公的态度,不再吱声。成磊上门的日子定在星期天。洪家没设家宴。父母亲在书房接待成磊,母亲奉上茶,摆上瓜果糕点退出去,洪稼翔跟成磊闲聊。快吃中饭了,母亲进书房邀请成磊一起去饭店,成磊坚辞,洪路文父母也不强留,但一起将成磊送下楼。成磊走后,母亲重申自己立场,不同意洪路文跟成磊交往。父亲见洪路文不吱声,劝她尊重母亲意见,不妨先当普通朋友处,如果时间久了仍认为他不错,我们做父母的会尊重你选择。洪路文不想忤逆父母,答应了父亲的建议。改天洪路文见成磊,见他闷闷不乐。洪路文没把父母亲的真实态度告诉他,只说:“看来我父母亲对你挺尊重,一般情况下他们送客只送到房门口,送你却送到楼下。”
成磊听洪路文这么说,脸色缓和了点,说:“知识分子家庭见未来的女婿都这么轻描淡写吗?我父母为了见你,光买菜就买几天,我哥姐为了见你,都请了假,他们单位有各自的休息日,不是星期天,请假来见你是要扣奖金的。”
洪路文说:“我家就那样,什么事都顺其自然,喝酒也随性,细酌慢饮,从不劝酒,像你家那种喝酒架势我家不作兴的。我哥姐都在外地,你总不会要求他们坐飞机来看你吧?”
成磊听洪路文这么说,闷不作声。洪路文见他仍不开心,忙讨好说:“不如这样,今天,我答应去你们单位洗澡。”
“真的!”
成磊果然开了笑脸。对于洗澡,洪路文因为家里有淋浴,纺织厅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不当回事。因此,对成磊三请四邀去他们单位洗免费澡很不理解,每次都拒绝。虽然洪路文体谅成磊家整栋楼没卫生间,上厕所要走上百米,成磊父母洗澡都用大澡盆在房间洗,冬天还要帐浴罩。但洪路文觉得就是去澡堂洗,也就几毛钱的事,犯不着总惦记单位免费浴室。免费浴室哪个单位没有?自己厂就有,但她从不去洗。今天见成磊生父母怠慢他的气,决定代父母请罪,主动答应他屡屡受挫的请求。进入钢厂,吮吸着高炉喷出扑鼻的粉尘,洪路文刚进那间免费浴室便后悔了。二平方米见方的浴池,池壁上爬满黑绿滑腻的苔状物,一只两百瓦大灯泡在顶上独眼龙般瞪着,仿佛在昭告这是个藏污纳垢之所,而非洁肤清体之地。成磊打开水龙头、蒸汽阀,灼热的气浪滚滚的注入冰凉的水中,不一会,池中便汪满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成磊说:“我看书上说,日本在战后搞起了色情浴室,为每一位客人辟一密室,由一名少女为他侍浴抹檀香皂,少女用自己的身体为客人搓身,并为其取名‘土耳其’浴。其实,真正的土耳其浴与这相差十万八千里。为此,土耳其驻日大使馆提出强烈抗议,日本人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有一家色情浴室干脆取名‘大使馆’,这使土耳其驻日大使馆火冒八丈,提出最最强烈抗议!这下连厚脸皮日本政府都不好意思了,明令今后不准再叫这类色情浴室为‘土耳其’,更不准叫‘大使馆’。洪路文,请允许我当一回侍浴少女,为你抹香香擦背。”
洪路文说:“真的!你愿意为我色情服务?”
表情夸张而陶醉。“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我们是什么关系,谈何色情服务,我就是愿意欣赏欣赏,享受享受。”
“那你有檀香皂吗?”
洪路文环顾四周。“有,在我工具箱里,我去拿!”
“去拿时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别让人看见了。”
“好,我一会就来,你等着我。”
成磊一出门,洪路文关上门,插紧插销,灭了那个贼眼般不看都知道狼戾不仁的大灯泡。等洪路文洗完澡开门出来,成磊才进去重新放水洗,一直虎着脸。可是,这次贪小便宜还是使洪路文吃了大亏,不久,她下体红肿,吓得毛骨悚然,赶紧去医院。在医院,女医生接过洪路文病历,听了她陈述,让她上检查床。一番检查,女医生脸色骤变,厉声问洪路文:“你是干什么的?”
洪路文说:“我是搞污水处理的。”
“出差吗?”“不出差。”
“有不洁性行为吗?”
这么高度惊悚的问题从女医生嘴里出来,稀松平常得像问洪路文吃没吃早饭?“刷”,周围的目光一齐射过来。洪路文脸烧成只酱猪肘子,赧然吞声说:“没有。”
敏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女医生不再多问,开了一大堆化验单。化验结果要几天后才出来。那几天洪路文度日如年,化验结果出来后,洪路文被从皮肤科转到激光科。激光科女医生把洪路文当妓女。洪路文的病历她不肯用手摸的,腾空用手写医嘱。在激光的烧灼下,可怕的性病被烧得灰飞烟灭,使洪路文在受尽了屈辱后,心中升腾起对女医生由衷的感激。洪路文病愈后去找一位女医生关系户,也是皮肤科大夫。洪路文谈了自己的疑惑:“为什么那个可怕的浴池成磊常洗不得病,而自己仅洗了一次就倒大霉。”
女医生说:“每个人的免疫力是不同的。科学家做过实验,让有些人在实验室接触霍乱菌,可是,受试者并不得病,霍乱菌有强烈的传染性,免疫力强的人却传染不上。”
说时女医生伸了伸自己脚,说她的脚不怕脚气,小时候家里人人有脚气,夏天发作时都烂得红兮兮的,她小时候跟姐姐一个盆泡脚,泡几年,姐姐硬是没本事将脚气传染给她。女医生又问了成磊情况,问得很仔细,表情有点意味深长。成磊电视大学刚上一年多,就被调到钢厂职工教育科。职工教育科李科长快退休了,作为长辈,对年轻人宽容。平时成磊上班写作他眼开眼闭。不过李科长有个底线,一旦有公事,你手头的私活必须放下,全力以赴办公。这次,厂部让职工教育科做《关于在职工中普及初中文化教育情况汇报》。这项工作是全国性的,国家为补失学的一代人初中学历缺失的短板特设的。洪路文就先在单位脱产学习后拿到初中文凭,才考电视大学的。李科长给成磊三天时间完成任务,因为厂部给他四天时间。一个星期过去了,报告出不来。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报告出来了。李科长戴上老花镜仔细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气得手抖。这也是学中文的写的东西?听成磊平时夸夸其谈,舌灿莲花,就是把他红嘴白牙吐出来的字录音整理成文,也差不到这地步啊!莫非他真是块大作家料,写公文不行?李科长发起犟脾气来气吞山河,破口大骂:“给你三天你拖半个月,你脸皮厚敢跟我交差,我这老脸皮没你厚,怎面对上头?公文你弄成四不像,你不嫌丢人我嫌寒碜!”
成磊比李科长更像科长,拍着台子回敬:“什么?说我写四不像?那你写?拿破仑说:‘凡事在没有开始前必须想好办法。世界上是没有没办法想好的事情的。’我告诉你,你让我写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怎么写。笛卡尔说:‘没有知识的人总爱议论别人的无知。’”“你连公文都写不好还好意思大谈拿破仑、笛卡尔,你是蝙蝠头上插鸡毛——不是只正经鸟。”
“你正经?你懂啥好坏?告诉你,我就是要砸烂世界,包括文字!”
“你连写公文的规则都不懂,还要砸烂文字?文字都被你砸烂了,你写字用啥规则?”
“贝多芬说:‘规则是用来打破的。’狄更斯说:‘解决人际矛盾最直接的方法是翻脸!’毛姆说,如果你不能学会翻脸,你就必须承受别人的不要脸。’你不觉得自己不要脸?”
有一瞬间,李科长被他一臭皮囊名人名言又要跟他翻脸,还骂他不要脸吓住了,也许是年纪大,中气不足,叫不过他,沉默下来。成磊却不依不饶:“你小庙容不下大菩萨就放入嘛!老子我骑马挎枪走天下。到哪都谋定而后动,励精图治!”
李科长歇了会上气接上了下气,翻着白眼指着成磊:“好小子,算你有种,你滚,有多远滚多远!”
成磊滚了,滚到钢厂行政科。不久,成磊向洪路文求婚,说他姐夫是钢厂副厂长,分管后勤,已帮他弄了套房,两室一厅。婚房内置一应俱全,是姐送的,现在就缺个新娘。洪路文这才明白,他何以在钢厂如鱼得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曾经为等她上门过年自动放年假十天,原来是这样。洪路文说婚姻大事,要跟父母商量。成磊问要商量多久?洪路文说一个礼拜。这天,成磊去外地走亲戚昭告婚讯。洪路文去了成磊处,天下着猛雨,像银河决了堤。之前成磊曾给过她房间钥匙,当时她不要,说没用,成磊硬要给,这是她第一次用。洪路文开门后直奔书柜,取出书架上一摞书,拿出面壁立着的几本黑面硬皮笔记本,找到他快上电视大学的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