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越野车开不动了。轮胎陷在沙流里,开十米停五分钟,我们在最近的补给点下车,换骆驼继续出发。余教授本人就是活地图,因此我们没有请向导。这次行动有特殊使命,少一个人知道更保密。在补给点,我们上了最后一次水。队伍多了一个人。退伍前是营长,负责保护余教授的,腰里胀鼓鼓,有家伙。姓方,我作为顾问跟他打了招呼,他叫方国兴,挺严肃的一个人。离开补给点,我们见到一条蜿蜒曲路,在金色的沙海划开一条雾蒙蒙的线。那是发源于祁连山的黑河。曾经西夏的母亲河,滋养了西北千年文明,如今随着自然破坏和水土流失,只剩一条弯弯浅浅的线,在天际朦胧成一团晦涩的雾。黑河环绕河西走廊,是条内陆河。离开黑河西入,就是真正的无人区,无补给,无信号,无村庄。渡过黑河西进,真实的唐僧取经路线,跟我们差不多,沿河西古道,越敦煌,翻雪山,渡沙海,走祁连,出玉门。唯一的不同,我们的队伍没有猴子,也没有白龙马。抵达沙海腹地,大约五月份。前一天,余教授叫我和方国兴开了会。方国兴负责警戒和安保,其实我有不易,他加入显得多余,或许他还有监视任务吧。通过收音机得知,未来几天无雨无风。余教授决定翻过古道,向古河的反方向前进。考虑几千年前的西北地质构造,现代西边的河流,几千年前都在东边。然而就是这个决定,队伍迎来第一次危机!偏离古道的第二天,大风暴忽至。收音机只剩噼里啪啦的电子杂音。鸣沙的风暴极其恐怖,耳畔震耳欲聋爆发厉鬼的哀鸣,沙丘在移动,转瞬没了坐标和方位。眼前延绵的几十座沙丘化为平原,我们双脚离地,被掀到几米高空重重跌落。骆驼吓疯了,四处奔跑。好像踩到了秦功,混乱中睁不开眼,护目镜被风沙一吹,上面布满细小划痕。我们只得抱着辎重,匍匐在风里。百万吨金沙从九天倾泻,跌宕洪流。八荒为之一肃,无论沟壑河谷悉数化为汪洋。当我们快要被活埋,就抖一抖身体,让自己露出去。过了几小时,大风暴才有减弱趋势。这天气预报太不靠谱了,胡子说,应该请个当地人。当地人知道哪天刮风哪天下雨,要说错了,我们还能揍他一顿。骆驼跑了三匹。秦功肋骨骨折,卫云飞摔破了鼻子。好在无大的伤亡。风暴袭至,我们丢了不少物资,最要命的就是水。沙漠气温高,水不能装在铁皮壶里,放两天水就变成红褐色,一股子血腥味。水装在白色塑料桶的。骆驼乱跑,踩烂了许多,再加上被风吹走的。沙漠里带水并不容易,直接少了三分之一,无疑打乱了全盘部署。任可给秦功包扎后,秦功表示能坚持。余教授决定继续。考虑缺水的问题,队伍不得不分开。由后勤保障员苏俊,带不易骑骆驼,去往一百多公里外的胡杨林管理处,重新筹措淡水及生活物资。余教授带领剩下的人,沿西北方向,抵达黑子海。黑子海是咸水湖。据说元朝的事,一贯把湖叫“海”。黑子海在隋唐就存在,一度是沙漠中的重要坐标。大风暴虽强,不至于掩埋黑子海。我们就在黑子海,等待苏俊和不易回来。不易办事我放心。嘱咐他多带一件衣服,选一匹温顺的骆驼,在夕阳余晖我们的目光护送下,不易骑骆驼在前,跟苏俊快速消失在地平线。“放心吧,年轻人是早上的太阳,充满了活力,我们要相信苏俊,还有不易。大风暴随时会再来,我们立刻出发吧,为了科研成果,为了我们的信仰,大家坚强起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走!”
不愧是教授。一碗鸡汤下去,队伍低落的情绪有所遏制。胡子说,还得跟余教授多学习,这话一看就是有水平才能说出来。我骑在骆驼上昏昏欲睡,看自己的影子在反光的金地上被拉长,有种时空停滞的错觉。晚上,我们再次遭遇了大风暴。情况越来越恶劣。路标和卫星完全没法用了。好在余教授跟我都是经验丰富的人,不至于说没了路标就迷失方向。风暴再大,不可能吹乱星辰。我以观星之法,相此间地脉。余教授凭借风向确定方位,相互配合,仍往黑子海而去。一场风暴才过。我们从滚烫的砂砾爬出来。掀开脸上的口罩,汗水把棉花浸湿了,由于水源不足,我们感到疲劳,乏力。骆驼背着工具,也已苦不堪言。不敢骑它们,我们牵着骆驼继续埋头走。不要以为骑骆驼好玩,就骆驼身上那股臭味,我半个月了都没适应。忽然,胡子在前面手搭凉棚。就这么一喊:“嘿,前头有林子。”
众人踮脚眺望。热浪翻涌的沙丘尽头,果真一片翠绿的影子,在鸣沙内极其显眼。卫云飞作为测绘员,拿出地图和指南针比对,说地图并没有标注有绿洲。那绿洲的直径也就几百米,宽两里不到。周围仍是干涸的砂砾。绿洲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胡子用望远镜看过了,并非海市蜃楼,余教授解释:“沙漠的绿洲不一定有固定方位。也许风暴吹开了很厚的沙土,将地下水脉露了出来。不要以为沙漠没有生命,有水的话,一夜之间就可以长出林子,当地人管它叫‘天神脚印’,也许几天后,风暴吹回来,这片绿洲就会消失。”
胡子喉咙冒烟:“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吧。”
“嗯,大家往绿洲走。这里离黑子海不算远,看植被的生长状况,必有充沛淡水!”
说到这,余教授止不住兴奋表情。我们都很开心,暗道天神保佑。牵骆驼从沙梁滚下去,我感觉鞋底都融化了。在蒸腾的热浪中煎熬,我们靠近天神脚印,蔚然的绿风已经吹过来了。林子里有方泉眼。水质浑浊,混杂沙土。我们用纱布过滤了,喝了几口,那种情况,不追求味道。含了沙子的水越喝越渴,方国兴有在沙漠生存的经验,教我们用便携式燃炉提取蒸馏水。“啊!”
一声尖叫划破绿洲。队伍里唯一一名女生任可从泉眼跑过来,手足无措。“咋回事?”
方国兴也吓坏了,西北的治安并不好,难道绿洲里潜藏了偷猎的或犯罪分子?我朝胡子打了个眼色。胡子暗中抽刀,示意我小心。任可呆了几秒,随即鞠躬道歉:“不好意思老师,我,我没想到,泉眼那边有一张人脸,不,是一具尸体。”
“尸体?现代人的吗。”
方国兴问道。任可摇摇头,她没仔细看。我和方国兴走过去,泉眼的泥沙下,果然露出一张像煤炭的脸。闭着眼,鼻梁塌陷,脸部扭曲像一团发霉的橡胶。用棍子戳,还有弹性。胡子惊讶:“这是个粽子啊!”
方国兴听不懂:“明明是具尸体,你饿疯了?”
我感到反胃。泉眼是从尸脸脱落的下巴处冒出来的。岂不是说,我们刚才都喝了尸水?算了,沙漠水源珍贵,尸体也许只是碰巧。我和胡子戴手套,将黑黢黢的尸体从泥沙拖出来。弹性十足。尸体蜷缩成团,骨骼都是软的,像硅胶假人。连牙齿,也像QQ糖?几乎看不出人形,手脚缩水严重。黑色皮肤上,生有苔藓状的霉菌。我不怕死人,用木棍掀开那层腐化物,霉菌下,露出古代人的长袍巨袖,衣领还是兽皮,保存极为完整。我对方国兴道:“放心,不是现代人,可能是古代的商人?”
余教授走过来看。任可觉得尴尬,死人对考古而言,没啥恐怖,不过这具尸体的卖相差了点。虽说富有弹性,比马王堆女尸差远了。余教授道:“这是泥炭鞣尸啊!形成的环境极为苛刻,可惜了,这么暴露在空气下,很快会腐朽。”
我们不懂,余教授解释:“所谓泥炭鞣尸,这种尸体不同于湿尸或干尸。因常年浸泡在沼泽深处,隔绝空气,表层皮革化,脂肪凝固,呈鞣化叠加,具有弹性。你们看,面部脂肪含量最少,多为筋皮,他的表情多么生动,多么完整。”
我实在没兴趣欣赏死人。余教授组织学生发掘这具泥炭鞣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