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陵,我亲自照顾秦问仙。他浑身裹着纱布,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以他目前的状况,双手一个苹果都拿不稳。胡子说,秦问仙醒过来那天大喊大叫,在病房寻死觅活。最后只好绑起来,防止他自残。换成谁,恐怕都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废人,尤其是北派曾经的魁首。“把嘴巴张开,吃药。”
我替秦问仙把药吹冷了,便想给他灌进去。“我说,你不如给我一把刀。”
秦问仙听见我的声音,才愿意睁开眼。我打击他:“给你刀做什么,你现在这种状况,割腕自杀都办不到!”
秦问仙一阵沉默。我道:“替你问了专家,以现代的医疗技术,至少能恢复百分之七十。以后打打杀杀是不可能了,正常生活应该没问题。”
“你觉得这是我想要的吗?对我来说,我宁愿自己是死了。”
“活着,便有希望吧。”
我并非是个善于安慰人的暖男。看秦问仙彻底废了,消沉下去,不耐烦骂了声,霸道说:“我说你他妈能不能别像一个娘们多愁善感,我把你救回来,不是让你割腕的,你欠我一条命!小秦爷,你记住了,你这条命,是我从狼口抢回来的,你欠我夏六初的!”
“你这算挟恩图报吗?”
“那总比你像滩烂泥一样好!”
“放心吧。”
秦问仙把脑袋埋在洁白的枕头里,抬头看天花板,一阵发呆:“我只想快点好了,把失去的夺回来。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不配有什么亲情友情,杀戮和复仇,就足够了。”
“并非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懂。你不懂怎么跟人相处,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你了。”
我耸了耸肩,秦问仙的人格根本不懂爱这个字,不会与人相处,墙倒众人推,不然山泽将皮戏陈也不会这么顺利收拢北派。秦问仙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会先试着跟你相处,啊。”
“干啥。”
“喂我喝药。”
“德行!”
我是很少伺候人的。但以秦问仙目前的情况,也就我能靠近他,逼他按时喝药,慢慢恢复。没过几天,青萍找上门来。看她那吃了苍蝇屎的脸色,不用问,御天宝函肯定被皮戏陈他们抢走了。洪门是全球最大的华人组织,有华人的地方,洪门便是龙头,这个号召力是七十六号公馆无法比拟的。青萍虽然有钱,但在国内这种环境,有钱未必是老大,她还真斗不过山泽将他们。“青萍主管,别生气,消消火,我告诉你,女人一生气,容易人老珠黄,满脸皱纹,你不希望你老了变成一条沙皮狗吧?”
“你!夏六初,老娘跟你没完,御天宝函丢失,你要付全部责任!”
“哎呦喂,青萍主管,我明明把地址都告诉你了,你自己抢不过一帮地痞流氓,能怪我吗?再说,我又不是你的员工,当时那种情况,我不交出御天宝函,怎么把秦问仙带出来?”
“他已经是废人了,没有足够利用价值的人,能和御天宝函相比吗?”
青萍的话足够绝情。我不屑一顾:“到底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青萍主管我告诉你,在我夏六初眼中,人命永远比冥器珍贵,我带出来的队伍,一个人都不能少!”
“你!”
自知失言,青萍假惺惺道:“秦问仙的情况如何?”
“就是能恢复,也无法再动武,更不可能有以前的身手。”
“恕我直言,那他确实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你不应该给他药,而应该给他一把刀!”
我张了张嘴,想骂人。青萍抢在我前头:“抱歉,你和我从小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价值观也不一样,我只是表达我的看法。干我们这行的,永远没有回头路,更不存在后悔药。你家老爷子没告诉你,江湖没有金盆洗手,只有仇恨和利益?”
我一本正经道:“青萍小姐,我家老爷子从小教我‘仰不愧天’、‘堂堂正正’,你说的那些,并非正道。男人女人都是血肉之躯,你我又能挡几颗子弹?你们七十六号公馆不是活菩萨,我也不是烂好人,我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教!”
我不是南派魁首。但我夏六初是夏家嫡孙。我这一亩三分地,山泽将不能撒野,青萍也不能!“好了,我们不要再进行没有意义的争吵了,事情已经发生,而且对我们很不利。你们夏家和洪门有恩怨,你父亲......算了,你想想怎么抵御北派那些敌人吧。”
“中国人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先了解山泽将和皮戏陈的过往,他们是怎么发迹的,怎么成名的......”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胡子、黄师爷、青纹,还有我。大家都坐在病房里,听秦问仙讲述。山泽将和皮戏陈,可以说是枭雄了,其往事鼎鼎大名,响彻绿林,颇具传奇色彩。见到青萍到来,秦问仙毫无表示,淡漠扫了一眼,对我则点了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他二人的真实姓名,已无从考证。说起他二人发迹,那还是兵荒马乱的乱世,要从民国十七年说起......”秦问仙将此事娓娓道来,只言片语之间,我们仿佛回到那惊心动魄的乱世,亲身见证绿林人物的传奇事迹......自晚清以来,中国经历五千年未有之大变革。社会动荡,军阀割据,列强虎视眈眈,不但疆土难以保全,老祖宗留下的珍贵文物,也大量流失海外。伯希和、斯坦因、华尔纳等国际盗贼,更是趁机窃取大量文物,带回西方赢得不少赞誉和金钱,引得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了这片古老的东方土地。世界各国喜好东方文物,不过品味各有不同。四大古董商人的岳彬曾总结过:美国喜好青铜器、瓷器;东瀛喜好古玉、书画;法国人喜好漆器、景泰蓝;英国、德国则喜好研究价值更高的古籍、羊皮卷。民国十七年。美国人普艾伦受斯坦因影响,计划沿黄河古道东进,寻访唐朝在西域的“悬泉遗址”,听闻遗址中遍布黄沙,黄沙下沉淀着无数金银器。在途径洛阳的黄河古道时,普艾伦却遇上了一桩变故。在迷津等待渡船,他是外国人,周围百姓皆一副畏惧模样,不敢与之靠近。他一个人在拥挤的河滩上空出一大块地皮,十分引人注意。忽然听人喊,船来了。黄河古道足有百余米宽,河水深不可测。水中泥沙极大,鸿毛难浮,舟船难渡,只有一老渔夫,靠一条五米多长的破木船,每天走上这么一次。船靠了上来,普艾伦便想过去。刚抬起脚,一个破布幡将他挡住。普艾伦一回头,瞧见一皮肤绛紫的老头,穿着一件破棉衣,外套长衫,下摆几个灰色补丁,手里举着一个“铁口直断”的招子。“这位洋人先生要过河?”
普艾伦为掩人耳目,做传教士打扮:“愿天父祝福你,朋友。”
“呵呵,老头子我信的三清道君,与你那天父本也不相干。不过救人一命,善莫大焉,老夫看你要过河,特来点化于你,这河,千万过不得。”
“不知是因为什么?”
木船确实又破又小,但方圆百里,只有那一船敢横渡黄河。普艾伦心里,并不怎么信任这个神棍。算命老头拈花一笑:“非是老夫危言耸听。今日是七月初七,是那黄河龙王受祭的日子。往年风调雨顺,十里八乡会在今天投下三牲六畜,保风调雨顺,那龙王吃饱喝好,便不会轻易兴风作浪。如今战乱不休,人尚易子而食,哪有牲畜祭祀龙王?”
“今日凶云遮日,狂风不歇,龙王腹中饥饿,必要在河中发灾,食人果腹。老夫看你是一外乡人,不忍你白白送了性命,你啊,还是早早退回去吧!”
普艾伦惦记找宝藏的事,岂肯轻易被算命的话吓到。当即虚伪说,他是来东方传教,就是死,也要把这身骨头埋在古老的东方,这是上帝对他的考验。算命先生闻言,呵呵冷笑,一言不发。刚才上了船的百姓纷纷发怒,认为这算命先生诅咒他们,嚷嚷起来,要把他丢进黄河。算命先生冷道:“好话难劝该死的鬼,你们若不听,便在今天过河,看船到河心,会不会喂了鱼虾。我在这边等着,给你们念往生咒!”
普艾伦看了算命先生一眼,跳上木船。那小船在滂沱的黄汤中摇摇晃晃,普艾伦一个不稳,坐在潮湿甲板上。老渔夫收了钱,撑着一竿一桨,便往对岸划去。船上十来个百姓骂骂咧咧,回头看,算命先生坐在河岸上,闭眼念着什么经文,许多人大叫晦气,扬言下次遇见,要揍他一顿。普艾伦心里有点发毛了。一条小船在黄河之中随水激荡,浪冲七尺高,黄水连天飞,那场面当真惊险,无人不战战兢兢。唯那老渔夫立在船头,口中哼着苍凉号子,布满褶皱粗糙的老手,稳稳掌着一侧木板,面对浩荡大河云淡风轻。看那老渔夫有如此手艺,普艾伦战战兢兢的心略微安定,心道算命先生妖言惑众,黄河在龙门附近水流湍急,河道下都是刀削的乱石、断崖,怎可能有龙王在此觅食?船过了河中,还是风平浪静。一众人开始咒骂那位算命先生,扬言找他算账。眼看要到了对岸,忽然一阵狂风乍起,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河水沸腾,泥浆倒灌。那船不知被什么东西吸住,稳稳立在河中,动也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