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江南见未曾,今年方始是严凝。”
在江南的七年里,何曾见过这般大雪?辛夷打帘子望着漫天飞雪,目光里满是喜色。 “莫不是真有什么祥瑞的喜兆?”
傅九衢抱着小狸花,坐在她的对面,闻声嗯一下。 辛夷放下帘子,问他:“我听说大相国寺的惠治法师送了官家一副通体赤色的菩提手串,上面还有天然长出来的文字?”
傅九衢沉默一下,“确有其事。”
辛夷看着他的表情,“你不觉得是祥瑞,是异物吗?”
要是在现代,让菩提转赤、珠上长字,有的是办法,肯定不会稀奇。但以一个古代人的思维来看,肯定会觉得是异常。 傅九衢的反应太过平静。 “相比珠子,惠治会这般钻营,更让我觉得异常。”
辛夷问:“为何有此一说?”
傅九衢道:“何人不知惠治法师清心寡欲,德行高深……” 辛夷道:“你是觉得那并非天生祥瑞之物,还是觉得惠治这么做不应该?”
傅九衢摇摇头。 “我说不上来……今日官家让人捧上祥瑞,说是大相国寺惠治法师进献的时候,大人们啧啧称奇,我心下就觉得怪异……” 辛夷听他这么说,猛地想到那天去大相国寺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影…… “九哥,上次惠治法师找你和六一居士,都谈了什么?”
她平常不操心傅九衢的公事,偶尔问起来,傅九衢也不会隐瞒。 “惠治从中说和,让我和六一居士在佛祖面前各问对方一句话,另一方必须如实说出心中所想,不可有丝毫隐瞒。”
辛夷清流的黑眸里流光一动。 “六一居士问你什么?”
傅九衢没有马上回答。那张冷峻的面孔微微绷紧,双眼幽深,好像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难题。 “六一居士问我……”傅九衢声音沉重,“你若是五代十国的后周重臣,会让太祖爷担任殿前都点检吗?”
这个话题有点超纲了,但又实实在在,将欧阳修对狄青所做那一切的原因,解释得清清楚楚。 当年要是赵匡胤没有担任殿前都点检,手握重兵,也不会黄袍加身、发动“陈桥兵变”,兵不血刃地夺走了后周江山,开创了大宋朝。 赵匡胤不当都点检,不会得位称帝。狄青的位置如出一辙。 辛夷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为难了。 “你怎么回答的?”
傅九衢看着她,喉头滚动一下。 “不会。”
对欧阳修来说,傅九衢的答案应该是满意的。 其实辛夷后来看过关于狄青之死的解读。有专家认为,狄青担任枢密使本身就是祸端的开始,欧阳修力谏他除职,正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毕竟匹夫怀壁也有罪,一介武夫在文官集团的虎视眈眈中,拥有兵权不会有好下场,而狄青又是那样刚直仗义的性子,早晚会出事,如果他去了陈州,好好安享晚年,反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历史任人打扮,各有各的说法。 辛夷看他眉头紧蹙,又问。 “那你问了六一居士什么?”
傅九衢目光暗下,“我问:嘉祐三年,武襄公病逝于陈州,可与先生有关?”
辛夷:“他怎么回答你?”
傅九衢低低一叹。 “他道:老朽对武襄公断无私怨。”
辛夷琢磨了一下,“那你相信他的话吗?”
傅九衢微微点一下头。 辛夷唔声:“这么说来,惠治法师特地让你们前去,化解恩怨,算是一桩善举。这样的人,为何会制造祥瑞,讨好圣上?”
傅九衢黑眸深深:“兴许他也是受人欺骗,认为那是真的祥瑞吧。”
辛夷点点头。 傅九衢一声喟叹。 “这些年动不动就天象有灾,好不容易出个祥瑞,让官家高高兴兴,也好……” ·· 出了东华门,离马行街的药坊很近。 雪下得大,药坊里很安静,零星几个人在药堂上问诊。 郭大夫在忙,安娘子带着几个伙计在规整药物,胡曼这些年没有那么怕人了,一身武艺也有了用处,成日在药坊的各个角落里巡视。 辛夷以前说过,她和傅九衢来的时候,如果在忙,就不用理会他们。 所以,一路走过去,只听到招呼声,除了安娘子过来,其他人都各做各的事情,很是淡定。 “周老呢?”
辛夷问她:“今儿怎么没有看到他?”
安娘子笑道:“自从范典狱来了,他就不来打扰郭大夫了,天天跑去范典狱的病房,要给他看诊。”
两个人一个疯一个傻,能玩到一处? 辛夷在病房里看了看寂无,就去范典狱的病房。 还没有进去,就听到周道子的大笑声。 “你输了。你输了。你是小狗……你汪汪汪……做狗爬……”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周道子不像范典狱那么疯,但是小孩儿心性,常常做些出格的事。 她加快了脚步。 药房里,药童在不停地相劝,而那个范典狱居然听话地趴在地上,爬来爬去,嘴里不停地叫着“汪汪”。 辛夷抚额:“这下热闹了。”
傅九衢看着屋子里两个半大不小的人。 “也不知老周何时才能好转……” 这些年周道子的病,全靠辛夷行针理气,一点一点扳正过来,而范典狱时间还短,就更是糟糕。 “慢慢来吧。”
她没有告诉傅九衢,头部的病症最是麻烦,有可能周道子一辈子好不起来,永远是这一副老顽童的心性了。 她怕傅九衢难受。 “十一,十一你来了。”
周道子看到门外的两个人,喜滋滋地跑出来,无视面容冷峻的傅九衢,一把拉着辛夷的手。 “走,我们去玩。”
辛夷笑道:“玩什么?”
“玩扎针针,扎他……” 他指着趴在地上的范典狱。 “扎他,扎他。让他好起来……” 辛夷看他一眼,“好。”
可能是做大夫的本能,周道子对医术上的事情,什么都记得。只是他现在的状况,辛夷不许他给人开方行针,他也听话。 傅九衢看着老头子拉辛夷的手腕,眉头蹙了蹙,没有说话。 辛夷坐下来,让药童拿出针包,就要为范典狱行针,傅九衢不想看,掉头就去寂无房里。 “郡王……” 贞儿匆匆忙忙地走过来,看到只有他一人,紧张地请了个安,往他身后瞄了瞄。 “娘子可是在忙?”
傅九衢:“你找她有事?”
贞儿很是惧怕傅九衢,本来想把事情告诉辛夷的,可是对着这双冷冽的眼睛,又不敢不说,于是结结巴巴地道: “我在整理寂无师父的衣物时,发现夹层里有个异物,我不敢乱动,想让娘子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