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邵甫愿意救治何干,除了她是可以要挟林七巧的砝码,还有一点,出于他的真心,他想救她。单纯因为这个人,曾经递给他一杯绿豆汤。可是江邵甫从来都没有想过,没有主人的安排,一个家里的帮佣怎么敢擅自做这样的事。是林七巧的母亲安青。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看了好久,烈日当头,江邵甫被晒得黑红,汗水不断。安青叫来了何干,让她给门外面的人一杯解暑汤,劝走这个年轻人。林七巧的父亲看见何干打开门出去了,他没有出手阻止,继续埋头手中的报纸,其实也是默许了这种行为。可是他把唯一的善念只留给了一个人。……何干的话,江邵甫只听清楚了前半句。后面的,气息微弱,何干的眼皮不断地向下沉,江邵甫只觉得心口一紧,慌忙冲门外叫,“七巧!”
那句话是——爱她就好好爱,不爱就放了她。林七巧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双枯槁的手缓缓垂下。惊惧的目光移到那张干瘪的脸上,她看见何干的眼睛合——上——了。眼泪瞬间落下。滚烫,刺痛。紧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为了不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牙齿死咬住拇指。江邵甫忍住悲痛,把何干的手轻轻放回病床上,然后起身,将备在旁边的白布盖在她的脸上。白布覆面,那一刻,林七巧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诀别了,诀别了——很快护士们就赶过来了,有条不紊地将何干的遗体推出去。江邵甫抱住哀号不止的林七巧,“七巧,节哀,你这样,何干也会难受的。”
眼看着何干马上就要消失在白光惨耀的走廊里,最终走向冰冷的太平间。林七巧疯了似的,她挣不开铁壁一样的束缚,便照胳膊上的手狠劲一咬。江邵甫不备,放松了力气,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林七巧已经跑了出去。泪眼模糊地追,一只黑色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半路上。抬眼去看,林七巧光着一只脚,伸着胳膊呼喊何干的名字,让人动容。她一直追到了电梯口,眼睁睁地看着何干被推进了黑色的电梯间。猛扑过去,一下一下敲打冰凉的梯门。红色的箭头下,数字不断变小。她急得跺脚,泪水簌簌而落,疯狂地按着电梯按钮,可是她实在等不及,就在准备把另一只鞋也脱掉从楼梯下去的时候,旁边的电梯门开了。仿佛抓住了一线曙光,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电梯内本来迈出了一只腿,又被林七巧生生挤了回去。男人被撞到电梯壁,小心护着手中的小糕点,才没让粉色的小方盒子倾倒而下。本想开口,目光落到那张被泪水染红的脸上,什么话都吞了进去。林七巧一手扶着扶手,垂头,眼角不断有晶莹坠下。只是一只小巧的侧脸,男人认出了这个女人。小雪又犯病了,晚饭没吃几口东西,半夜醒了又吵着要小方糕。对于这个宝贝女儿,杜袁一向宠溺,也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亲自开车出去买回了女儿心心念念的东西。电梯门一打开,哭泣失魂的林七巧瞬间复活,光着一只脚冲了出去。焦急地四处眺望,终于在拐角处看到了一抹惨白。那是何干。她的手里还攥着何干送的小玉坠子。葱白的手指愈加收紧,甩开仅剩的一只鞋子,跑了过去。杜袁也出了电梯,他一看到林七巧那副失魂落魄的脸,已经猜出十之八九,她那位重病的亲人该是去了。小雪也生了病,尽管他竭尽全力给小雪治病,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可是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小雪的生命究竟能延续到几时。那是多么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天使带走了。杜袁望着林七巧消失的背景,缓缓拾起地上的鞋子。他懂那个人的心情。手里还提着小雪等着吃的方糕,杜袁神是鬼差地跟了过去。他一开始只是觉得自己对那个叫林七巧的女孩只是好奇而已,所以看见她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自嘲地想,自己还是个俗人,一把年纪,还是喜欢看美女。皮鞋踩在白色的地砖上,眼睛紧紧追着林七巧的身影。杜袁的心里颇不平静,在想自己跟她也不过见了几次面,可是每一次见面,杜袁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了。初见的时候,在昏暗的包房里,她笑得像个迟暮老人,手里摇着酒杯,说:“我不是一般的女人。”
杜袁在心里笑笑,心想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后来,他不巧撞见这个不一般的女人跟江邵甫一起。杜袁心下一沉,觉得她也不过尔尔。那时,杜袁还不曾意识到,四十岁的他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为了个几面之缘的女人心情颇不平静。后来,他又看到了她更多的样子,在手术室外心神无措的样子,还有坐在商场木椅上伤心垂泪的样子,甚至是现在痛失亲人几近崩溃的样子。林七巧就像一个迷,吸引他不断靠近。杜袁走完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随之一转,他看见林七巧抱着白榻上的人,落泪如断线。一旁立着两位全身白衣制服的人,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处。见惯了生死,心肠渐渐就硬了。林七巧拉着何干的手,恳切又哀伤,“何姨,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把玉坠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俯身,让红线系着的小玉坠垂下来。拉着何干冰凉的手,一遍遍摩挲精致的纹络,早已泣不成声,“你送我的坠子我会一直带着,你一定要说话算数,在天上也要保佑我,好吗?何姨,你可说句话啊,好不好!”
杜袁觉得嗓子里堵着什么,心情烦躁急着要抽一支烟。他不安地抓了抓头发,像莽撞而不知所措的小伙子,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安慰那个肝肠寸断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