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徐铉和李从嘉走出泰和楼,站在西大街上。 李从嘉拿着竹签剔牙,徐铉清点荷包内的钱财,面色逐渐凝重。 回到安定县城不过一夜,住宿和吃饭的开销,远比他预估的还要多。 李从嘉在改造场睡了一个月大通铺,每日失眠到半夜。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强烈要求住宿环境一定不能将就。 昨日傍晚回到县城,徐铉带着他寻找落脚之处,走访了好些邸舍,李从嘉唯独瞧中价钱最贵的盛和邸舍。 盛和邸舍的环境服务没得说,就是这价钱抵得上一般的邸舍三四倍。 若是平时,徐铉肯定没二话,掏钱住个把月完全不是问题,毕竟谁都想睡的安稳舒服些。 可现在两个落难的贵公子囊中略显羞涩,徐铉本想换一处便宜些的地方。 李从嘉不愿走,就想住盛和邸舍,还口口声声答应,住宿费不能省,其他的能省则省。 莫得法,徐铉只能咬牙掏钱订下一间房,好在床足够宽大,睡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盛和邸舍在县城最繁华的西大街,出了门隔着几间店铺,便是县城最好的酒楼泰和楼。 一行人刚到安定县时,慕名而来,在泰和楼吃过一顿席,对新颖的菜品和鲜美的滋味印象深刻。 徐铉和李从嘉在邸舍安顿好,出门寻找吃饭处,李从嘉又一眼相中泰和楼。 原本下山时,徐铉就说要来泰和楼吃一顿,庆贺二人脱离苦海。 又有李从嘉在一旁眼巴巴地撺掇,徐铉只能再度狠心挥霍一次。 今早出门,原本是想直接去典當铺,路过泰和楼,又被里面飘出的香味吸引住,怎么也迈不开腿。 徐铉肚子里的馋虫也耐不住勾引,心一横拉着李从嘉钻进酒楼,又美美吃了一顿早饭。 两人十分有默契,谁也不提花钱的事。 只是结账时,徐铉掏钱的手抖得厉害。 李从嘉咬着牙签,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油乎乎的小嘴打了个饱嗝。 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李从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江宁皇宫,又或是郡王府内,李从嘉从不会有如此失礼的时候,言行举止皆是一副温润谦和的君子范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李从嘉,而是南唐国主的六皇子,少年早慧,受江南臣民称赞的贤王。 来到异国他乡,无人认识他,更无人关注他,李从嘉觉得自己轻松自在,无拘无束,少年天性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他也毫不掩饰,因为这样的生活状态很舒服。 擦擦嘴上油渍,李从嘉见徐铉眉头紧锁,眨巴眼问道:“先生何故一脸愁容?”
徐铉捏捏干瘪的荷包,凝重道:“小郡王一定要答应我,今后这泰和楼可是半步都不能进了。”
“啊?为何?泰和楼的饭菜十分可口,连早餐都有诸多花样,先生吃了不也说好?”
李从嘉眨巴眼疑惑道。 徐铉面皮颤了颤,将空空的荷包展示给他看:“从昨日傍晚到现在,徐某手里只剩五文钱!两顿饭加上投宿,就花去一贯钱啊!这还只算邸舍的押金,房钱还没结呢!”
“一贯....倒也不是很多....”李从嘉小声嘀咕。 徐铉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比以往的开销,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俩人手里资金不多,坐吃山空,如此花费根本承受不了。 “不行!尽快找典當铺换些钱,然后马上开始找活计挣钱!小郡王这次一定要听徐某的,决不可再踏入这泰和楼!”
徐铉义正辞严。 李从嘉小声道:“每日来吃一顿都不行吗?”
徐铉严肃地摇头。 “那....那就每日买一屉小笼包,再加三根油条!先生不也喜欢吃那小葱猪肉馅的包子?”
李从嘉扯扯他的衣袖,哀求道。 徐铉鼻息里闻着楼子里飘散出的肉包子香味,喉咙上下滑动,不停吞咽口水。 但捏着空瘪的荷包,还是狠心摇头:“不可!一个肉包的价钱,足以抵得上三个糜子馍馍!”
李从嘉小脸满是失望,还想再讨价还价,徐铉急忙制止道:“徐某答应小郡王,找到活干挣了钱,再到泰和楼品鉴美食。”
李从嘉恋恋不舍地回头往酒楼里看了眼,叹口气点了点头。 徐铉赶紧拉着他离开。 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受不了美食的诱惑,把最后一点钱全砸进去。 在美味佳肴面前,原则底线都是可以一改再改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戴次君诚不欺我啊~惭愧惭愧!”
徐铉在心里默念罪过,拉着李从嘉逃也似的远离泰和楼。 顺着大街走了一圈,在东街找到几处典當铺,徐铉仔细观察,挑选一间铺面最大,装潢最为华贵的走入。 刚一走进,就有掌眼师傅殷勤迎上,将他二人带入一间安静的雅室。 有小厮奉上茶点,而后放下竹帘退出。 李从嘉坐在四平八稳的高腿靠背椅上,颇为新奇地扭动屁股,抓起一块糕点咬了口。 一吃之下,只觉得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李从嘉双手并用,塞得嘴巴胀鼓鼓。 徐铉直咧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太失礼。 掌眼师傅笑呵呵地道:“这些都是广和记糖果糕点,专门招待贵客,令郎喜欢吃不妨多用些。”
徐铉吃了一惊,道:“广和商铺售卖的糖果点心价钱不菲,贵行竟然买来待客?”
掌眼师傅笑道:“打开门做生意,客人进了这铺子,自然要招待好,顾客至上嘛!”
徐铉暗暗惊讶,这典當铺背后的东主,一定是一位豪阔之士。 掌眼师傅又道:“当然,敝店虽不会以貌取人,但也不会让目的不纯的骗子占了便宜。若是有不长眼的想要打秋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老师傅满脸含笑,语气充满骄傲和自信。 徐铉赶忙拱手笑了笑,知道这老师傅是在暗示他,这间典當铺背后能量不小,无人敢白占便宜,也不会让顾客吃亏,尽管放心交易。 “还请老师傅看看这些物什,能當多少钱?”
徐铉把包袱搁桌上,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衫。 老师傅见怪不怪,粗略看看外衫,放到一旁,解开包袱,将东西逐一摆出。 几条丝滑纤薄的犊鼻裈格外惹眼,老师傅皱皱眉,古怪地看了眼李从嘉。 这把自家儿子的裤头拿来當的,还是头次见到。 “老师傅放心,这几件短裈从未穿过,乃是上好蜀锦所制,老师傅若收去,还可以拿给家中儿孙穿。”
为了争取多换些钱财,徐铉只得放下江南名士的脸面,信誓旦旦地推销起丝质裤头。 老师傅失笑道:“我家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孙儿,整日光屁股玩泥巴,哪里穿得起蜀锦做的短裈?”
徐铉赔笑道:“贵行东主若不嫌弃,也可以收去给自家孩儿穿。”
“我家东主?”
老师傅一愣,想笑又憋住,神情满是怪异。 徐铉又硬着头皮道:“再不济,改成三五条丝帕也是可以的。”
老师傅略带嫌弃地掂量几件裤头,说道:“这位官人若是愿意,我便以每两一百五十文的价钱收入。”
徐铉急了:“太少了!老师傅再给涨涨!在汉中,一匹青白锦可是值钱十五贯!”
老师傅摇头:“泾州丝价每两便是一百五十文,我按照丝价算给你,不少了!这些玩意儿收去用处不大,一般人用不起,用得起的只会重新买一匹来裁剪。再说,整个泾州也无人穿锦制的短裈啊~” 李从嘉吃完一盘糕点,被老师傅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抹抹嘴上、脸颊上沾染的屑沫,露出兔牙,笑的人畜无害。 徐铉犹豫不决,老师傅笑道:“若是官人不愿,可以去别处问问,我敢肯定,没人会出比这更高的价钱。”
“唉唉,好吧。”
徐铉只得叹口气认了。 老师傅把几件小裤头拿到一旁,又拿起笔墨砚细细察验。 徐铉急忙推销起来:“老师傅请看,这可是上等胎毫笔,松江嫩竹做笔杆,还有这块徽山墨锭,这方歙砚,全都是极品呀!若非行商途中遭遇祸事,在下实在不舍得拿来典當。”
老师傅一边掌眼,一边在心里暗暗惊讶。 这几件文房宝可都是真品,等闲之人拿不出手,翻遍泾州只怕都找不出几件。 以前薛氏兄弟主掌泾州时,倒是最喜欢收藏这些珍玩。 老师傅露出喜爱之情,随口问道:“听官人口音,南边来的?到泾州做生意?”
徐铉回道:“本想去一趟灵州,回程时再带些龙须席,没曾想在山岭里碰上雷雨天气,向导跌落山崖摔死了,我们迷了路,好不容易回到泾州,随身财物货物却是丢失一空,唉~” 老师傅微微凝眼,审视似地打量他,接话道:“你们跑商的,也当真不容易啊~” “讨口饭吃,攒些家当,争取活到世道太平的那一日吧!”
徐铉感慨不已。 老师傅笑了笑,沉吟片刻,说道:“胎毫笔作价两贯,墨锭一贯五,歙砚三贯,如何?”
徐铉拱手道:“价钱还是低了些,请老师傅再涨涨。”
老师傅笑道:“瞧官人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这样,算上这件外衫,每样再给你加五百文,一共值钱八贯。再多可就真的不行了,这价钱,别家當铺绝对给不了。”
徐铉用力搓搓手,挣扎了一会,叹息道:“好吧,八贯就八贯。请老师傅帮忙兑换六两银子,留两贯钱零用。”
“好说,官人稍待,我这就命人操办。”
老师傅收拢物品掀开竹帘离开。 没一会,他捧着托盘回到雅室,托盘上盖了红绸布,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挎着两缗钱。 揭开红绸布,露出六块一两重的小银锭,徐铉也顾不得体面,拿起一块银锭掂量分量,背过身用牙咬了咬,辨别成色。 六两银子没有短缺,徐铉放下心来。 小心收入荷包,又将两贯钱装进包袱,挎在肩头。 老师傅递来一份當票,核对无误后,徐铉签字画押。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徐铉揖礼道。 “官人请说。”
徐铉惭愧道:“老师傅是本县人士吧?可能为在下介绍一份活计,我们还得在此地停留一段时间,想找点活干,挣些路费。”
老师傅想了想道:“官人会做什么?”
徐铉挺起胸膛,忙道:“在下通晓文墨,若是有哪家官宦商贾子弟,需要聘请西席讲师,在下自认足以胜任。”
老师傅笑道:“官人只怕要失望了,泾州原本是闭塞苦寒之地,商贾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小商小贩,能让儿孙混个识字识数便好,不指望考功名,不会花多余的钱做学问。 至于官家子弟,其实也没有多少,泾州贫苦已久,儿郎们要么打仗,要么种田,没几个有心思读书的。 还有一事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如今节度府重建官学,将军中有功将士的子弟,和官吏家的子侄收拢,由节度府派遣先生统一传授学问。 听说很快就要面向民间招收学子,通过考试便能进入官学。”
徐铉惊讶道:“彰义军要以一己之力开办官学?”
老师傅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实情如何,等节度府的告示出来才知道。”
徐铉点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傅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官人如果想找活干,不妨去买一份泾州生活小报,上面时常刊登一些招聘人手的消息,什么盐厂招工、征募兵员、各县掾吏都有。”
徐铉眼睛一亮:“泾州生活小报?在何处可以买到?”
“各处城门旁都有报刊亭,官人随便去一处就能买到。”
徐铉记在心里,又笑道:“最后还有一事,在下看老师傅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一年前,安定县流传出一篇文章,名曰《雪赋》?”
老师傅眼底划过几分警惕,面上笑呵呵地道:“当然记得,不知官人想打听什么?”
徐铉欣喜道:“老师傅可知,这篇文章作者是谁?现居何处?”
老师傅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知似乎是从节度府内流传出的。”
“彰义军节度府?!”
徐铉没有太过失望,总算打听到有关雪赋作者的些许消息。 “有劳老师傅指教,在下感激不尽!老师傅留步,我们告辞了。”
徐铉揖礼道谢,拉着李从嘉离开典當铺。 辨别城门方向,二人快步走去。 “徐先生想入节度府,寻找那位高人?”
李从嘉看穿他的心思,忧心忡忡地小声道:“可你我身份敏感,若贸然接近彰义军节度府,一旦身份泄露,只怕有性命之危。”
徐铉笑道:“小郡王无需担心,刚才那位老师傅不是说,彰义军要开办官学,开办官学必然要聘请讲师,到时候我便化名前去应聘。”
李从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先生好计策。以先生之才,区区泾州官学讲师之职位,一定手到擒来。”
徐铉捋须笑了笑,信心满满。 “此事不急,先去看看那泾州生活小报,又是什么新鲜玩意。”
李从嘉捏捏他包袱里的铜钱,舔舔嘴唇:“为庆贺典當顺利,还探听到雪赋作者的下落,今日就到泰和楼吃一顿如何?”
徐铉犹豫了下,腹中的馋虫再度闹腾起来,咬牙道:“只此一顿,下不为例!”
李从嘉欢悦不已,脸颊上几粒小小雀斑仿佛都跳跃起来。 典當铺内,掌眼老师傅奋笔疾书写好一张条子,塞进特制的密封红漆竹筒内,叫来一名伙计,低声吩咐:“赶紧送上去,告诉上面,有身份不明的南人在打探少使君的消息。”
伙计接过竹筒,抱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