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悬,天空明净如碧。 一阵阵秋风沿着山麓袭来,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带来几分凉爽。 山岭间铺满褐黄的地衣,入眼尽是凋零的草木,越往西走,萧瑟之气愈浓。 蜿蜒的山脚下,一支五十余骑的队伍在河边一块空敞的干草地休整,埋锅造饭,打水喂马。 四周几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之上,还有哨兵瞭望。 沿河往东,有一处五六丈高的断崖,河水在此落下,形成一处小型瀑布。 水流冲击在山下岩石,发出哗哗声响。 崖边生长几株沙棘,根茎深深扎进破碎的土岩,干枯的深褐色枝条长满坚硬的棘刺。 秋日的沙棘不光有尖利棘刺,还缀满丰收的桔红色果实。 伴随一阵革靴踩压碎石发出的嚓嚓声传来,一名着绯色锦袍、腰扎玉带、悬佩刀,头戴丝质直角幞头,身姿伟岸的英武男子走到崖边,伸手从沙棘枝条上摘了一枚果实,捻在两指间稍稍搓捻,塞入口中。 沙棘果酸味浓重,男子刚直的剑眉皱了皱,细细咀嚼,很快舒展眉头,反而从酸涩中尝出几分回味,又摘了几枚搓去灰尘,送入口中。 另有两名穿青褐军袍的大汉扶刀走近,一人白面大耳,一人英挺俊朗,正是赵匡胤与张永德。 两人也从沙棘枝条上摘取果实尝尝,都被酸得脸色发苦。 “噗噗~”赵匡胤吐掉嘴里的碎末,笑道:“如此酸涩,怎能入口,留之无用,不如拔刀砍尽。”
张永德选择默默吞咽下,仔细看看沙棘枝条和果实,把这种植物的外形样貌记在心里,以后野外行军再遇上,就知道是什么滋味,非到不得已之时,不会再碰。 赵匡胤拔刀要斩尽沙棘枝条,张永德摇摇头道:“此灌丛独自生长在此,远离水源浇灌,只靠天地滋养,已不知熬过多少春秋,还是不要轻易断其生机为好。”
赵匡胤握刀的手松开,笑道:“抱一兄倒是有一颗怜悯之心。”
张永德不苟言笑的脸上罕有的浮现几丝微笑,指着棘条上缀满的果实道:“这些果实人吃了觉得酸涩难以吞咽,但保不准有其他的鸟雀便以此为食物。你若是将其斩尽,毁坏的不光是这几株灌丛,也在无形之中断绝了其他生灵的活路。”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听抱一兄这么一说,某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造下许多罪孽,心中惭愧啊!”
张永德低头看着脚下破碎的岩土,又道:“此地植被稀少,水土涵养不易,若是没了植株的根茎扎入岩土中,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破碎风化,这处山崖就会垮塌大半。这便是植株根茎对于土壤的固着作用。”
赵匡胤仔细琢磨张永德的话,倒是领悟到其中道理,讶然道:“抱一兄见识广博呀!这些微妙道理,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也介绍某去瞧瞧。”
张永德眺望西北群山方向,幽幽道:“并非书中看来,而是听朱秀说起过。”
赵匡胤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许多词汇听上去颇为新奇,这说话的口气也有些耳熟。”
站在崖边,临风扶刀而立的柴荣一直沉默不言,深邃的双眸远眺极远处起伏的山脊线。 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面露苦笑。 柴荣因为郭威在开封受到官家诘难之事闷闷不乐,心情欠佳,这种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 俩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朱秀,要是那小子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规劝一二。 “离安定县还有多远?”
柴荣突然出声问道。 张永德恭声道:“此地已经进入泾州境内,从行军图看,应该还有四百余里地,按照之前的速度,再走四五日也就到了。”
赵匡胤笑道:“朱秀派人传信,说是要出城相迎,想来应该能在距离安定县最近的驿亭见到他。”
柴荣嘴角闪过几分笑意,颔首道:“走吧,继续赶路。”
用过简单的饭食,军士们填平火坑,浇灭余烬,将干草地基本恢复原貌,把行军留下的痕迹尽量抹除干净。 这是柴荣领军的基本要求,哪怕只是一次非军事目的的行军,也要求麾下军士按照战时标准执行。 骑队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起来,翻过这道山梁,有一截平缓而后下坡的路段,可以纵马奔跑,加快行军速度。 两个多时辰后,骑队来到一处山坳口。 此地靠近一条不知名泾河支流,河滩边的滩涂湿地,泥泞难行,不得不放缓速度,骑马通过。 张永德翻出行军地图,展开查看,看看最近的驿亭距离还有多远,今日傍晚之前能不能赶到。 若是不能,就要准备露宿野外。 忽地,前方二里处传来一声鸣镝,尖锐的警啸声刺破山谷的寂静。 那是朝前探路的斥候发出的警报。 “警戒!”
赵匡胤“哐啷一声拔出刀,厉声大吼。 一半军士立即翻身下马,涌上前护住左右两翼。 张永德从身旁驮马背上的钩子取下一杆亮银枪,大踏步走到最前头,铁枪“嘭”一声杵地,沉脸凝目望向山谷前方。 另一半军士张弓搭箭,警惕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情。 轰隆隆~ 地面传来隆隆响动,满地水洼震荡出波纹,有大队骑兵正快速从前方逼近。 柴荣骑在马背上,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按刀,神情淡漠,双目古井不波。 “啾!啾啾~~” 光线暗沉的山谷前方,又传来一短两长的三声哨音,那是斥候在传讯,意思是警戒解除,来者是友军。 张永德皱皱眉头,抬手示意军士们不可放松警惕。 赵匡胤奇怪道:“莫不是朱秀来了?此处距离安定县还远,他不会跑到这里来迎接吧....” 柴荣按刀的手放下,神情依旧淡然平静。 一阵阵吼叫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踏着地面,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一杆绣着彰义军字样的黑红色大旗率先被柴荣等人看见,而后便紧跟着一杆稍小些,绣着“朱”字的将旗出现。 “还真是那小子?”
赵匡胤暗暗咕哝一声。 张永德运极目力望去,果然在迎面奔来的骑兵最前头,隐约瞧见一个伸长脖子张望的鬼祟之人。 张永德嘴角浮现些许笑意,但又很快消失不见,恢复一脸冷淡严肃,挥手下令解除警戒。 柴荣目瞳里闪过几分光彩,脸上露出微笑。 “吁~吁~” 一阵阵勒马止蹄的吆喝声响起,而后队伍中便传出李重进那狂躁的大笑声:“哈哈~好表弟,我们来接你啦!”
朱秀从李重进背后探出脑袋望了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 李重进拽着朱秀下马,朱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没好气地在他后背捶了下。 柴荣和赵匡胤也下马大踏步迎上前。 “张抱一,许久不见,你咋还是一张死人脸,见了老子连表兄也不叫,小心老子回到开封,找四表妹告状,说你小子在长安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
李重进嬉笑着逗弄张永德,像只大马猴似的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张永德嘴角抽搐了下,扭过头懒得理会。 “哼!~你这家伙当真无趣得很,也不知道我四妹相中你哪一点!对了,老子近来功夫大有长进,等回到安定,咱俩来比划比划!”
李重进嚣张地挥舞拳头,大摇大摆地从他身前走过。 朱秀紧跟在后,赔着笑脸揖礼道:“张大哥,一向不见,可还安好?”
张永德微微颔首,抱拳道:“尚好。”
朱秀指指李重进,又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道:“张大哥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也知道,这黑厮脑子有问题。”
张永德嘴角抽抽,似乎想笑,点点头忍住了,目光移向别处。 朱秀揖礼告罪一声,往前快步走去。 李重进和赵匡胤目光交错,各自冷哼一声相互懒得搭理。 “哈哈~表弟,数月不见,你可想我?”
李重进上前便是一个熊抱,用力在柴荣后背拍拍。 柴荣也大笑起来,一路走来,眉宇间集聚的阴雾也被冲散不少。 朱秀拱手笑道:“赵大哥,别来无恙?”
赵匡胤爽朗笑道:“多谢贤弟挂念,愚兄一切安好,不知贤弟近况可好?”
“呵呵,小弟也好着呢!得知柴帅和两位大哥到来,更是喜不自胜,特地出城相迎!”
赵匡胤打趣道:“贤弟出城迎接,跑得可真够远的,此处离安定县城,只怕还有好几百里地吧?”
朱秀正色道:“迎接柴帅和赵大哥张大哥,小弟怎敢怠慢?当然要跑远一些,方能体现小弟的诚意,以及我彰义军热情好客。”
两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 “赵大哥稍候,小弟先去拜见柴帅。”
“贤弟请!”
赵匡胤笑了笑,侧身把路让开,笑眯眯地看着他快步朝柴荣走去。 “彰义军行军司马、泾州长史朱秀,拜见柴帅!”
朱秀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柴荣快步上前,先将朱秀扶起,再抱拳笑道:“你如今已脱离天雄军,而我也不再是天雄军牙帅,你我并无从属关系,无需以职下之礼相见,平辈相交便好。”
朱秀正色道:“一日为柴帅部下,终身为柴帅部下!不管朱秀身在何处居于何职,柴帅但有所遣,即便相隔刀山火海,朱秀也必定踏平来见!”
柴荣一怔,旋即露出几分无奈又感动的笑容。 这说话的口气神情,弥漫着熟悉的无耻气味。 李重进撇撇嘴,暗自嘟囔,他和柴荣是表兄表弟,怎地朱秀对表弟柴荣恭敬有加,随口便是表忠心的话,对他却时常呼来喝去,惹急了甚至让史向文揍他一顿解气。 他自问和朱秀也是兄弟交情,怎地待遇差距这么大? 张永德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山谷里的湿气到了下午越来越浓厚,也似乎是因为被朱秀的话恶心到了。 赵匡胤站在一旁微笑不改,炯炯有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迄今为止,柴荣似乎是朱秀唯一主动讨好之人,他想不通为什么。 柴荣温厚的手掌用力在朱秀肩头拍拍,温和地笑道:“你我在沧州也算过命的交情,都是自家兄弟,往后用不着这些虚礼。兄弟相交,贵在知心。郭枢密是因为功劳才向朝廷举荐你,绝非是因为我的缘故,你要谢的话,等见了郭枢密,亲自向他道谢便好。”
朱秀眨眨眼,想来柴荣误以为自己心怀感恩表忠心,是因为郭威向朝廷举荐自己的缘故。 朱秀眼珠轱辘转了转,说道:“郭枢密掌管朝廷军机要务,我彰义军自然也受郭枢密统辖。即便不论恩情,彰义军和朱秀也同样算作郭枢密的部下。柴帅乃人中龙凤,又是郭枢密长子,将来必定登上高位,掌控中枢,朱秀和彰义军依旧归于柴帅麾下....” 柴荣听得一愣一愣,无奈地笑笑,也不知朱秀为何要生搬硬套,强行论证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朱秀转身朝那五百彰义军精锐骑军挥挥手,传令兵见了,取出一红一绿两支令旗挥舞。 五百军士下马,看得出经过无数次训练,虽然局部小有散乱,但整体看还是整齐划一,颇为壮观。 “咣啷啷~”五百军士齐齐拔刀,雪亮簇新的雁翎刀组成的刀阵泛起一层炫目白光。 “热烈欢迎柴帅莅临泾州视察!”
五百军士齐声大吼,重复三遍,声音响彻山谷,震得谷外鸟雀惊飞。 柴荣又是一愣,指指朱秀哭笑不得。 这小子净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朱秀嘿嘿笑着拱拱手,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李重进大为嫉妒,打定主意下次也要让朱秀为自己摆这么一个大排场,搞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张永德叹口气,柴荣身边终究免不了混入一些搞花活阿谀奉承之徒。 只是朱秀这小子与别的奸猾之人不一样,不光嘴上能说会道,解决问题麻烦的能力也是一流。 赵匡胤满面含笑,他所思考的着重点,却是在朱秀那句“登高位、掌中枢”的话上。 看似只是不经意的奉承之言,但似乎意有所指。 “朱秀特意出城迎接柴帅到来!此去由我彰义军牙军马军第一指挥开道,柴帅,请!”
朱秀再度长揖,庄重地大声说道,侧身避过,伸手邀请柴荣跨马先行。 柴荣无奈,只得翻身上马,举起马鞭大喝:“全军听令,出发!”
五百彰义牙军上马往前疾驰而去,五十余骑亲卫骑军紧随柴荣在后。 朱秀小跑跟上李重进,和他同乘一骑紧追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