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行军至东乡驿亭,朱秀提议在此地留宿,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柴荣欣然应允。 过了东乡驿亭,再往西北走便是折墌城,而后便能抵达安定县城。 数月前,朱秀专门拨下一笔款子,用作修缮泾州境内驿亭,补充驿马,改善驿长和驿夫的生活待遇,泾州境内的驿路重新畅通。 大唐时期,地方驿站归属所在州县管辖,挑选当地富户担任驿长,免除赋役,分配田地,接受官府管辖,承担国家通信往来的重任。 通常一经选用,职务终身不变,世代相传。 盛唐时期,凡三十里置一驿,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八十六所水陆相兼。 大唐末期至五代乱世初年,天下战乱不息,百姓流离失所,曾经盛极一时的邮驿系统全面崩溃。 虽然自朱梁开国以来,历代朝廷都明发旨意,要求各地藩镇节度,州县官府重建驿站,通畅驿路,但大多收效甚微,难以恢复大唐时期,遍及全国的邮驿制度。 修建驿站、整修道路是一笔不小花费,而且短时间内难以见到回报。 维持各地邮驿正常运转也需要一笔开销,藩镇州县通常不太重视,一拖再拖。 为了缩减开销,大多地方主官在官府之内,专门聘请几名驿夫,配置马匹,用来传递当地的公文和军事急报。 只是如此一来,各地邮驿不通,朝廷下达的旨意要经过漫长的周转才能到达地方,遇上紧急军情,也难以第一时间送达朝廷。 泾州当地,史匡威以前也是采取类似做法。 朱秀拨专款修建驿亭,对邮驿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史匡威先前很不理解,觉得花销太大有些浪费。 朱秀没有理会他,明发公文至五县县府,把邮驿建设纳入政绩考核,把驿长职务改为聘用制,再招募当地良家子为驿夫,由当地县府和州府共同拨给经费。 每处驿亭还配有三五十亩公田,可以租给佃农耕种,补贴驿亭花费。 驿长正式成为上等吏员,拥有一定权力,干满一定年限后,考评优良者,还可以参加节度府组织的晋升考试,有机会获得正式官身。 就连驿夫也有了编制身份,可以晋升为驿长,又或是转为当地县乡的下等吏。 如此一来,驿亭人员的身份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工作积极性也大大增强,泾州邮驿系统重新焕发活力。 泾州辖下的驿亭除了为官府传递公文,也具有一定的商业用途。 民间百姓有需要,可以交纳一定费用,通过驿亭传递书信,安全可靠又及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泾州百姓的生活便捷性。 此后不久,泾州各县就出现了商贩经营的驿店,一些车马行也把邮驿生意纳入业务范围。 柴荣一行来到东乡驿亭,见到统一着装的驿长驿夫,修葺一新的馆舍房宅、马厩廊院,无不啧啧称奇。 小小驿亭占地虽然不大,却五脏六腑俱全,人人各尽其职,运转有序。 柴荣站在驿亭堂室内,仰头看着高挂墙上的工作条例,三十余条条文,涵盖了驿亭工作的方方面面,装裱起来分发各处驿亭,规范指导工作。 朱秀在一旁轻声讲解着,介绍泾州邮驿的改革和目前的成效。 “柴帅,茶。”
张永德奉上一碗热腾腾的茶水。 原本朱秀安排驿亭伙夫烧火做饭,让驿长侍奉茶水。 不过张永德一来就带领几名亲卫接管了灶房,说是要亲自负责柴荣的饭食。 连端茶倒水的活,张永德也要过问,不让驿亭的人插手。 张永德也倒了一碗给朱秀,平静地道:“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柴帅出门,但凡我在身边,都由我来负责打点起居,你不要多想。”
朱秀道了声谢,笑道:“张大哥做事细心,理当如此。”
张永德嘴角笑了笑。 李重进从他手里夺过茶壶,解开盖子抱着一顿牛饮,抹抹嘴大笑道:“张抱一这心思,比大姑娘还细腻,只可惜身子长成男人,否则本大王定要娶你当婆娘。”
张永德立时黑了脸,狠狠怒视他一眼,强忍把茶碗摔他黑脸上的冲动。 朱秀掩嘴“库库”偷笑,倒是对李重进的话深有同感。 当年在沧州,张永德只照顾了他一晚,朱秀就生出同样的感觉。 “我去看看饭食做好没有。”
张永德不愿跟李重进继续纠缠,转身出屋。 李重进搁下茶壶,朝朱秀挤眼睛,又冲着柴荣背影努努嘴,追着张永德跑出屋。 朱秀知道这厮的意思。 一路上,朱秀发现柴荣心绪不宁,心情欠佳,偷偷问过赵匡胤和张永德,才知道是因为天雄军节度使一职被刘承祐从郭威手中拿走,交给了高行周的缘故。 赵匡胤和张永德也让他找机会劝解柴荣。 这件事朱秀也有所耳闻,后来因为马庆在开封遇上麻烦,藏锋营在开封的活动几乎停滞,再无可靠的朝堂消息来源,此事后续如何朱秀就不得而知了。 柴荣看完三十余条驿亭工作条例,赞叹道:“小小一处驿亭,也能有如此详尽的制度规定,彰义军两年多来的变化,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泾州之行了。”
朱秀请他坐上主位,谦虚地笑道:“驿传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但对于朝廷政令的传达,中央对于地方情况的掌握至关重要。 驿亭能否正常运转,也能体现出国家政权的稳定和运作是否良好。驿路通畅,则政令通达,各地近况皆在掌握之中。”
柴荣放下茶碗,笑道:“的确如此。试想当年大唐天下三百六十州,设置一千六百多处驿站,若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如何能编织掌握如此庞大的驿路? 只可惜时至今日,天下分崩离析,各藩镇节度、州县官府只能自建邮驿,往往出了辖境,驿路便阻塞迟滞,难以恢复当年大唐驿站通达四方的盛况。”
朱秀接过亲卫重新灌满送来的茶壶,倒满茶水,笑道:“所以我才花大价钱重新设置泾州境内的驿亭,畅通驿路,如今倒也颇见成效。”
柴荣摇头道:“可惜天下没有几人能如你一般,认识到驿路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顿了顿,柴荣又微笑道:“也没有几处藩镇,能如你一般财大气粗,能花重金在这些细枝末节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务上。看来彰义军这两年卖盐的确赚了不少钱。”
朱秀赧然一笑,拱拱手道:“让柴帅见笑了。”
柴荣哈哈大笑道:“怎么,你现在不否认彰义军私自卖盐,大赚盐利之事了?”
朱秀嘿嘿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柴帅洞若观火,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又如何瞒得过您。”
柴荣指着他笑骂道:“好个胆大包天的私盐贩子!你可知,王峻和王守恩状告你私自卖盐的扎子,摞起来都快比你高了!”
朱秀缩缩脖子,讪笑道:“王峻和王守恩狼狈为奸,串通起来在泾原之地倒卖官盐,本就是京兆盐监最大的硕鼠。 他们无法再从泾州获取盐利,自然对我们怀恨在心,恶人先告状着实可恨。 况且即便朝廷要清算彰义军贩卖私盐的罪过,最大的盐贩子也该是史节帅,我顶多算个从犯....” 柴荣笑道:“无甚区别,朝廷真要算账,你和史节帅都得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朱秀撇撇嘴有些不屑一顾。 若放在两年前,彰义军内忧外患之下,朝廷要出手整治,恐怕当真不好应对。 但如今,彰义军内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牙军上下拧成一股绳,左邻右里之间,静难军一盘散沙,老邻居凤翔军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元气大损不复当年,何况凤翔节帅赵晖赵老爷子跟他也有几分交情,真要闹腾起来,如今的泾原地区,除了北边的定难军,彰义军还真不怕谁。 除非朝廷调集永兴军、河中军、保大军这些实力强劲的藩镇军来攻,又或者直接派遣禁军,深入关中,否则经历两年多改革强军的彰义军,完全有实力在泾原之地横着走。 柴荣瞧他这副张狂德性,讶然失笑道:“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朝廷当真奈何不了你们?”
朱秀笑道:“开封朝廷虽然鼎立没几年,但毕竟是天下共主,有一定的威权存在。又经过蒲州平灭李守贞之战,朝廷权威得到极大增强,倘若刘官家铁了心要拿彰义军开刀,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 刘官家派飞龙使后赞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本就存心给我们添麻烦,如此看来,彰义军必定上了朝廷的整饬名单。”
柴荣奇怪道:“你既然知道彰义军在朝廷里挂了名,为何不见丝毫慌张迹象,还有心思拿此事来与我说笑趣谈?”
朱秀笑道:“因为彰义军虽然被官家嫉恨,但对朝廷来说,却算不上目前最紧迫的威胁。 在刘官家心里,还有远比彰义军更重要、更致命的几处威胁要处理。”
柴荣剑眉微挑,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朱秀神情凝重,依次伸出几根手指,沉声道:“其一,便是四大顾命重臣。 宰相苏逢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杨邠外加郭枢密,四人受先帝托孤之重,乃国朝分量最重的四位重臣。 官家想要亲政掌权,四人便是必须要跨越的大山,矛盾天然存在,难以避免。”
朱秀看着柴荣,正色道:“这便是官家百般借口,也要从郭枢密手中,拿走天雄军兵权的原因。郭枢密执掌中枢机要军务,如果再掌兵权,一来不符合国家法度,二来权势过重,官家难以心安。”
柴荣攥拳,目瞳里闪过几分恼意,低喝道:“话虽如此,但父帅刚刚平定李守贞之乱,回朝便被官家用一出明升暗降的戏码夺了手中兵权,对父亲处处提防,如此不信任,令人心寒。 父帅若有异心,当初在蒲州剿灭李守贞后,携大胜之威,号令关中十余万兵马,就算不愿回开封,官家也无可奈何。 父帅一片赤诚忠心,坦荡无愧,却要遭受朝堂之上一帮小人的构陷污蔑,我身为人子,实在为父亲感到不值!”
朱秀笑道:“柴帅放心,朗朗青天终将不会为污秽所染,是非黑白,天下臣民都会看在眼里。 郭枢密交出天雄军兵权,可以缓和与官家的矛盾,让污蔑小人的谎言不攻自破,乃是以退为进之策。”
“可是天雄军乃父帅心血,也是父帅手中最可靠的一支兵马,一旦有失,凭何立足朝廷?只怕将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柴荣“嘭”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朱秀笑道:“柴帅别忘了,接任天雄军节度使的,乃是临清王、太尉,高行周高老将军。这或许便是郭枢密与官家之间达成的默契。”
柴荣一怔:“你的意思是....” “高行周战功卓著,在军中有莫大名望,其人生性笃厚谨慎,与郭枢密交情匪浅,又一直对朝廷表现恭顺,所以把天雄军交给他,郭枢密和官家都能放心。 高行周年迈多病,如今高家多由其子高怀德做主。高怀德其人性情如何,想必柴帅不陌生。 可以这么说,天雄军交给高氏执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郭枢密、官家、高氏对此心知肚明。 郭枢密愿意交出天雄军,表明他并非贪恋权位,愿意让权,支持官家亲政,掌控朝局。 高家接掌天雄军,也不会生出趁机将天雄军兵权收入囊中的想法。 依我推测,等到时机成熟,郭枢密会主动请辞枢密使职务,官家也会让他外放藩镇,带兵坐镇河北之地,为开封屏障。 所以说,这次郭枢密丢掉天雄军兵权,看似是因为功高震主,引起官家猜疑,实则是明哲保身之计。 此后四大顾命重臣里,郭枢密再也不是官家的首要眼中钉了,反而能在开封更加自在些。”
朱秀侃侃而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柴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一直担心官家夺去父帅手中兵权,是想为下一步,彻底除掉父帅做准备。 听你这番分析,倒是叫我心中困厄解消,落个心安。”
柴荣嚯地起身,朗声大笑数声,舒展胸中郁结之气: “罢罢罢!既然开封容不下我们父子,不如回到邺城领军,此后为一藩镇,为国守边,专心对付契丹人,也不枉一世大丈夫七尺之躯!”
朱秀笑笑,心中却叹了口气。 郭威失去天雄军,对刘承祐的威胁大大降低。 刘承祐的火力打击着重点,也会从他身上转移到史弘肇、杨邠等人身上。 可同为顾命大臣,兔死狐悲,一旦史弘肇、杨邠等人有失,郭威又如何能够幸免? 从史载来看,其实刘承祐最想弄死的根本不是郭威,而是史弘肇和杨邠。 郭威后来的遭遇,严格来说算是受到二人牵连。 也正因为如此,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