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史匡威又过数日,朱秀接到柴荣传召,命他赶到濠州周军大营相见。 唐主李璟派遣的求和团队已经从江宁出发,渡江直奔濠州去见柴荣。 此时召他前往,朱秀猜测一是为南唐朝廷求和一事。 二是为皇后符金盏病重。 此前,符金环传来的家书里略有提及,冯青婵也私下里含蓄表露过悲观态度。 朱秀知道,符金盏最终恐怕难逃宿命,于芳华之龄香消玉殒。 符金盏若离世,不管私情还是私利,对符氏和朱秀而言都是一次沉重打击。 于柴荣而言,正值君临天下、意气风发之际,再度失去挚爱和至亲,似乎是上天对他的无情捉弄。 如果有可能,朱秀一定会想尽办法拯救符金盏的性命。 只可惜,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 官衙内,朱秀招来胡广岳,屏退旁人,面授机宜。 “你马上启程赶赴扬州,召集人手前往江宁,潜伏在枢密承旨李德明府邸四周,时刻注意李德明家眷动向。 他双亲已于去年病逝,府里只有发妻和一双儿女,还有一位年迈姑母,尽量保证他们的安全。 等李德明一行回到江宁,宋齐丘一党或许会拿议和作由头对他发难。 李德明是议和派重要人物,李璟在宋齐丘等人的怂恿下,或许会杀李德明向江南臣民表示与周军死战到底的决心。 如此一来,李德明一家恐有大难,你要做的就是保住他一家性命,并且送他一家离开江宁!”
胡广岳想了想,“公爷,就算我们潜伏在江宁的人手足够,但想把一家罪囚送出城,也要他们愿意配合才行。”
朱秀笑道:“我此去觐见陛下,会和唐国议和团碰面,见到李德明,我自会提醒他,叫他在危难之际与你联系。”
顿了顿,朱秀又道:“当然,如果到时候他不愿意离开江宁,你可以使用一切强制手段,尽量保住他家小性命。 另外,此次行动,明面上我会以武德司的名义行事,人手也多用武德司安插在江宁的察子,你只要暗中帮衬就行。藏锋营和缉事司在江宁的密探,一定要藏匿好踪迹,确保自身安全。”
胡广岳抱拳道:“属下替弟兄们多谢公爷怜悯!”
能用武德司办妥的事情,朱秀不会轻易动用藏锋营和缉事司。 毕竟后者才是他的私人力量,少一分都会心疼。 厅室外面,有一人影探头探脑,朱秀笑道:“何人?有事不妨进来说。”
穿一身灰褐武袍的马仁瑀慢吞吞走了进来,抱拳嬉笑道:“末将拜见朱副帅!”
朱秀朝胡广岳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原来是马指挥,请坐!”
朱秀为他斟茶,马仁瑀赶紧双手接过,挨着椅子边沿坐下。 “马指挥不留驻大营,来见我有何要事?”
朱秀笑着随口问。 马仁瑀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忙道:“末将在营中推演滁州战局,有些关键处想不通,就想来请教朱副帅!”
说完,他讪讪一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太唐突了。 朱秀是目前周军在东线的最高指挥,他不过是个隶属殿前司的弓箭控鹤直指挥使,中间差了好几级,冒冒失失跑来求见主帅,实在有些没规矩。 马仁瑀脸色一红,讷讷不吭声。 朱秀不以为意,笑道:“有何事,你尽管问。”
马仁瑀搓着手,讪讪道:“恳请朱副帅替末将保密,切莫让我家赵将军知道,末将不经通报就贸然前来搅扰副帅,否则回去定要受罚!”
朱秀似笑非笑道:“你家赵将军是殿前司都虞候,我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而你是殿前司下辖都校,来找我汇报军务,有何不可? 殿前司军规可没有哪条说你只能归属赵都虞候调遣!”
马仁瑀愣了愣,挠挠头,想想也对,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来都来了,不把心中迷惑问出来,马仁瑀不甘心白跑一趟。 “末将想请教朱副帅,奇袭清流关为何能成功?”
马仁瑀抱拳,满面诚恳,“末将研究过,朱副帅率军前往清流关时,行军速度并不快,当时沿途唐兵都已收拢回关城,四门紧锁,说明唐军早已探听到我军动向。 可皇甫晖、姚凤为何没有做出应对之法?”
朱秀微微一笑,马仁瑀不愧有名将之姿,滁州大捷在别人看来只会为之拍手称快,他却着眼战事本身,发现其中端倪。 “其实,皇甫晖、姚凤早已做出应对,收拢沿线唐兵,强迁方圆数十里百姓进入清流关,难道不是他们的对敌之法?”
朱秀笑道。 马仁瑀疑惑道:“我军攻关,二将身为滁州守将,仅仅做出这些应对,只怕远远不够!”
朱秀啜了口茶,“可是在皇甫晖、姚凤看来,有这些举措,应付我这个军伍新人,已经完全足够了!”
马仁瑀若有所思:“朱副帅是说,二将骄傲自大,有轻敌之嫌!”
朱秀点点头,“不错!如果你了解皇甫晖为人,就会知道,他哪里是轻敌,他是根本瞧不起我!我朱秀空有名声而无战功,之前又一直以文章诗词博取名头,唐军将领很自然的认为我是文人领兵,狗屁不通! 而滁州二将里,自然是以皇甫晖为主。只要拿捏住了皇甫晖狂妄轻敌的毛病,很容易就能制定出相应的战术。”
马仁瑀恍然大悟,“原来朱副帅早在进军之前,就派人调查过滁州主将的性格为人,真正做到知己知彼! 二将轻敌,朱副帅便以弱示人,故意在清流关前叫阵数日,其实暗中派人打探四周长空山上的小路,再经过几次夜里虚假攻关试探动静,找准时机出其不意,一举攻破险关! 之后二次伏击,假扮唐军赚开滁州城,则是水到渠成之事! 清流关一破,唐军六神无主,只能被朱副帅牵着鼻子走! 此番连环计,虚实结合,叫人真假难辨,当真是精妙得很呐!”
马仁瑀满脸钦佩,看向朱秀的眼神里充满崇敬。 真正琢磨透彻滁州大捷背后的较量,才会明白这场大胜绝对不是侥幸偶然,而是一次次智谋和人心的较量。 朱秀淡淡一笑,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茗,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高深感。 在马仁瑀心里,朱秀的形象瞬间又拔高了几分,那叫一个神秘、强大、伟岸。 朱秀稍稍一瞥,见马仁瑀两眼崇拜冒光,心里乐不可支。 皇甫晖和姚凤的能力为人,从史书上就能得窥全貌。 特别是皇甫晖,有两个致命缺点,无赖和傲慢。 无赖令他在南唐军中名声并不好,也不受将士拥戴。 傲慢则让他付出小命作为代价。 在原本的历史进程里,赵匡胤取得涡口大捷后,再度领兵攻打滁州。 皇甫晖在明知周军战力强悍,赵匡胤勇猛的情况下,还敢出清流关与敌军野战,使得赵匡胤有机会抄长空山小路绕到清流关后,前后夹击大败唐军。 这足以说明,皇甫晖不服老、总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纵横魏博三镇的悍将。 赵匡胤这种无名小卒,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换成朱秀领军来攻,更是名声不显,还是个文士,皇甫晖就更加不会放在心上。 受刘彦贞兵败正阳影响,皇甫晖这一次倒是没有贸然出击,本想固守城关,可怎么也没想到,周军会连夜走陡峭艰险的长空山小径,绕到关后来攻。 更不会想到,周军里有史向文这般的绝世猛人,杀得唐军彻底胆寒。 之后的下坳口半道伏击,假借唐军名义赚开滁州城,则是一日之内发生的事,也是清流关被破后的连锁反应。 当时的姚凤早已慌乱心神,加之畏惧皇甫晖凶名,才让朱秀捡了便宜。 这其中的确有巧合,但更多的,则是朱秀死死拿捏住皇甫晖的性格弱点,做出的一次奇巧战术配合。 灵感则是来源于原本历史上属于赵匡胤的滁州大捷。 摸着赵大过河,自然无往不利。 只不过,前世赵匡胤踩着皇甫晖和姚凤成就赫赫威名,这一世,朱秀半路截胡,成就一番战场传奇,威名大震江南。 往后,恐怕不会再有哪个敌军将领,把朱秀当成个初出茅庐的战场新人,认为他文人领兵无所作为。 谁还敢说,耍笔杆子的就不会耍心眼玩手段,指挥枪杆子杀人? 滁州大捷就用实事告诉他们,世上当真有文武全才之人。 马仁瑀趁机又抛出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淮南战事的,有些还涉及到今后周军的战略布局,事关机密。 朱秀毫无保留,与他畅谈直到傍晚。 翌日一早,朱秀辞别赵匡胤、赵普、窦仪等人,和韩令坤领两万兵马离开滁州城。 按照原定计划,朱秀只带史向文和一队亲兵,赶赴濠州周军大营面见柴荣。 韩令坤和米信则率军前往滁州以东一百多里处的六合驻扎。 可出了滁州城没多久,朱秀就改变了计划,让韩令坤率领两千骑军先行,直奔扬州,米信则率步军随后跟来。 韩令坤大吃一惊,忙问道:“扬州乃江北重镇,想必驻守不少唐军,我只带两千骑军去,未免太过冒险?”
朱秀笑道:“江南缺马,唐军缺乏像样的骑军,你率骑军日夜兼程赶赴扬州,唐军反应不及,说不定有便宜占。 之前驻守扬州的唐军,一部分在天长被歼灭,一部分被皇甫晖调往滁州,我料唐军目前布置扬州的兵马不会太多,有个四五千就不错了。 万一唐军集结迅速,在扬州扎下重兵,你也可以依仗骑军速度优势,从容撤离。 扬州富庶,一路上的补给,想必不用我多说。 但须记得两条,莫要戕害百姓,莫要惊扰李氏和南吴杨氏的陵寝。 如此一来,可保我军名节不损。”
韩令坤瞪大眼,捻须琢磨片刻,咧嘴道:“副帅是让末将当一回有道义的强盗?”
朱秀笑道:“正是!”
韩令坤两眼兴奋透光:“哈哈~正好领略扬州富饶,沿途观赏美景!”
朱秀提醒道:“李璟议和是假,拖延时间调兵是真,所以我料即便扬州防务空虚,也有大批唐军在大江南岸集结,不日就会北渡反攻,所以,你务必密切关注大江两岸动向,不可轻敌冒进,后续安排等我赶回再说。”
韩令坤重重抱拳:“末将谨遵帅令!”
当即,韩令坤点齐两千骑军,只带数日干粮,轻装简行直奔扬州而去。 米信望着一路烟尘冲天而上,舔舔嘴唇嘀咕道:“帅爷不厚道,有美差不想着俺....” 朱秀笑骂道:“人家是殿前司副都虞候,禁军大将,单独领军作战既有能力也名正言顺。 你不过是个从八品阶官,让你统领余下步卒配合前军行动,已经是违反军规,人家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会把殿前司兵马交给你。”
米信挺起胸脯道:“俺骑射功夫比韩将军好,统领骑军不成问题!”
朱秀摇头道:“行军打仗不单靠个人勇武,更多的是靠这里。”
朱秀指了指脑门。 米信黑脸涨红:“帅爷是说俺没脑子?”
朱秀笑道:“非也,以你的能力统领骑军无人不服。 只不过,此去扬州要审时度势,如果发现扬州防务空虚,就要当机立断突袭攻城。 如果扬州集结重兵,就要迅速抽身撤离,沿途还会遭受敌军追击。 韩令坤武艺比不上你,但临战指挥和应变的能力比你强。”
米信眨巴眼,搔搔头,闷不吭声。 “况且,韩令坤喜欢研究地势,扬州境内水陆情况了然于胸。 扬州城哪边高哪边低,城门有几道,护城河宽多少,人口多少,占地多少,周边有哪些地方可以埋伏、可以选作撤兵后路,这些你可知道?”
米信咽咽唾沫,用力摇晃脑袋。 他哪能想到,率领骑军走一趟扬州,还要知道这么多东西。 他见识过的塞北契丹游骑,那可是呼啸而来,劫掠杀戮一番又呼啸而去。 米信苦着脸,“俺知道了,这差事俺干不了!”
朱秀哈哈一笑:“现在干不了,不代表以后也不行!好好学,用心学,想当一个好将军,除了自身武艺,还有更多东西要学! 田重进跟随史节帅去都梁山,我安排你跟随韩令坤去扬州,就是信任你不会比田重进做得差!有没有信心?”
米信瞪大铜铃眼,拍打胸脯:“帅爷放心!俺一定虚心向韩将军请教,一路上多听多看多想多学,不敢说要比谁强,但一定不能比田憨子差!”
当即,米信辞别朱秀,率领兵马向扬州开进。 朱秀驻足分岔道口,目送大军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