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抵达濠州周军御营时,南唐议和团已经先他一步到达,和大周君臣商谈一日后,双方不欢而散。 进了御营大寨,赶来迎接的是内殿直都虞候石守信。 “陛下知你今日赶到,命我派人时刻留心,等你到达第一时间就去面见陛下。”
石守信笑着从朱秀手里接过缰绳,拍拍红孩儿的脖颈,马儿口唇有些白沫,喷吐浓浓鼻息,显然是一路疾驰累坏了。 唤来一名御前禁兵,把马牵下去好生照料。 又请石守信派人带史向文下去歇息,朱秀则跟随石守信朝行营御帐走去。 “濠州战事如何?”
朱秀道。 “两日前,张殿帅已经攻破濠州城,不过唐军残余兵马退守濠州城西边一百五十里处的荆山堰。 为防唐军掘堰口泄洪水鱼死网破,张殿帅又一刻不停地率军追击。现下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军报要晚些时候才能送到。 不过淮河寿春段暂且平静,想来荆山堰口应该暂时无恙,否则淮水河段一定水势暴涨,漫灌八公山下。”
朱秀也感到惊讶,濠州唐军的抵抗比他预想的还要激烈。 正说着,一行身穿南朝官袍的人被拦在御帐外,都是朱紫锦衣的大员,想来就是江宁来的议和使团。 朱秀瞟眼望去,果然在其中看到了老熟人。 “德明兄!”
朱秀喊了声,快步上前。 一个身穿朱色官袍,腰间玉带系银鱼袋,身材瘦削之人转头望来,见到朱秀一愣,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朱秀?朱文才?”
“哈哈~正是小弟!”
朱秀拱手,迎上前去。 南唐使团显然都听过朱秀名号,全都转头朝他看来,十几人组成的议和团打量着朱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德明兄两度出使我朝,今日总算见着一面,不容易啊!”
朱秀笑道。 李德明也露出笑容,目光复杂地打量着他。 数年未见,李德明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蓄起长须,眼角出现细密皱纹,一张俊朗儒雅的脸也像久经风霜般老态了许多。 “匆匆数载弹指而过,文才还是这般风流倜傥!李某却是苍老了许多,和文才一比犹如两代人。”
李德明感喟道。 “诶~德明兄言重了!你为官这几年,淮南之地传遍美名,说你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凡到一处,治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就连我在宿州也听过两地商贾对你大加称颂!”
朱秀笑道。 李德明苦笑摇头:“文才过誉了。”
叙了会旧,朱秀朝李德明身后望去:“这几位,德明兄不介绍介绍?”
李德明忙侧过身,对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拱手道:“这位乃是我朝相公孙晟!”
朱秀微躬揖礼:“孙老相公之名如雷贯耳,晚辈早有所闻,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孙晟微微一笑,双目划过精芒,拱手道:“朱副帅之名也是震动江南,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哈哈~能得孙老相公夸奖,在晚辈看来,比连夺三座滁州城更加令人高兴!”
此话一出,孙晟泛白的眉头皱了皱,很快释然,脸上笑容不改,只是双目深处多了些异色。 李德明摇摇头苦叹一声。 其他南唐官员脸色大变,一个个愤怒地紧盯他,却难掩深藏其中的畏惧之色。 朱秀揖礼道:“孙老相公,德明兄,请恕我失陪,等晚些时候再叙旧不迟!”
朱秀笑了笑,瞟过那群南国官员,毫不掩饰轻蔑之意,迈步进了御帐。 石守信手扶挎刀,沉声道:“诸位,我朝陛下尚且有要事商议,还请诸位先回营帐歇息。”
石守信一挥手,上百个精壮的内殿直禁兵把御帐围拢,一个个目透杀气,惊得南唐官员胆寒不已。 李德明和孙晟相视一眼,见不到大周皇帝,他们只能先回营帐等候。 “方才那人就是朱秀,真是年轻啊!没想到皇甫晖和姚凤两大宿将,竟然折在这样一位年轻人手里,唉~” “哼!~此子也太过狂傲了!”
“唉~以一万兵马横扫滁州,擒杀两大主将,人家也有狂傲的资格!这份能耐,纵观江南也找不出第二个!”
“上天对我大唐真是不公,如此青年才俊,怎么全都往北朝跑?”
“呵呵,我倒听说那朱秀当年南下寻亲,本来有希望留下为我朝效力,只可惜太子殿下....嗐~不说了不说了!”
一路上,南唐官员议论纷纷。 李德明走在前,默然不语。 孙晟低声道:“议和之事,若有朱秀帮忙撮合,说不定能成!你不妨找机会和他私下里接触,探探口风。”
李德明迟疑道:“各为其主,朱秀恐怕不会轻易被说动。况且此次议和,陛下和宋齐丘等人本就不诚心,只为拖延时间....” 孙晟叹口气:“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我身负议和重任,但凡有一线希望都要拼尽全力一试!”
李德明默默点头,心中感到有些酸楚。 周军在淮南攻势迅猛,连克数州,明眼人都看得出,唐军想要反扑困难重重。 作为战败方,主动提出议和的一方,他们只能低三下四,祈求大周君臣怀着悲悯之心停息战火。 这种摇尾乞怜的感觉,让人倍感耻辱,却又不得不忍受。 ~~~ “臣朱秀参见陛下!”
御帐内,还没等朱秀叩首行礼,柴荣大踏步上前将他搀扶起,用力拍打他的双臂,上下打量:“你小子,又精壮了不少,不错!不错!有几分儒帅风范!”
柴荣见到他,煞是高兴。 朱秀拱拱手,轻声道:“可臣却觉得陛下消瘦了许多,不管国事再繁重,陛下也得保重龙体啊!”
柴荣笑道:“朕也觉得奇怪,这一年多来,朕三餐稳定,饭量也不小,除了夜里难以入睡,倒也没有其他毛病,怎么这身子还日渐消瘦下去。”
朱秀心里一突,想要说什么,柴荣拉着他快步往御帐内里走。 “唐主李璟二度求和,你怎么看?”
君臣分坐,柴荣紧接着问道。 朱秀打起精神,道:“臣觉得,李璟并非真心求和,而是想拖延时间。臣接武德司传报,唐军在泸州、和州、扬州一带皆有调动,不可不防!”
柴荣笑道:“你和朕想一块去了!李璟小儿,妄图用缓兵之计拖延我军攻势,好为唐军布置争取时间,欺朕无知,当真可恶!”
朱秀道:“不过据臣得知,江宁朝廷不乏主张和谈人士,他们联名上书李璟,请求朝廷割让淮南六州,诚心与我朝讲和,双方罢兵!孙晟和李德明就是其中代表人物。”
柴荣嗤笑道:“这六个州已被我军实际掌控,割让与否轮不到唐国朝廷做主!江南人未免也太小看朕了,拿六个州就想朕退兵?想要讲和,就献上淮南十四州,否则绝不可能!”
朱秀道:“臣离开滁州时,已命韩令坤率领骑军赶赴扬州,唐军行动迟缓,说不定能赶在唐军增援扬州之前将其攻下!”
柴荣高兴道:“若果真如此,你和韩令坤当记一大功!”
商谈了会淮南战事,柴荣叹口气道:“皇后病重,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朕打算下月初返回开封,本想让你随驾返京,可江宁朝廷反复在战与和之间摇摆,朕担心东线周军无人节制,被唐军找到反攻机会,影响整体战局,所以,只能让你留下。”
朱秀默默点头,郑重道:“请陛下放心,有臣坐镇,定不让唐军有任何反扑机会!”
柴荣勉强一笑:“寿州有李重进,滁州扬州有你,朕可以安心回开封。朕晋你为彭城郡公,其他赏赐等回开封一一升赏。”
朱秀忙下拜行礼:“臣叩谢陛下隆恩!”
朱秀从怀里取出一份绢丝帛书,是柴荣亲笔所写加盖宝玺的密诏。 “这是臣南下宿州时,陛下亲手交给臣的密诏,如今归还!”
柴荣接过看了几眼,又塞回他手里:“你暂且收好,等淮南战事结束,回京再还给朕不迟。”
朱秀犹豫了下,小心叠好密诏收入怀里。 他知道柴荣的意思,眼下淮南战事未定,如果出现什么大乱子,这份密诏说不定还用得上。 有这份诏书在手,一旦公诸于众,他就能名正言顺提调淮南淮北一切军政大权,堪称江淮之地的无冕之王。 其分量之重,可见一斑。 柴荣又笑道:“明日朕会召见南唐使团,到时候你作为我朝代表和他们谈,拖的越久越好。李璟耍小聪明,朕也不会手软,各军兵马按照计划进军,边谈边打。”
朱秀忙道:“南唐使团里,枢密承旨李德明才堪大用,他是乾祐二年的科举状元,还是江南名士韩熙载的高徒,当年臣在江宁时与他颇有交情。”
“怎么,你想劝降此人?”
柴荣想了想,确实对李德明印象不错,是个有风骨有才识之人。 朱秀道:“臣已经派遣武德司潜藏在江宁的察子早做安排,说不定有希望能招降李德明!”
柴荣点点头,没有问太细,只道:“既然你有把握,放开手脚去做,若能招降李德明,朕一定大加重用! 对了,孙晟也不错,年纪大了些,若是能一并招降,朕算你大功一件!”
朱秀苦笑道:“孙晟是南唐元老,早年追随李昪起事,在江南根深蒂固,只怕不会轻易投降。”
柴荣不以为意:“能收降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不过朕看这老儿骨头倒是硬,不管降不降,朕都不会放他回去,就让他留在军中,亲眼看着江南之地,是如何一步步为我军所攻破的!”
朱秀张张嘴,却见柴荣满眼睥睨,嘴角笑容冷酷轻蔑,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看样子,孙晟还是无法逃过被监禁的下场。 想来是他之前觐见柴荣时,态度倨傲出言不逊,惹怒了大周皇帝。 朱秀苦笑,孙晟也是江南士绅阶层的领袖之一,如果有可能,他倒是希望劝柴荣把他放回去,好让江南士人感受大周皇帝恩慈。 可惜在柴荣看来,或许他更希望让江南士人惧怕。 傍晚时,柴荣留朱秀在御帐内一同用膳,直到夜里,朱秀才离开御帐,返回自己的营帐。 夜色下,远远的,朱秀就看见有一人站在营帐外,走近一看,果然是李德明。 “呵呵,让德明兄久等了,快请进帐歇息。”
李德明点点头,“多谢。”
进了大帐,史向文早就趴在榻上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 朱秀拨亮灯火,搬来两个马扎招呼他坐下。 “文才早就猜到某会来访?”
李德明似乎心事重重,笑容勉强。 朱秀笑道:“白天德明兄一副欲言又止样,小弟怎能猜不到?”
“唉~”李德明苦笑摇头,拱手正色道:“议和之事,还请文才在大周陛下面前多多周旋!”
朱秀沉吟片刻,道:“不瞒德明兄,陛下召见我时明确讲明,除非让出淮南十四州,否则绝不罢兵!”
李德明震惊得说不出话,摇头苦笑:“孙老相公、徐先生和我,主张割让六州之地换来两国息兵讲和,就已经在江宁引起轩然大波,大周陛下索求十四州,全无可能!”
朱秀摇头道:“如此看来,议和之事暂时不可行!”
李德明望着朱秀,忽地起身下拜:“恳请文才怜悯淮南百姓,勿使无辜之人枉受战火牵连!”
朱秀早就防着他这一招,眼疾手快拽住他胳膊,没有让他跪倒下去。 “德明兄,万万不可如此!我主陛下决定的事,谁也不可能改变!你非要如此说,倒是让小弟为难了!”
李德明红着眼,悲愤道:“文才籍贯在濠州,也是淮南子弟,难道眼睁睁看着父老饱受战火摧残?”
朱秀安慰道:“所以我朝只想尽快结束战局,让淮南十四州重回正统朝廷治下!”
“你!~”李德明瞪大眼,又是恼怒又是无奈。 朱秀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之样。 “议和之事,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李德明冷着脸问。 朱秀唉声叹气:“不拿下淮南十四州,我主不会退兵。”
李德明深吸口气,很是失望地深深看了眼朱秀:“既如此,你我往后不必再叙朋友之谊,当各为其主,各凭本事!”
说罢,李德明拂袖而去。 朱秀追出营帐大喊道:“德明兄,我主陛下欣赏兄之才华,若是在江宁失意,大可以来投开封!你我共事明主,匡扶天下,岂不快哉?”
李德明没有理会他,脚步匆匆而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下。 朱秀摇摇头轻叹口气:“言尽于此,该如何选,就看你的造化了......” 翌日和谈,自然又是无疾而终。 数日后,长江沿岸传来消息,李璟命齐王李景达为帅,统兵向扬州进发。 命禁军大将柴克宏率领一军攻打滁州。 命舒州刺史朱元增援泸州、和州。 命静江军节度使林仁肇率水路兵马增援寿州。 南唐一面派遣使团求和,一面紧急调遣兵马全面反攻。 柴荣接到传报大怒,以江宁朝廷反复欺诈为由,扣押孙晟,驱逐李德明,周唐二次议和彻底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