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朱秀拉开屋门,只见韩令坤负手在院中徘徊。 “早啊韩将军。”
朱秀笑着打招呼。 有亲卫送来洗漱热水和青盐,朱秀蹲在檐下漱口洗脸。 韩令坤从亲卫手中接过托盘,示意亲卫可以退下了。 亲卫见朱秀无甚反应,抱拳一礼退下。 “我可受不起韩将军伺候洗漱。”
朱秀嘴里含着盐水,含糊不清地道。 韩令坤哈哈笑了声,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道:“某有事想请朱副帅帮忙,当然要事前把朱副帅伺候周到!”
朱秀从木盆里掬一捧热水扑脸上,头也不抬地道:“能让韩将军纡尊降贵之事,恐怕不小,我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免得被你一番花言巧语哄得团团转。”
“哈哈~朱副帅可真会开玩笑。”
韩令坤不自然地干笑一声。 等朱秀洗漱完毕,二人到院中小坐。 院中植株翠绿,晨光倾洒下,照射满堂金辉。 朱秀捧着茶盏慢慢细品,韩令坤紧锁眉头,坐在那一言不发。 好一会,韩令坤才叹口气,抱拳道:“韩某特来向朱副帅请罪!”
朱秀放下茶盏,笑道:“何罪之有?”
韩令坤踌躇了会,低声道:“唐右卫将军陆孟俊,已经死了!”
朱秀笑吟吟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韩令坤无法从他神情里觉察端倪,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稍作犹豫,韩令坤一咬牙道:“今日某便向朱副帅坦白,陆孟俊是被某下令斩杀的!”
朱秀点点头,“说说理由。”
韩令坤吞吞吐吐,“朱副帅可知,昔日马楚旧主马希崇,也在扬州城中?”
朱秀笑道:“马希崇投降南唐后,李璟便把他全家迁到扬州定居,这我当然知道。”
韩令坤又道:“某在邵伯镇击溃唐军,擒获陆孟俊后,率军直奔扬州,南唐东都府尹潘承佑弃城出逃,扬州士绅公推马希崇为代表,开城迎接王师。”
“呵呵,扬州士绅还是比较识时务的,我会奏明陛下,早日为扬州派下官员。”
朱秀道。 韩令坤脸色赧然,搓着手不说话。 朱秀忍住笑,假意好奇道:“听闻陆孟俊正是马楚降将,当年马希崇取代兄长马希鄂成为南楚之主,陆孟俊也曾出过力。 怎么,陆孟俊之死,和马希崇有关?”
韩令坤更加脸红,吭哧好半天,才小声道:“当年陆孟俊攻打舒州,因觊觎舒州刺史杨昭恽家财,借口杨昭恽降而复反,灭其全族。 杨昭恽有一侄女,才貌双全,美名远播,杨昭恽投降后,就把侄女献给南楚之主马希崇,受到马希崇宠爱.... 韩某....末将....末将进入扬州那日,马希崇把杨氏女送给末将......” 韩令坤越说脸越红,两只老茧满布的手用力揉搓。 朱秀装作恍然似的一拍巴掌:“我明白了!杨氏美貌,深得韩将军宠爱!知道陆孟俊被将军所擒获,想起当年家族血仇,苦苦哀求之下,将军为搏美人欢心,不惜秘密下令斩杀陆孟俊! 呵呵,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好一段风流韵事!”
韩令坤脸皮火辣辣烧得疼,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扒开地缝钻进去。 朱秀摩挲下巴一层细密硬胡茬,很是为难地道:“陆孟俊是唐军大将,按理连我也没有资格擅自惩处,只能交由陛下处置。 韩将军却杀了他,这让我很难办啊~~” 韩令坤一咬牙,单膝跪地抱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末将一时鬼迷心窍,有违军法,愿承担所有罪责!”
“哎呀呀~言重了言重了!韩将军快快请起!”
朱秀将他搀扶起,好言相劝让他坐下。 韩令坤低着头唉声叹气,一副愁容满布的苦恼模样。 朱秀宽慰道:“常言道‘宝剑赠义士,美人配英雄’,韩将军乃当世英雄,自然不乏美人青睐!于私情而言,我也能理解。”
韩令坤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只作苦笑。 朱秀想了想,“只是陆孟俊被生擒回扬州,有不少亲眼目睹者,到时候朝廷派人来接收俘虏,发现他却死了,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令坤一愣,有些不敢相信:“朱副帅言下之意,不会追究末将罪责?”
朱秀笑了笑:“此事可大可小,就看如何操作。在我看来,陆孟俊死不足惜,无需为此感到自责!韩将军在此次淮南战事里多立功劳,那位杨氏美人,理当作为赏赐奖给韩将军!”
“朱副帅....”韩令坤抱拳,嘴唇嗫嚅,心里相当受用,激动得说不出话。 朱秀又道:“当然,陆孟俊之死还是应该如实向朝廷禀报,不能说是因为杨氏娘子的缘故,更不能说他是被韩将军所杀。”
韩令坤睁大眼道:“那该如何向朝廷解释?”
朱秀摩挲胡茬,笑道:“这样好了,就说我来到扬州提审陆孟俊,那厮满口污言秽语,出言不逊,我一怒之下将其枭首示众!”
韩令坤万没想到朱秀会愿意替他承担罪责,怔了怔,急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此事全因韩某而起,怎能叫朱副帅替韩某担责?”
朱秀无所谓地笑笑:“不妨事,陆孟俊如果死在我手里,陛下知道了,顶多只会斥责一顿,再就是罚我一年俸禄。”
韩令坤还想说什么,朱秀摆摆手道:“此事,重点不在陆孟俊是死是活,而在军法、朝堂规矩!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处置敌方俘虏大将,往小了说是违背军法,往大了说有藐视朝廷,甚至是欺君之过! 所以,韩将军可得把杨氏女藏好了些,尽量不要让其抛头露面,等风声过后,自然不会有人追究此事。”
韩令坤满眼感激,重重抱拳:“朱副帅大恩,韩某没齿难忘!”
朱秀笑道:“你我既是殿前司同僚,又是南征同袍,自当荣辱与共!此事就这么决定了,韩将军也无需太过放在心上,淮南战事未定,我这里也还要多多仰仗将军!”
韩令坤沉声道:“朱副帅令旗所指,末将自当赴汤蹈火,为陛下、朝廷效死!”
解决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韩令坤身心都轻松了许多,脸上愁容尽消,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振奋感。 朱秀笑道:“杨氏留在扬州难免惹眼,我令武德司派人以官眷名义走驿路将其送回开封韩将军府上。”
韩令坤道:“全凭朱副帅安排,末将替杨氏谢过!”
“呵呵,不过韩将军可要提早修书一封回开封,让嫂夫人知道此事,免得到时候见面不知如何相处。”
朱秀打趣道。 韩令坤不好意思地道:“内子李氏素来体弱多病,前些年诞下一子一女后就一直卧床养病,多年来一直劝我多纳妾室,好为家族开枝散叶。杨氏的事情,末将已经派家将赶回开封报之。”
朱秀点点头,唏嘘道:“嫂夫人贤惠,通情达理,将军真乃有福之人。”
二人从家长里短聊到淮南战事,又聊到古今变局,民政军务,越聊似乎越投缘,甚至忘却时间流逝,就连早饭和午饭也是亲卫送到院中,边聊边吃。 下午时,马希崇和几个扬州望族家长前来拜见。 朱秀在厅堂会见,畅谈一下午,还算宾主尽欢。 此次会谈,也是代表大周朝廷,安抚扬州士绅之心,表示大周将会重视扬州地域发展,保护当地士绅地主们的家财。 马希崇和一帮扬州士绅族长自然满心欢喜,争着表态支持大周在扬州的合法统治,也期盼朝廷早日派遣官员治理扬州。 昔日的楚王马希崇,如今已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不复往日威风,小心翼翼赔笑脸的样子,看上去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翁。 当年马氏一族纵横湖南何其威风,南楚极盛时占据二十九州之地,兵锋之盛连南唐也要礼让三分。 可惜自从老楚王马殷病故,马氏兄弟陷入内斗,南楚政局一日比一日糜烂。 李璟派遣边镐几度攻打,终于彻底打垮马氏政权,南楚分崩离析。 最后一任楚王马希崇投降南唐,迁往扬州定居,其他马氏族人流离失所,难逃厄运。 朱秀望着犹如惊弓之鸟的马希崇,也不免感到唏嘘。 这就是大多数乱世诸侯的最终下场。 而马希崇的结局,在五代十国一众家族割据势力里还算好的。 就在扬州城东边一百多里处的泰州海陵城永宁宫,昔年的南吴杨氏皇族就被李璟圈禁在那。 二十余年来,杨氏族人不曾踏出过永宁宫一步。 李璟甚至不允许杨氏族人与外人婚配,多年来,杨氏族内男女婚配,生出许多怪胎、畸形,永宁宫被海陵当地百姓视作鬼地,谈之色变。 杨氏凄惨下场,就连吴越国都看不下去,吴越王钱弘俶还曾主动表态过,愿意接纳杨氏族人,可惜李璟不予理会。 当年的南吴太祖杨行密出身寒微,凭借勇猛善战纵横江淮,历经无数血战才奠定根基,为江淮之地开创数十年太平。 时至今日,江淮民间甚至还会偷偷悬挂杨行密画像,四时节令虔诚供奉,感念他当年主政期间施行的仁政,让老百姓实实在在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惜他死后,杨氏族人却被当成牲畜般圈养。 七月底,唐主李璟惟恐周军攻占泰州,解救杨氏皇族,派园苑使尹延范率领一支禁军秘密赶到海陵,杀尽杨氏男子六十余人,其余妇孺带回江宁充作军妓。 南吴杨氏灭族。 马希崇和杨氏比较起来,无疑幸运得多。 八月初,韩令坤顺利攻下泰州,泰州刺史方讷携家小逃回江宁。 吴越水师屯兵江阴,遭遇唐军大举围攻,吴越王钱弘俶写亲笔信向朱秀求援。 吴越是属国,又奉大周皇帝号令攻打南唐,夺下常州,牵制南唐水师在长江下游登岸北上,也算功劳卓著。 钱弘俶苦苦祈求援兵,朱秀不能坐视不管,亲自率军赶赴江阴救援。 与此同时,楚州查保靖向江宁求援。 周军攻入楚州数月,整个江宁朝廷都以为楚州唐军已经覆灭,没想到突然接到查保靖的求援书。 原来唐军还在楚州苦苦支撑,凭借水网优势和周军周旋。 李璟大喜过望,万万没料到,不起眼的楚州成了南唐在整个江北战局里,为数不多的亮点之一。 李璟马上就想到,要把楚州打造成第二个寿春,当成楔在周军后方的一颗钉子,对周军形成牵制作用。 于是,在西面行营应援使许文稹的建议下,招募健勇,派遣禁军将领郑彦化、林仁瀚率领一支五千余人的兵马从白沙渡口过江,秘密赶往楚州救援。 郑彦化、林仁瀚都以勇猛著称,此前在朗州曾经大败王逵兵马,被李璟紧急调回江宁参与淮南战事。 林仁瀚更是新任镇海节度使林仁肇的亲兄长。 林仁肇率领唐军在泸州、舒州等地稳扎稳打,步步向寿春逼近,李璟把解救寿春之围的希望全部放在他身上。 数日后,一匹快马赶至六合,禀报唐军动向。 此前赵匡胤取得六合大捷后,留下韩重赟在此驻军,自己和老父赵弘殷率军回滁州驻防。 赵弘殷赶来六合时带来一人,赵匡义,补任行参军,随军参赞。 赵匡义也请求留在六合,赵匡胤和赵弘殷商量后也就应允了。 六合城头,赵匡义拿着草图,正在监督民夫修补城防。 这是十七岁的他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军务当中,赵匡义相当兴奋,也用心学习,进步极快。 驻军事务有他协助料理,韩重赟可是清闲了许多。 “有紧急军情求见韩将军!”
城下,一匹快马冲进城,传来军士喊叫声。 赵匡义趴在墙头往下望,韩重赟也从城楼走下。 “二郎,出了何事?”
韩重赟问。 赵匡义摇头:“我也不知,似乎是从白沙渡口赶回的探马。”
“哦?莫不是发现唐军踪迹?”
韩重赟兴冲冲地跑下登城道。 赵匡义紧跟在后。 “禀报韩将军,在白沙渡口以北五十里发现大股兵马,疑似唐军!”
军士单膝跪地,双手高捧急报。 “什么叫疑似....”韩重赟骂咧一句,接过急报拆开来看。 赵匡义也凑过去看个仔细。 “数千兵马,打得旗号是宿州镇淮军?”
韩重赟狐疑地嘀咕一声。 报讯军士咽咽唾沫:“禀将军,那支兵马似乎是夜里从白沙渡过江,而后一路北上,往天长县西边去了。”
“朱秀又搞什么花样?”
韩重赟鼻腔里重重哼了声。 既然是镇淮军旗号,自然是朱秀的部下,韩重赟不疑有他。 赵匡义皱眉道:“莫非是唐军假扮?”
韩重赟嗤笑道:“不可能!唐军龟缩江宁,哪里还敢渡江!一定是朱秀这小子又耍什么心眼! 他是主帅,有什么功劳,肯定先想着镇淮军,毕竟人家才是他的亲儿子。不事先通知,明白着不想让我们插手。”
韩重赟撕碎急报,扬手一抛,纸屑飘洒在空。 赵匡义觉得哪里不对劲,“依我看,还是派人向滁州禀报一声。”
韩重赟大咧咧地道:“用不着,我们只管驻守六合,其他的无需操心。走走走,二郎再陪哥哥下几盘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