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古渡,朱秀率领周军发大小战船三百余艘,跨江来救援受围困的吴越军。 唐军将领陈德诚见周军战船密布,军容整肃,江面之上船帆遮天蔽日,一时间难以判断周军兵力,果断下令撤军,唐军沿水陆撤回曲阿,江阴之围不战自解。 吴越王钱弘俶特意率领文武官员百余人,从苏州赶到江阴,在一艘庞大楼船之上举行宴会,款待以朱秀为首的大周将帅。 月上中天,楼船之上灯火辉煌,吴越歌伎载歌载舞,美妙的曲乐声阵阵传出。 吴越王钱弘俶身穿宽大紫袍,头戴黑纱幞头,坐在正中主位,身旁有一名美貌少女,穿宫裙肩头搭着披帛,露出胸前一抹雪白。 见面时钱弘俶特地向朱秀介绍过,这是他的长女,受封为嘉陵郡主,闺名玉姝。 吴越自从立国起,就一直以中原王朝的属国自居,外交路线简单而实用,中原谁当皇帝就臣服谁,谁最强就对谁称臣纳贡。 对内,钱弘俶依然是天子派头,自称为朕,按照中原朝廷模式设置三省六部,俨然是个国中之国。 嘉陵郡主,在吴越国内应该称为嘉陵公主。 宽敞的船舱布置成宴厅,一群穿羽衣兽皮的伎子装扮成荆楚蛮族,脸上涂抹油墨,手持刀枪盾牌,正在宴厅正中表演傩戏。 江淮、江南、吴越等地,似乎颇为流行这种起源于古老祭祀仪典的舞蹈。 吴越国的将领官员看得津津有味,米信也瞪大一双铜铃眼,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不时拍手称奇。 朱秀面挂微笑,神态平和,钱弘俶不时瞟眼扫过,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钱弘俶暗暗惊心,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如此深厚的养气功夫,不愧是二十几岁就当上大周征南副帅的厉害人物。 不少吴越官员主动向朱秀举杯遥敬,朱秀来者不拒,微笑面对,一连干了十几杯酒,面不改色,钱弘俶都笑着夸赞他酒量深不可测。 朱秀客气了两句,恢复一脸淡然自若。 好歹他也是能和李重进、赵匡胤一帮丘八拼酒的人,岂能轻易被灌醉。 嘉陵郡主钱玉姝坐在钱弘俶身旁,亲手为父王布施酒菜,不时用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瞳偷偷打量朱秀。 钱弘俶低笑道:“姝儿不妨也去敬朱郡公一杯酒。”
钱玉姝扑闪明眸,似乎有些迷惑父王为何会让她主动敬酒。 钱玉姝粉脸赧红,轻声道:“听闻这朱郡公有旷古烁今之才,辞赋更是了得,女儿正想请教。”
钱弘俶捻须含笑:“去吧。”
钱玉姝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着玉杯莲步轻移去到朱秀长案前。 那娉婷袅娜的身姿,不光吸引了朱秀的注意,也吸引了宴厅里绝大多数目光。 朱秀心中一突,余光扫过含笑不语的钱弘俶,不知道这位吴越王打的什么主意。 “见过郡主。”
朱秀起身揖礼。 钱玉姝粉脸红扑扑,举着酒杯浅笑道:“朱郡公才名动天下,昔日旧作《雪赋》、《送友人》、《鹧鸪天》等传世名作,小女都曾一一拜读,最喜欢的便是那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日得见真人,也算圆了一桩心事,在此敬朱郡公薄酒一杯!”
那娇娇怯怯柔媚嗓音令人沉醉,朱秀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当真是位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绝代佳人。 一张殷红檀口能轻易说出一连串诗词名,还能背诵出其中名句,看样子这位嘉陵郡主说的可不是场面话,私底下的确拜读过朱秀的诗词文赋。 能收获如此美貌的迷妹一名,朱秀自然也是高兴的,笑道:“在下拙作能令郡主欣赏,也不枉它们能出现在这世间。”
钱玉姝抿嘴浅笑,只觉得朱秀这话说的有意思。 当下,二人相互举杯,眼神交汇,满饮一杯酒。 钱玉姝脸颊红润,连雪白颈项也染上红霜,如水眼波落在朱秀身上,似乎不舍得挪开。 直到厅中傩戏响起一声铜锣,才把她惊醒,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涩不已,屈膝福身行礼后,慌忙回到父王身边坐好。 朱秀哑然失笑,这小娘子,着实有些意思。 钱弘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捻须含笑,双目深处有些许高深莫测。 算年纪,钱弘俶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继承王位刚好十年。 吴越在他的治下,也一直保持经济繁荣、民生安定。 佛教是吴越国教,或许是受佛门影响,钱氏对待百姓恩慈宽容,吴越民间整体环境较为宽松。 但也是受佛门影响,富庶的吴越朝廷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用来兴建庙宇,供养僧人。 受限于地理环境,吴越国很难有所发展,能维持钱氏统治,也多是依靠五十余年来,钱氏在吴、闽两地保境安民所换来的民心支持。 钱弘俶看得很清楚,周军自从南下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拿下淮南十四州只是时间问题。 在江淮称雄一时的南唐,碰上真正强悍的北朝兵马,软弱的如同一群轻纱蔽体的美娇娘,只能任由采撷。 失去淮南屏障,南唐就会进入慢性死亡阶段,存亡时间取决于周军何时渡江。 钱弘俶内心不禁感慨,天下一统的曙光,终于在大周朝显现出来。 他的心情极度复杂,一方面,钱氏历代相传尊奉中原正朔的思想深深影响着他,另一方面,他也不免担心,日后吴越如果真的归入中原朝廷治下,钱氏又该如何自处? 联合南唐共抗大周? 钱弘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权衡利弊,南唐和吴越之间世代结仇,根本不可能抛弃旧怨勠力同心。 这样的同盟犹如一盘散沙,不要也罢。 吴越兵马对付唐军尚且觉得吃力,可在江北,淮南之地,到目前为止,唐军精锐已经葬送近五万之多。 周军经过一年多的整顿,战力之强悍,可见一斑。 钱弘俶和他的小朝廷,根本没有信心抗击大周。 他也不愿破坏钱氏多年来积攒的仁德美名,让治下百姓遭受战火。 一个周军都校匆匆步入宴厅,快步走到朱秀身旁,俯身低语几句。 朱秀嚯地一下站起身子,掀动身前长案,桌案上摆放的杯盘碗盏叮哐震响。 宴厅中的曲乐歌舞顿时停下,所有人面面相觑,目光汇集在朱秀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得年轻的周军统帅脸色如此难看。 钱弘俶微微凝眼,用询问关切的语气问道:“朱郡公,可有要事?”
朱秀勉强一笑,拱手道:“国主见谅,江北战事有变,在下要马上渡江返回!”
钱弘俶点点头,“既如此,孤也就不强留,就让江阴舰船指挥使罗延帅送朱郡公一程!孤为王师准备了粮草十万石,牛羊五百头,军帐一千顶,一并派人送至江北。”
“多谢国主犒劳!国主慷慨,在下一定禀明天子!”
朱秀行礼,又对一众吴越官员将领拱手致意,招呼米信史向文等人匆匆离开。 等朱秀一行离开,钱弘俶自然也没了酒宴心思,命臣子自行饮宴玩乐,他则带着钱玉姝下船登岸,准备乘坐辂车返回苏州。 辂车上,钱玉姝乖巧地为爹爹按捏肩背,轻声问:“父王,我见周军将士和吴越子弟无二,为何他们能打得唐军节节败退?之前还传说,北朝人一个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原来都是假的。”
钱弘俶闭着眼睛,笑道:“北朝战乱多年,不光要内战,还要面临契丹人侵略,自然养成了民风剽悍的习性。 大周皇帝自高平之战后整备禁军,精选勇健,寒暑训练不辍,周军战力自然超人一等。”
钱玉姝笑吟吟地道:“都说吴越富庶,咱们吴中子弟也不必北朝差,父王也效仿周天子整训兵马,将来就不用怕唐军来欺负咱们。”
“呵呵~”钱弘俶哑然失笑,“吴越依靠海路商贸才勉强积攒下家底,可是和大周一比,这点家当远远不够。 土地、人口才是一个王朝兴衰的重要因素。大周已得天下三分之二,江山一统已是民心所向,谁也无法阻挡。 南唐、蜀国、南汉、荆南还有我们吴越,最终都将归入中原王朝治下。”
钱玉姝双眸睁大,惊讶道:“父王是说,大周灭亡南唐,就会来打我们?”
钱弘俶轻轻抚摸她的发髻,笑道:“那倒也不一定,周天子有圣君之相,对百姓也是一位仁慈之主,只要咱们保持恭顺,还能勉强存续一段时间。等到大势不可违之时......” 钱弘俶话音停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钱玉姝明眸紧张地望着他。 “呵呵,放心吧,父王是不会让吴越百姓枉受战火摧残的....”钱弘俶轻叹一声。 钱玉姝双手合十,柔声念叨:“菩萨保佑,战火远离百姓,两国和平如初......” ~~~ 回江北的战船上,朱秀脸色铁青。 胡广岳硬着头皮道:“那支唐军趁夜从白沙渡口过江,据武德司察子回报,这支唐军全部改穿周军军衣,打镇淮军旗号,行军神速,又沿途避过村镇,绕过天长县后直奔楚州。 六合、天长驻军早早发现这只唐军动向,误以为是我军兵马调动,竟然没有派人仔细打探。 等史节帅的求援书送到天长,才知道唐军两面夹击,在楚州白马湖大败我军,史节帅背水一战,被围困在湖畔芦苇地,田重进率军突围,逃到都梁山被泗州守军所救......” 朱秀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拍打在船舷:“六合是谁驻守?竟然如此疏忽大意,敌军过境却毫无所觉?”
胡广岳苦笑道:“赵匡胤率军返回滁州,留韩重赟驻守六合.....” 朱秀咬牙切齿:“韩重赟!又是这厮!若老史有个三长两短,我必杀他祭旗!”
史匡威和数千镇淮军在楚州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难免让他心急如焚。 史匡威在朱秀心目中的分量,外人是难以想象的,既是岳父更是父亲,他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老史在泾州的殷切教导。 镇淮军中都是淮南子弟兵,宿州练兵一年多,朱秀和他们吃住同行,每一个镇淮军将士伤亡,对他来说都是莫大损失。 如今,这两者都深陷楚州泥潭。 “令韩令坤坐镇扬州,我亲自率军前往楚州救援!再调泗州兵马火速赶往白马湖,再命滁州赵匡胤分兵前往救援!”
朱秀咬着牙厉声喝道。 胡广岳和米信等人浑身一凛,大声领命。 ~~~ 六合县城,赵匡胤接到楚州急报第一时间赶到这里。 “唐军乔装打扮从白沙渡口过江,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赵匡胤召集众将,凌厉目光环视众人。 韩重赟犹犹豫豫地站出来道:“启禀将军,此事是我一时疏忽,还以为是朱秀....咳咳....朱副帅调动兵马,没有事先知会我们....” “糊涂!”
赵匡胤勃然大怒,也顾不上旧情,毫不客气地指着他怒斥道:“你身为六合守将,敌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境,竟然不派人查明原由,玩忽职守,该当死罪!”
韩重赟吓一跳,急忙道:“元朗,此事是我之过,你要打要罚我都认,说什么死罪可就言重了....” “闭嘴!军中不讲私情,只论军令!”
赵匡胤恶狠狠地怒瞪他一眼。 韩重赟浑身发毛,知道赵匡胤这次是真的火了,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调集兵马,我亲自统兵前往楚州救援!”
赵匡胤厉喝道。 一众都校不敢耽误,齐声领命,各自下去准备。 赵匡胤指着韩重赟骂道:“滚回滁州,从今日起,不许踏出府门一步!”
韩重赟哪里还敢多话,灰溜溜离开正堂。 等众人散去,赵匡胤转身对赵弘殷抱拳道:“就请父亲统领余下兵马坐镇滁州。”
赵弘殷苦笑道:“万没想到唐军来了这么一出,史匡威在楚州恐怕凶多吉少。”
赵匡胤忧心忡忡:“若果真那样,我也保不住韩重赟....” 赵弘殷一惊:“怎么,若史匡威兵败身死,朱秀还敢杀韩重赟泄愤不成?”
赵匡胤看了父亲一眼,“他是招讨副使,堂堂副帅,为何不敢?”
赵弘殷忙道:“此前涡口大捷,韩重赟作战勇猛,受到陛下嘉奖,授正五品景福殿使,就算朱秀是副帅,也没资格擅自处置吧?”
赵匡胤苦笑道:“父亲还是不太了解朱秀,况且史匡威在他心里不一般,倘若有失,朱秀绝不会忍气吞声,唉~只希望楚州那边不会太过糟糕....” 赵弘殷愕然无语,赵匡胤如此忧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厅堂外,赵匡义躲在立柱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唐军乔装过境他也是知情人,虽说当时有些疑惑,但韩重赟坚持不上报,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可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次疏忽,导致周军在楚州的进攻面临重挫,甚至有覆灭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