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节“爸爸,我作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儿子肖明揉着睡眼,把毛巾被踢开来。在他的枕边撂着一本简明英汉词典,还翻在昨晚读过的最后一页上。“哦,讲给爸爸听听?”
肖西光把炸卷圈放进烤箱,又去切酸菜,洗水果。过了几年单身生活,如果举办单身汉家务比赛,肖西光能够保证进入前三名。“嗯,我踩着滑板去上学,从咱们家门口立交桥工地里滑过去。在梦里那桥已经修好了,旁边那个大院里建了摩天大楼。我滑过大超市,人很多。前面还有新工地,也有许多人在干活。我怎么挤也挤不过去。好象我还带着把铁锨,路上有好多土堆,遇到滑不过去的地方,我就自己把土堆挖开。越挖越着急,怕耽误上课。爸爸,今天我这梦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啊!”
“因为你刚醒过来就马上进行回忆。”
肖西光将沙拉酱拌入水果碎块中,一边用力搅着,一边给孩子讲关于梦的常识。“人对梦境的记忆消失得很快。你要是睡醒后过几分钟再回忆,就记不清了。你接着讲吧。”
“哦……”八岁的儿子仿佛很怕失掉刚才那个梦,马上又追述起来。“我越怕迟到,越滑不过去。好象公路上又多了条河,还有桥,又有河……还有许多人在栽树。树栽得好密,也穿不过去……爸爸,我好象在梦里滑了一个多小时呢。其实走路到学校也就十分钟。”
肖西光把切好的蛋糕和一堆沙拉共同码放在大盘子里。现在,这顿中西合壁的早餐只差饮料了。等儿子一会儿洗漱完毕,把牛奶放到微波炉里一热就行。“你这梦够长的。”
他一边忙一边回答。“这么长的梦,我得做多少时间呀。一定是从半夜做梦到现在吧?”
儿子已经半坐起身子,开始穿衣服。“呵呵,真实时间没那么长。”
肖西光坐到床头,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从孩子记事起他就随时讲一些心理学常识,儿子也很爱听。“人在梦里的时间知觉比真实时间要长许多。你这个梦最多不会超过五分钟!”
“啊,不会吧!我记得很清楚。在梦里,我从家出发时才六点半。至少赶了一个半时路。好象学校老师还在天空中说,快快,八点了,要迟到了。”
“这就是梦的奇妙之处啊。”
肖西光解释道:“你瞧,咱们周围到处都有钟表。电视台,电脑上,网络里都有报时系统。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时间知觉完全被这些报时系统左右着。所以对时间的知觉和真实时间相差不多。梦里可不是这样。我们只有关闭感觉通道能才做梦,所以在梦里没有客观的参照物。总之你记住,梦中的时间比真实时间要长得多。”
虽然学院没给他一分钱来研究梦,但那份学者的好奇心还没有完全眠灭。肖西光平时很爱钻研梦的问题。“那不就是说,‘现实方一日,梦中已千年’嘛。”
儿子一插嘴,让肖西光哑然失笑。自己用学术语言罗嗦了半天,也没有孩子套用的这句谚语贴切。如今这代孩子从小就能说会道,智商测验随便哪个都能过110分,真不得了。忽然,儿子不再谈论梦了。他发现爸爸今天穿得比以往正式得多。“哈哈,你是不是又要见女朋友啊。”
“小家伙啥都知道,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
肖西光轻轻拧一下儿子的鼻子。“什么叫不该知道啊。你娶的老婆不就是我后妈吗?我不该知道还行。”
“好好好,你该知道,该知道。今天有什么进展爸爸会向你汇报的,快吃饭吧!”
六节她的眼睛还象高中时那么大,那么明亮。只不过在大学校园里擦肩而过时,这双眼睛曾经让肖西光怦然心动。现在他再看到它,却感觉那种明亮后面空无一物。当年,这位叫吴婷婷的中文系女校友是公认的校花。她经常在学校各类文体活动中出任主持人,并且在市电视台中也露过脸。对肖西光这样灰老鼠般的男生来说,简直“需仰视才见”。在咖啡厅里,如今志得意满,神彩焕发的肖西光向老校友递过名片。一个心理学院的教师不需要什么名片,名片上印着“绿色生命公司项目经理”的头衔。“哇,生物制药公司?下海了?”
“档案还在学院里,每年交十万块管理费就行。现在大部分精力在公司这边了。”
虽然这个公司还没有一分钱利润,甚至没有一分钱营业额,但肖西光已经因为发现了目标物质,领到一百万奖金。将来更有不知道价值几许的股票期权在等着他。他的生活因为那几毫克神经递质而彻底改变。吴婷婷的眼睛还是那样迷人的忽闪着。不过,肖西光第一次这么近地望着它,发现那睫毛是假的。当年,肖西光虽然很迷恋这双眼睛和它的主人,但却不敢表达一个字。每次想接近她,脑子里都闪过十个以上被拒绝的理由。现在,两个人都结过婚,离过婚,进入人生第二个感情周期。他们又在好心朋友的牵线下约到一起。肖西光的地位、勇气和吴婷婷头上的美丽光环也在此长彼消。“嗯,你的名片呢?”
他反问道。“咳,我一个普通中学教师,印什么名片呀。”
吴婷婷脸一红,把对方的名片收到漂亮的仿冒“Dior”牌手包中。“我正好有个梦,想请人解一解。你一定是解梦专家喽?”
每个知道肖西光在研究睡眠的人,都要问他会不会催眠?或者晓不晓得解梦?他早就习惯了。“这些天,我总梦到我们家阿贝贝……哦,是我的宠物猫……梦到它爬在我身上,张开嘴,嘴咧到后脑勺,血呼呼的好怕人。我查了许多书,弗洛伊德派和容格派对这种梦的解释不一样。你说,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呢?”
“呵呵。”
肖西光礼貌地笑了笑。他从老同学的声音里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好象烂掉的蔬菜。“我们虽然研究梦,但不作那种玄学式的研究。我们只是测量快速眼动时间,或者测量睡眠时的脑波变量等等。纯客观的研究”“哦。”
吴婷婷不算傻,听出了他话语里那份不屑。“我们用科学的实证方法研究睡眠和梦,严格控制实验变量,使用精确的仪器设备。解梦这种虚无飘渺的事我们从来不做。”
吴婷婷四外看了看,每个座位上大家都在谈论自己的事情,没有谁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肖西光感觉她在努力地寻找话题,他为她这种努力感到很悲哀。“那,你现在研究什么样的……睡眠问题?”
公司的项目何时公开,公开到什么程度,完全由董事会决定,肖西光必须遵守保密条款。再说,即使把“类环氧丙嘧啶”讲给吴婷婷,这只绣花枕头也不会听明白,倒不如给她讲点有趣的事情。“我们准备研究梦在信息加工过程中的作用。人的梦表面上荒诞不经,实际上都有意义,一般都是对白天接受的信息进行再加工的过程。”
“对对对,你说的这个我也知道。”
女同学年过三十,又经历了一次婚变,再不象当年那么高傲。那份急切的样子让肖西光感觉有几份可怜和可悲。她对这个问题肯定没有兴趣,但又不得不表现出兴趣,好让这个老校友对自己感兴趣。“嗯,记得好象是一个化学家吧,在梦里得出结论……是……是……”“凯库勒,在睡梦中悟出苯的分子式。后来,学者们一直把这个例子当成重要证据,证据学者或者艺术家的思维和常人不同。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就是街头小贩,或者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们也会在梦中梳理出白天某些问题的答案,只不过没人记载他们的梦境罢了,人们只知道大人物的梦。”
“对,你说的太对了,这个问题我就有体验。这一定是潜意识作用!潜意识嘛。我们学文艺理论的时候也讲过。”
肖西光呵呵一笑。对于这些搞文科出身的人,他在骨子里一向不屑,也不想掩饰这种不屑。“其实,潜意识并不是科学的心理学概念。人没有绝对的清醒意识,也没有绝对的潜意识,意识状态总在百分之百清醒和完全昏迷间滑动。比如你的学生在考试中答卷。那时候的意识应该相当清楚,相当理性吧?但他们答完试卷以后,如果你让他们回忆每一道题的全部思考过程,他们不可能都内省得到。那里面充满了直觉、灵感、想象、非自由的联想。所以说,相比之下,梦只是清醒程度比较差的意识而已。”
“哦……哦……”吴婷婷努力听着,礼貌地回应着,同时把一双手并排放在餐桌上,仔细地看着指甲油的颜色和花纹。肖西光学过“身体语言学”(注四),完全知道这个动作的含意。但他现在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也不想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离开这个话题。“比如说,每天睡觉前,我就让儿子背一些需要机械识记的内容。英语单词啦,乘法口诀啦。这样梦会帮助他进行加工,会比在其它时间去记忆效果更好。只是梦的时间太短,又不可控制……”“哦……”吴婷婷继续把注意力投注在自己修长的指甲上,又“哦”了几次,忽然发现肖西光不再唠叨他的“信息加工”了。吴婷婷抬起头,发现老校友正直勾勾地望着桌上的托盘。“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不好意思,我失陪了。”
两人毕竟都到了“中年早期”。自感人生时光有限,处理感情问题也不再象少男少女那么举棋不定。既然话不投机,他们喝过咖啡,甚至没有礼貌地完成那顿约定中的午餐,便心照不宣地从这尴尬的气氛中逃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