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节“哦，你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孩子作被试呢？成年人作被试多简单？比如从咱们系找几个研究生。”
坐在肖西光对面审查课题申请的，正是心理学院院长魏教授。魏教授一向以勤勤肯肯，任劳任怨，生活简朴著称。肖西光还在这里读书时，就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过魏老师的事迹：他在三伏天守在实验室里二十四个小时，最后中暑昏迷。这次英雄行为让他获得了“先进工作者”称号。至于用这次昏迷换来的实验成果，在如今最详细的专业数据库里都搜索不到了。现在，系办公室里还张贴着一些魏主任被媒体报导的复印件。内容无外乎“生活简朴”，“保持学者本份”，“不受浮燥社会的诱惑”，一件外套穿了二十年，等等。没有本事的人，才拿“勤奋”、“简朴”作招牌。这一点肖西光看得很透。但没有办法，课题申请总要过他这一关。想到这里，他耐心解释道：“使用儿童当被试，是要考虑到他们知识结构非常简单，这样才便于测定他的学习效果。成人知识结构过于复杂，生活条件也比较多样化，变量太多，不好控制。”
如今，魏教授更成了国内心理学界的权威。二十年来，魏教授和自己不是师生，就是上下级，坐到老人家面前，肖西光总不能放松自己。而且，现在是手心向上去讨钱，当然更不自在。他曾经向吴婷婷自豪地宣称过，自己在从事严格遵循实证原则的科学研究。但他没有告诉对方，这是以花费大量金钱为前提的。“这样啊……”魏教授又摘下眼镜，眼睛里透出十几年一惯的居高临下，典型的老师对学生的目光，上级对下级的目光。“这些新化学体有怎样的活性，副作用有多大，现在还很难说。往往十几年，几十年的临床结果积累出来才能去判断。尤其是精神类药物，更不能随便投入人体实验。”
“不不……我亲自作过二十例人体实验，除了白天被试感觉疲倦以外，没有更多的副作用。您在作实验时不也使用过肾上腺素（注五）嘛。两者副作用差不多的。”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肾上腺素的功能全世界都知道，即使出了问题，我们的责任也不大。这个类环氧丙嘧啶的功能刚刚被测定，还并不全面。你怎么保证没有更多的副作用？科学要求的就是严谨。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太浮燥！用‘撞大运’的思想搞实验科学，根本不可能。”
一想到花了一百多万买来的药品将无用武之地，肖西光顾不上礼貌，直接把手伸到魏教授面前，翻动自己的申请书。“不不，魏老师，您看，它的副作用报告我就附在后面，请您过目，真的不严重啊。”
“小肖呀。”
魏教授根本没看那份附件，直视他的眼睛。“你要知道，你请假一年去外面搞创收，这在同事们中间是很有意见的。虽然系里规定教师可以到外面创收，你也按规定交了创收管理费。但这笔钱不能堵住同事们对你的议论啊。他们说，你就是象买彩票中了大奖。在公司那边得了利，在学术界这里得了名。这些舆论压力往往不在你身上，而是集中在我身上。我现在怎么好马上批复你的申请？”
十节马上就要进会场了。肖西光已经听到里面的掌声，隐约看到了闪光灯的白光。他就要跨上主习台，面对万众宣布自己的发明。不过，自己的西装还没有扣好。怎么回事？现在的西装怎么改用子母扣了？而且，子扣那么大，母扣那么小。每个都是这样不配套！这叫我怎么扣嘛！肖西光一边走向主习台，一边狼狈地扣着扣子，哪一个也扣不上。他汗流满面，尴尬不已。细节才是魔鬼，这次这个魔鬼真够小的。十几位政届、学届显要跟在他后面，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但他知道，这些人要给他搬奖，要宣传他的成果。他们在后面紧走慢走，逼得他也停不下脚步。已经到了会场门口了，马上就要见观众了，可这该死的子母扣……肖西光突然停了下来。不对，西装前面不可能配子母扣！更不合逻辑的是，自己不可能领什么奖，奖还论不到他头上。这是梦！肖西光又一次从实验室外的长沙发上醒过来。他钻出了一个梦境。不过那个梦并非荒诞不经，它回答了自己思考多日的一个问题。现在，不管别人承认不承认梦的信息加工理论，肖西光每遇大事小情都会听凭自己的梦来作决断。第二天，肖西光再次坐到魏教授面前，看着他在自己连夜改过的课题申请报告上写下初审结果。他知道，有魏教授的签名，后面的复审只不过走走程序，这个研究课题算是通过了！作为交换，他请魏教授担任这个课题的组长。研究如果有了成绩，将属于伟大的魏教授，自己只是课题小组成员中的一个名字。梦已经告诉他，地位和荣誉必须配套，他这颗“子扣”永远不应该大过“母扣”。肖西光一醒过来就知道了这个梦的含义。那天自己太着急了，光顾上和魏教授解释，多亏梦帮着他读懂了魏教授的潜在语言。“小肖呀，当年，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付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结果回报远远小于付出……”魏教授合上文件。有了那么一层隐蔽的利益关系，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魏教授也想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所以将来，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也会轻松地获得一些东西。这是社会的正常规律，希望你能理解。”
肖西光颇颇点头。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平视，甚至俯瞰面前这个人。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看出了德高望重后面的腐朽。不，他发现，自己的眼光正在突变，变得敏锐了、机智了、深遂了、富于洞察力了。连日来，不管课题报告申请得如果，肖西光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被试，悄悄注射了稀释过的类环氧丙嘧啶。他的梦逐渐多起来，清晰起来，连惯起来，甚至——现实起来！梦里的场面越来越接近于他的真实生活，声、光、嗅、味、触，各种感觉越来越真切。有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甚至要怀疑地拍一拍桌面、书本，或者敲敲脑袋，怕自己还呆在梦中。这么多的梦，简直给他造就了另一个生活，一个和白昼世界完全相关，但绝对私密的生活。每天，肖西光都要接触数不清的个人，这些人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他们手指的轻敲、声音的微扬、眼神的迷离，所有这些信息，以前他也都下意识地接受到，但无法对它们进行有效加工。现在，梦帮助他完成这个加工过程，帮助他从每个人的面具看穿过去。但是，肖西光只是体会一下类环氧丙嘧啶的神奇功效，但不能用自己当被试。在心理学研究中，除了研究感知觉、机械记忆这样的低级心理过程外，主试和被试一定要分开，才能保证实验结果公正客观。他马上要去找个合适的小孩子，价值不菲的类环氧丙嘧啶也要留给这个孩子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