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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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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曲们快马疾奔,这回有了明确目标,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经就地收敛,入土为安。”

为首的部曲双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发簪。  “我们收敛尸身时,这只木簪刚巧从身上掉落,或许是娘子天上有灵……仆等便做主,把发簪带回给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阮朝汐双手奉过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谢。  尾音略带哽咽颤音,但昨日失态落泪的事没有再发生。  正好到了晚食时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锅做饭。被解救的妇人们铭记救命恩情,纷纷自告奋勇,担任了烹煮差事。炊烟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锅里炖煮,食物香气远远地飘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结了一桩最沉重的心事,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人却明显放松下来。  她双手端着一碗滚热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着,杨斐捧着碗坐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顶着这张锅底似的面皮,坚持一年半载不洗?杨某也就罢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车队就要启程了,我等至今不识阿般的真面目啊。”

阮朝汐没理他,自顾自地把碗里热汤喝干净。  杨斐知道她的丧母心结,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报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汤,把碗放去旁边,却冲他点了点头,说, “多谢杨先生提醒。”

在杨斐惊诧的视线里,起身去了林间小溪边,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脸皮仔细洗干净了,又以手指打散湿漉漉的头发,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见的丱角髻。  粼粼清涧波光映出她稚气未脱的面容。  肤色柔白,额发齐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圆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仿佛女娲造人时格外花费了心思,从头到脚细细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贵妇人们初见了,都忍不住要牵着手惊叹打量的标致相貌。  但阮朝汐看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对着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发髻,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过层层大车防卫,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车近前。  “郎君帮阿般收敛了母亲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地方?郎君尽管吩咐下来。”

牛车布帘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胧暗处,语气和缓而简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说。今晚还是去后面牛车歇息罢。”

停了停,又赞许道,“阿般洗净了炭灰甚好。”

阮朝汐笑了笑。她见荀郎君未吩咐点油灯,又听他言语简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从叮嘱去了牛车。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们身披蓑衣,把牛车准备稳妥,十来个小童用过晚食,在细雨里挨个登车。  阮朝汐攀进车厢,选了牛车右侧最里面的角落,和几个小童挤挤挨挨地坐在一处。  她今年十岁,牛车里的小童看起来多数比她年岁还小。有七八岁豁门牙、一笑就漏风的,还有看起来连七八岁都没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车的童子是陆十,是个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简单易念,阮朝汐听一遍便记住了。  陆十的年纪虽然和阮朝汐同岁,却是个矮冬瓜,个头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费力地往牛车里攀,旁边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脑袋上,敲得陆十龇牙咧嘴。  “年纪小小,心眼儿不少。”

杨斐哼笑,“当杨某看不见?还不把偷藏的饼子拿出来。”

陆十沮丧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块烙饼,双手奉上,低头爬上了牛车。  童子间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阮朝汐坐在牛车角落里,倒是没出声笑话,只抱膝瞧着。  不多时,小童们全部进了牛车。这两日因为收敛尸身的功德事耽搁了行程,今晚要赶夜路。赶车部曲吆喝一声,众人身子齐齐一歪,牛车起步。  虽然是山间碎石道,牛车行走得却颇为稳当。阮朝汐头顶斜上方有个小窗,布帘半敞半遮,雨丝从缝隙漏进车里。  她靠在摇摇晃晃的车篷壁,渐渐地睡着了。  ——  一阵剧烈的颠簸令她醒来。牛车停在路边。  训练有素的健牛难得,脚程不比马车慢多少。阮朝汐透过头顶小窗张望,愕然发现周围景色完全变了。  牛车陡坡上行,两侧都是陡峭山壁,四处放眼都是密林,头顶浓荫不见天幕。  几名部曲神色紧张,在牛车周围疾步来去。不多时,护卫一名背着药箱、神色凝重的老医者匆匆过来,进了前方那辆牛车。  车里无人说话,但几个年纪小的童子受到紧张氛围影响,露出不安神色。  她从小窗探头出去张望,同车的童子们也跟着探头,打量得久了些,一名跟车部曲过来,催促他们坐回去,“郎君受了风,病势转重,队伍需得加快赶路归程。从今日起,途中只早晚停车用饭,夜晚不停。行车时你们不要轻易下车,当心崴了脚。”

阮朝汐想起荀郎君清晨下车,在山涧边站了一会儿,和她说了几句话。  就是那时候受了风,导致病势转重?  她知道抱病赶路的苦楚,体谅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放下了小窗布帘。  感念着阿娘临终前的维护之意,阮朝汐不肯换回小娘子装扮,坚持做男童打扮,自称‘阮阿般’,所有人也都把她当做男童对待,她起先不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第二日傍晚,车队疾行了一日后终于停下,她随牛车其他小童领晚食时,发现她的小名“阮阿般”已经赫然登记上了杨斐手里的名册,排在年龄最大的李豹儿后头,陆十前头。  阮朝汐:?  ——  进山路陡峭,被解救的上百妇孺起先跟随在车队后方,后来逐渐消失了踪迹。  阮朝汐心里存了疑窦,前后问起两次。第二次追问时,负责车队行程的周敬则亲自过来做了应答。  车队的数十辆大车都是载货用途,载人的牛车只备有两辆,一辆载了病中的荀郎君,另一辆载了进坞的童子们。  回程途中撞到山匪,解救的众多妇孺,郎君已经同意全数收留进云间坞。但妇孺们人数太多,脚程又慢,跟随步行上山,有百余名部曲保护,保她们稳妥进坞壁。  周敬则解释道,“路途颠簸,不利养病,载人的两辆牛车需尽快赶回云间坞,也好让郎君早日安稳静养。至于之后的安排,若不甚紧急的话,还请入坞壁后再细说。”

阮朝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没有再追问下去,坐回了车里。  半个月后,一路跟着车队被送进坞壁。  她和牛车上的其他小童一起,成了今年被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名童子之一。  阮朝汐:??  ——  立秋节气过了半个月,进山道陡峭,行至半山腰时,天气明显地凉了下来。  半山腰汩汩流淌的清澈山溪边,破烂衣衫扔了满地,一群垂髫年纪的小童光着屁股蛋子浸在水里,在岸边催促声里擦洗身体。  几名部曲抱着大摞新衣新鞋过来,按照裁制的大小肥瘦不同,把新衣鞋挨个放置在岸边。  “别磨磨蹭蹭的玩水耽搁时辰。洗好了就上来,新衣裳换上。”

部曲们对着清溪里扑腾的小子们说,“洗干净了路上尘污,前头山路再行几里,就要进坞壁了。”

小童们在催促声中乱哄哄上岸,脚丫子踩的水到处都是。  杨斐还是穿一袭文士青袍,盘膝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拿出名单,挨个念起名字。  此处山溪距离坞壁只有五里,杨斐挑明了自己荀氏家族幕僚的身份,童子们当面都敬称一句杨先生。  此刻,杨斐念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小童大声应道‘在!’杨斐循着声音瞄一眼,看小童身上穿戴妥当,便抬笔画个勾,接着往下念。  就在所有人围拢着杨先生的当儿,岸边斜侧方大青石的背面,无声无息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岸边砂石地上摸索片刻,捞起晒干的小袍子,迅速隐没在大青石背后。  两名部曲早前抱了一匹靛蓝色布料过来,两人扯开厚实布料,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围帐,把阮朝汐和大青石围在里头。  阮朝汐蹲在石头背后,此刻男童们都上了岸,清溪里只剩她一个。她不紧不慢把身上的泥搓干净,换上清洗晒干的小袍子。  袍子还是她阿娘生前给她一针一线缝的那身。用的是靛青色细葛布,针脚缝得细密,挡风挡雨。脚下的布鞋也是阿娘一针针仔细纳的厚鞋底。  阮朝汐捞起袍子下摆,小心地避开水面,站在青石背后,把衣带在腰间缠了两匝,用力扎紧,侧耳仔细听此刻外头的动静,杨先生正在喊:“李豹儿——李豹儿——哎,你怎么还光着脚?发给你的布鞋呢?”

李豹儿回喊,“在!杨先生,俺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俺舍不得穿,俺要带回家去给俺娘。”

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你才几岁,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男儿建功立业,何愁无衣鞋!马上就要进坞了,不许衣衫不整,把鞋穿上!”

阮朝汐侧耳听外头对话,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丱角髻。  清澈水面倒映出左右扎起的发髻,她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满意地笑了一下。  两侧的脸颊同时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随着杨先生的喊话声,那丝浅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载人的两辆乌篷牛车,郎君的那辆加速归程,早两日已进了坞壁。童子们的车驾马上也要进坞壁了。  在半个月的短暂相处里,其他几位小童的殊才,逐渐显露出来。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今年十一岁。筋骨异于常人,天生神力,七岁便可举起百斤巨石,在他的村子方圆百里出名。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今年七岁,天生慧根,一两岁便能记事,大小事过目不忘。  阮朝汐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殊才,成为今年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位童子之一。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其他十来个至少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她空顶个童子的名号,连男童身份都是明晃晃造的假。  杨先生又在喊了,“陆十——陆十——人可在此处?”

陆十在名册上排阮朝汐后一位,但杨先生若想多给她点时间,便会跳着喊。叫完陆十,就要叫她了。  阮朝汐蹲在大青石背后,柔细的手指充作梳篦,试图把发尾梳理得柔顺点,耳边传来陆十的清脆回应,“在!”

陆十生得好,原先不打扮时,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如今一张小脸蛋洗得雪白干净,身上也穿得齐整,在同样打扮的十来个小童里显得格外出挑。  杨先生的视线在陆十身上绕了一圈,满意地一点头,打开名单,果然往回念,“阮阿般——阮阿般——人呢?”

阮朝汐把两边发髻绑扎完毕,从大青石后走出来,整理身上小衣袍,对杨先生长揖道,“在。”

杨先生在她的名字上抬笔划了个勾,清点人数完毕,收起名单,对众小童们说,“要落雨了。雨后山地泥泞,当心莫让你们刚换的新衣裳沾惹泥浆。坞壁就在前头五里,动作加快些,午后便能到。”

小童们振奋地齐声道,“是!”

他们在山涧空地排成圆圈围坐啃饼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溪水上游处,几名仆妇带领着五六名女童走近。  小娘子们看起来一律乖巧柔顺,白皙秀丽,穿着统一的布襦裙,梳起双丫髻,就连个头高矮差不多,像是按同个模子寻来的。  领头的仆妇喝令一声,小娘子们乖巧地蹲在岸边,掬起清涧里的溪水,清洗手脸,又远远地坐成一个圈。  几名部曲又抱一匹布料过来,往山涧空地两边扯开,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步障,把男童和女童坐的位置隔开。  杨先生从大青石上起身,在围坐成圈的小子们身后悠然踱步,遇到一个伸长脖颈往围帐对面偷瞧的,便把手中羽扇柄伸过去,往头顶上不轻不重一敲,敲得几个小子嗷嗷叫。  “这些小娘子都是云间坞的人。今日恰好逢五,她们过来这处山溪洗沐洁身。你们已过了懵懂年纪。须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阮朝汐抱膝坐在人群中,假借着抬手揉眼睛灰尘的动作,抬起眼,飞快地盯了一眼步障。薄薄的青布映出对面安静围坐的小娘子们的身影。  赶在杨先生察觉之前,她更快地收回视线,垂下了眼。  云间坞里有不少的小娘子,看起来也是有专人教养的。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去小娘子那处教养,却上了杨先生的名册?  ……  淅淅沥沥的山雨越下越大,山间起了雾,崎岖山路在前方若隐若现。  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几匹快马终于出现在山间弥蒙烟雨里。  身披蓑衣的壮实部曲们跳下马。  率领众部曲前来迎接的,正是几日未见的周敬则。他两日前护送荀郎君的车驾回了坞壁,今日又亲自来迎童子们入坞。  赶路部曲一声吆喝,牛车稳步前行。阮朝汐还是坐在角落位置,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头顶小窗,看到部分秋季山景。  杨先生的声音从牛车外传来:  “今日迎你们进坞的周敬则,你们都熟识的。以后莫要再称‘周叔’了。周敬则是云间坞里三千余名部曲的首领,坞壁防御由他主领。以后在坞里见到要行礼,当面尊称一声周屯长。”

“是。”

小童们齐声应下。  “前方坞壁,名为云间坞,乃是豫州大族:颍川荀氏宗族看顾之下的坞壁。坞内聚集一千二百户,九千人。你们入了云间坞后,便受此处庇护,早晚饮食按例供给,不必忧虑性命安危,日常再无冻饿之厄,只需每日发奋用功,习文练武。若你们才华过人,展露头角,长大后可被擢拔为荀氏家族属臣,前途大有可为。”

“是。”

“做主招募汝等入云间坞的,正是云间坞的现任坞主【1】,贵胄华宗之郎君,尊讳“玄微”二字。你们进入云间坞后,就是坞主管辖下属庶民,言语间切勿冒犯坞主尊讳,日后习字也需避开此二字讳。若是违反被罚了,莫要抱怨杨某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

阮朝汐坐在小童们身后,背后靠着牛车篷。  摇摇晃晃行进的大车里,她耳听着杨先生的教诲训诫,视线越过小窗,凝视着两侧陌生的陡峭山景。  蒙蒙初秋细雨里,牛车载着满车稚龄小童,不疾不徐地翻越五里山路。  修建于山中的险峻坞壁,出现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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