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突然想起一声闷响。似乎有人被呛咳了一下,又硬生生憋回去。 朝汐循着声音望过去。 书房里还有其他人。坞里的大医[1]正跪坐在角落矮几处,斟酌着开药方。此时手指捋着三寸短须,瞠目瞧着书案这边拿手指头蘸墨写字的动静,写药方子的笔早停了。 荀玄微转向身侧,对瞠目的孔大医道,“孔老先回。方子写好了再拿过来无妨。”
孔大医起身告退,临走时恭谨叮嘱,“良药苦口利于病。恕老朽多嘴,熬好的一碗药汤,只喝半碗则药效减半,只喝少许则药效几无。需得整碗喝尽,才有利于身体康复。老朽告退,晚些时候再过来。”
荀玄微不置可否,“有劳。”
葭月从耳房进来,领了孔大医出去。 白蝉紧随其后进来,抱着清水小盆,手里握干净素绫,盯着黑漆案面新添的墨迹,欲言又止,“郎君……” 荀玄微摆了摆手,倾身过去细看。名贵黑檀木漆案面上新添一个横平竖直斗大的‘阮’字,他赞许颔首, “姓氏写得端正。”
白蝉准备擦书案的清水素绫,给阮朝汐用来洗干净了手。 荀玄微赞扬了一番她写的姓氏,又耐心问她,“名字呢,阿般二字可会写?”
朝汐迟疑了一瞬。 先生给她的那块粗麻,只写了大名,没有写小名。她至今只学会写“阮朝汐”三个字。 但阿娘又说过,大名轻易不要叫外人知道。 她最后还是摇摇头,“不会。”
荀玄微并未多问,拿过刚才那幅未用的白绢,提笔以正楷写下了‘阮阿般’三个大字,风骨清阔,勾转蕴锋,递到她面前,“拿回屋习练无妨。”
阮朝汐看不出字迹好坏,只觉得白绢上的三个字极好看,急忙捧着绢书起身,“谢坞主赐字。”
“小事无需拘礼。”
荀玄微示意她坐下,将玉管紫毫放回笔山,重新换了细管小笔,继续伏案写起未完的书信。 葭月在这时悄无声息地进来,端来一盏眼熟的青釉瓷盅,放在阮朝汐面前。 瓷盅还未打开,她细微地耸了耸鼻尖,已经闻到了香浓的酪浆气息。 “每日晨起后过来一趟。”
荀玄微落笔不停,写信同时缓声吩咐她,“书房后备了小灶,我已吩咐下去,每日给你温一碗酪浆。你早上起了身,就过来用一碗,用好了再去隔壁东苑听讲习字。”
“是。”
朝汐塞了满肚子甜甜的酪浆,带着原封未动的扫帚和抹布,以及一肚子的纳闷不解,行礼退下了。 她入坞不过数日,见了坞主两面,说了寥寥几句话,当面写了个姓氏,就得了一幅字,每日一碗酪浆的赐赏。 高门贵人的所谓眼缘,当真是玄而又玄,难以琢磨的东西。 香甜的酪浆奶味还停留在舌尖,阮朝汐迈出书房转身时,悄然回瞥了一眼。 年轻的荀氏郎君,此刻停了笔,视线凝在书案残留的墨迹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清雅舒展,神色近乎温柔。 ———— 今日开蒙,东苑童子们领了笔墨书袋,杨先生领着拜了孔圣人像,童子们在雨后潮湿的沙地庭院中站成两列,两名老仆给每人送来一小竹箩细沙。 杨斐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每人面前的沙地上端正写下各人名字。 “纸笔昂贵,汝等先在细沙箩里习练姓名,等练习周全了,杨某再教你们执笔,研墨,将姓名书写在纸上。”
“是。”
阮朝汐在细沙里勾划,横平竖直,端正秀气,显然是家里学过的。杨斐赞许点头,“写得不错。”
又走过陆十身前,探头看他写的字,啼笑皆非, “你是沾了名字简单的光了。”
挨个走过童子身前,看一眼竹箩里的细沙,边走边道,“乡中起名多随意,你们若是有机缘留做家臣,坞主会亲自给你们赐名——”话音未落,正好走到李豹儿身前,探头看时,惊得一个趔趄,“这是什么鬼画符!”
李豹儿满不在乎地把细沙划乱,“杨先生,我的名字太难写了。杨先生能不能和坞主说一句,给我赐个陆十那种简单的字。”
杨斐给他气笑了,“想得倒是长远。倘若连自己名字都写不通,杨某是断然不会让你通过文课的。李豹儿,给你三日。三日写不出名字,你自己收拾包袱出东苑罢。”
…… 山里天黑得早,一天便在教导和练习中结束。众童子饥肠辘辘,乱哄哄地涌去饭堂。 阮朝汐捧着碗排队时,身后的陆十手肘敲了她一下。 “阮阿般,”陆十悄声道,“徐二兄又不在。”
徐幼棠自从昨晚发难了一场,今日早食便不在。晚食又不在。 “该不会躲着你吧。”
陆十小声道,“昨晚杨先生训斥他可严厉了。”
“不至于。徐二兄是地头蛇,我们是新来乍到的小卒子,哪有地头蛇给小卒子让道的道理。”
阮朝汐悄声回应,“可能徐二兄熟知坞里的大小灶头,去更好的饭堂用晚食去了。”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有心人总能听了去。 九岁的姜芝排在阮朝汐前头,不做声地听了一路。等排到他时,姜芝双手捧高空碗,趁霍清川给他盛饭的功夫,不经意地问了句,“霍大兄,徐二兄人在何处呀。自从昨晚就不见他,阮阿般挂念徐二兄。”
后面的阮朝汐一怔,飞快地瞥了眼姜芝。 原本还有些嗡嗡私语的饭堂立时静了。 霍清川的神色倒是一如寻常,稳稳地盛满一勺粟饭,往姜芝碗里压了压,“徐幼棠昨夜出坞了,郎君遣他做事。碗里的饭够不够?”
“足够了。”
姜芝还要接着问,“徐二兄——” 霍清川又舀了半勺粟饭,堆出了小山尖。 “多吃点。”
他平淡地叮嘱,“人只生了一张嘴。就是要多吃饭,少说话。”
姜芝讨了个没趣,捧着满满当当的粟米饭疾步离开,露出身后排队的阮朝汐,举着空碗站在霍清川面前。 霍清川还是满满一勺粟饭盛进她碗里,“你不问?”
阮朝汐抿紧了嘴巴,视线盯着碗。 昨晚争执了一场,夜里徐幼棠就被遣出去办事了。怎么会这么巧。 “昨晚我和徐二兄吵架……”她谨慎地开口,“坞主知晓了?”
“当然。”
木勺探进大木桶舀了舀,霍清川一视同仁地给她碗里加肉汤,“徐幼棠的生辰在腊月,入冬后便是他十六岁生辰。原本打算留他在坞里过完生辰,再安排他出坞办事。”
“昨晚你们闹了一场,惊动了郎君。郎君昨夜召了徐幼棠,提前遣他出坞做事。如果一切顺利妥当,等徐幼棠回来之后,便正式攫拔为荀氏家臣。”
阮朝汐:“哦。”
她捧着碗转身要走,霍清川抬手把她拦住,额外多给了半勺肉汤,声线不疾不徐,只说给她听, “——任务凶险,如果他这次还能回来,生死关卡走一遭,应该不会再介怀你搬进主院、每日出入书房之类的小事了。”
说罢挪开汤勺,扬声招呼,“下一个。”
阮朝汐默默地低头扒饭。 云间坞的这口饱饭,真的,不容易吃。 当日晚食,她硬塞了两碗饭,肚皮撑饱滚圆,跟随白蝉入了主院,把门窗关好,打开包袱,仔细清点了赐下的剩余饼子。 奶饼精细,不能久放,她全吃完了,剩下几张都是可以耐久的髓饼。掂量分量,足有小半斤,够野外三五日的嚼用。 她脱了东苑新发的夹袍,把阿娘抱病给她缝制的整套袍子鞋袜穿在身上,没有睡舒服柔软的斗帐大床,抱着被褥搬去靠窗小榻歇下。 两个人起了争执,没道理只罚一个。 她回想早晨书房的短暂会面,坞主对她的态度毫无异状。心里暗自琢磨着,听说高门郎君做事都不急不缓的。昨晚罚了徐二兄,莫非今日白天事忙,晚上才轮到处置她? 夜深了。一阵惊雷从天边骤然响起,厢房木窗没有关紧,猛地被山风吹开,拍打到墙上,轰然一声大响。 阮朝汐猛然惊坐起身,雨丝已经从窗外打上小榻,她起身关窗。 雨势越来越大,雨声湍急,长檐水流如瀑。 夜色黯淡的庭院里,四处廊下点起风灯,昏黄灯光映亮了雨丝。斜对面的三间青瓦正房处,灯火通亮,此间主人尚未歇下。 阮朝汐听着越来越大的雨声,蜷在小榻边翻了个身。收拾好的大包袱就搁在身边。等着等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当夜没人找她。 第二日大清早有人来了。阮朝汐躲在屋里没去书房,白蝉特意找来,把她带去喝了早已预备好的一碗酪浆,又按郎君的叮嘱,给她准备纸笔,把她带去东边靠窗的黑漆大书案边,让她在书房里练两刻钟的字再去东苑。 接下去半个月始终如此。 阮朝汐每日清晨坐在书房里喝着甜甜的酪浆,在五彩晕光的云母窗下练字。纳闷地想,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