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斩辰跪在主院里。 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像是一杆生长过快的细竹,远看着已经长成,其实还细削得很。 燕斩辰办砸了差事,由他护卫的贵客在山中落入凶险境地,他早失却了清晨踹门求见郎君的气势,在寒风里低垂着脑袋。 阮朝汐过去东苑读书时,路过梧桐叶飘落的庭院。今日天气阴沉,天边浓云翻滚,似要落雨。 满地随风翻滚的枯黄枝叶里,青袍少年直挺挺地杵在书房轩窗正对的中庭空地处,不说话请罪,也不开口求见,只在她远远地走过庭院时,乌黑眸子抬起,寒针似地扎过来一眼,又低下了头,动也不动地跪在原地。 那场景有点瘆人,阮朝汐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去了。 东苑午后散了学,连通正院的木门却没开。杨斐把野猴子般上蹿下跳的童子们全赶去库房里清理木枪木剑,特意叮嘱了一句,“主院今日不得空,你们莫去惊扰坞主,当心挨罚。”
阮朝汐抱着一杆长枪坐在东苑仓库门边,挑摘了半个时辰的枪身木刺,偶尔侧耳细听主院方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深秋山里天黑得早,她晚上从东苑回主院,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推开院门。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端正跪在庭院里的瘦削少年应声抬头,黑黝黝的眼睛仿佛不见底的深潭,扫过院门边愕然站着的阮朝汐,没什么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继续低头盯着地。 午后下了一场急雨,庭院中央积了水。燕斩辰就跪在一洼积水里,身上的青袍子早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整个人也被淋透了,平日里梳得平整的细碎额发乱糟糟地贴在脸颊,黑夜里的山风呼啸着刮过庭院,少年单薄的肩膀在风里细微发着抖。 阮朝汐脚步顿住,眼前的场景出乎她的意外。她在东苑里进学了一天,没有听到主院任何嘈杂声响,她原以为燕斩辰的事已经在白天里平静解决了。 没想到,经过了漫长的一整天,他居然还在原处,看样子没有挪动半步。 身后有人叹气。 杨斐提着灯笼送阮朝汐过来,眼看白蝉已经候在门边,两边交接完毕,他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关门。 阮朝汐轻轻一扯他的衣袖。 “杨先生。”
她的视线往庭院方向望。 杨斐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这件事,他过问不了。 “燕斩辰之事,郎君至今未发话。”
杨斐无奈摇头, “牵扯到南苑家臣的去留事,我等外人不好求情的。”
阮朝汐一惊。 家臣的去留……燕斩辰这回犯下的错,竟然严重到要驱逐出去了吗。 白蝉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阮朝汐沿着墙边回廊往东边厢房的方向过去时,眼角余光忍不住地瞄向庭院中央。 杨斐的话语声音虽然低,燕斩辰习武耳聪目明,哪能听不见。 她眼睁睁地瞧见,从早到晚动也不动的瘦削少年肩头忽然抽动了几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细小的呜咽。 “杨先生。”
燕斩辰在水洼里猛地转了个角度,突兀动作里泄露出紧张和惧意,仿佛寒夜里受伤的小兽,往东苑紧闭的院门方向伏身行礼。 “求杨先生替斩辰……求个情。”
他艰难地道,“斩辰、斩辰知错了。”
杨斐的声音带着嗟叹,隔着门板传来, “你以为我没替你求过情?你当我午后去书房,在里头磨了半个时辰作甚?该说的,能求情的,早说尽了!你与其赌气发狠地跪在庭院雨里请罪,倒不如直接去敲书房的门。是留下还是送走,趁着郎君还未歇下,叫他给你一句准话罢!”
“阮阿般,往这边走。”
侧边的白蝉低声叮嘱一句,提醒阮朝汐脚步莫停,“郎君怎么处置他,和你无关。别多想,也别多嘴问,回去房间好好安歇。”
阮朝汐沿着长廊往前走,边走边不住地回头看。 燕斩辰是南苑武学天赋最高的少年,性情也最为倨傲,在东苑小童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冷不热的,只偶尔和霍清川多说几句话。这还是她头一次瞧见他哭。 庭院里昏暗,瞧不清面色,只依稀看见少年瘦削的肩膀细微抽动不止,抽噎的声音混在风声里,听不清楚。 阮朝汐还没走出几步,风里混着的哭声蓦然大了起来,燕斩辰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身子转向书房方向,不再压抑声音,在庭院里哽咽大喊,“斩辰知错了!郎君!斩辰再不敢任性了!求郎君饶恕这回!”
书房方向静悄悄的。 朝向庭院方向的窗棂闭拢,烛影映出空无一人的书案。 夜晚庭院里发生了何事,书房并无人倾听。 白蝉提着灯在前引路,低声埋怨了句,“牵扯到贵客安危的大事,怎能意气用事,连几句不中听的话都受不得,甩下贵客自己回来?”
“阮大郎君虽然和我们郎君交好,但陈留阮氏和颍川荀氏同为豫州大姓,阮氏嫡系儿郎在云间坞里万万不能出事的。燕三郎这回极为不妥当。”
见阮朝汐停步望向书房方向,白蝉再次催促她回去屋里。 “别看了,阮阿般。郎君不在书房里。书房后面的小院直通后山,傍晚时郎君便出去了。或许去了阮大郎君处探望也说不定。”
阮朝汐有些惊讶。击杀野猪下山当时,荀玄微衣袖里流出的血迹令她印象深刻,她以为他混乱中受伤了。 “坞主被野猪冲撞了,不需要休养吗?”
白蝉递来惊愕的眼神,“郎君何时被冲撞了?那么多人护卫,野猪绝不能近身的。”
“……” 阮朝汐闭了嘴,跟随白蝉的灯笼光,沿着长廊转到自己厢房门外。 “坞主今晚还回来吗?”
她边问边推开房门。 “谁知道呢。郎君的心意,谁也猜不准的。”
白蝉替她关门,“上回打发一个跟了三年的家臣,郎君当日也是避开的。毕竟相处了一段时日,不想场面闹得难看。”
短短数十步距离,庭院里的燕斩辰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这边的交谈,抽噎声音剧烈了十倍不止。 兴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于绝望中倏然起身,竟然真的如杨斐说得那样,三步并做两步欲奔到书房外长跪求见。 但才奔到距离书房十来步距离处,当夜值守的部曲队伍从隐蔽处显露身形,执刀挡住前路。 “燕三郎止步。”
为首的部曲汉子沉声喝道,“郎君今夜并未传召。再靠近书房一步,莫怪我等格杀勿论。”
阮朝汐在自己屋里点起了灯,侧面几扇窗户全打开。庭院里的微弱动静透着灯火传过来,她边洗漱边盯着瞧。 燕斩辰僵立在书房外,屋里昏黄的灯光映出云母窗纸,映在他的脸上,他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部曲执刀把他一步步往后压,他一步步地往黑暗庭院里退。书房的灯火即将消失在面前时,燕斩辰再不肯后退,往书房方向嘶喊,“郎君。”
声音并不很大。少年嗓音饱含绝望和颤抖,已经完全哑了。 “斩辰知错了。……斩辰求见郎君……郎君可在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毫无回应。 主院里四下安静,只有越来越颤抖的嗓音一遍遍地问询着。无人阻止,也无人回应。 颤声询问在空荡的中庭反复回荡了半个多时辰。阮朝汐关紧了窗户,在大床上翻来覆去,捂住耳朵,始终无法把带着哭腔的颤音从耳边阻隔开。 她实在无法入睡,最后索性推开了窗,隔着大半个庭院,站在黑暗的窗边盯着看。 远处传来了梆子响,三更天了。书房里映出的明亮灯火忽然摇曳了几下,似乎有人拉开了侧门,入室的山风吹乱了烛火。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把灯盏放到远些的地方。 荀玄微的侧影出现在窗边。 隔着一道薄而透光的云母窗纸,握着烛台,安静地伫立在书案侧面,烛台的火光在夜风摇曳摆动,广袖博带的侧影也在窗纸上摇曳着。 沙沙的细小落雨声里,那只修长的手推开了窗。 窗边的大片烛光泄露出来,映亮了夜色里的蒙蒙雨丝,庭院里光芒大亮,也照亮了十余步外燕斩辰满脸的泪。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片刻,吩咐下去,“让他过来说话。”
挡住去路的部曲退下了。 燕斩辰极大地抽噎了一声。那声哽咽像是忍不住从喉咙里冲出来的,隔着半个庭院都听见了。 他提着湿透的衣摆急奔过去,跪倒在书房窗下,伏地俯身行大礼,久久不起。 再后面的,阮朝汐听不见,也猜度不到了。 她站在黑暗的窗边摸索着关插销。夜里的雨丝扑进来,她觉得肩头有点冷。 燕斩辰今夜哭得撕心裂肺的,不只是南苑那几个,东苑西苑两边应该都听见了。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以后想起今夜的狼狈,不知如何自处。 厢房的大床很舒服,被褥很软和,阮朝汐在软和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明明刻意什么也没想,却直到后半夜也睡不着。 坞主半夜回来见了燕斩辰,应该不会再把人驱逐了吧…… 不像她自己颠沛流离,四海为家;燕斩辰是自小在坞里长大的,早已把云间坞当做了自己的家。 刚束发的半大少年,虽说武学高明,足以防身,但猝不及防从家里被驱逐出去,跌跌撞撞入了乱世,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阮朝汐烦躁地黑暗里翻了个身。 她真的很不喜欢云间坞的家臣擢拔制度。 天光晦暗,今夜无月。快要到四更天了,庭院里恢复了平日的静谧。 燕斩辰早被人领出了主院,送走还是留下要等明日才知道。书房里的灯火已经熄灭。 阮朝汐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拿被子蒙了。在黄豆大小的昏暗火光下,轻手轻脚地打开箱笼,拿出箱子里好好放着的细布褡裢,在灯下打开。 布褡裢里放着这几日收集的干粮。主要是书房里包回来的髓饼。在油纸里仔细排放整齐。 她在灯下仔细地来回数了两遍。 十八块髓饼。 秋冬季节干燥,髓饼便于储存携带。每日一块充当干粮,十八块饼子可以解决大半个月的口粮。 阿娘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瘦到皮包骨的手却笔直指向西北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应该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交代。 只是她病歪歪撑了半辈子,连她自己都以为还会继续撑下去,当最后时刻突然来临的时候,谁也没有预想到,那时候人已经无法言语了。 阮朝汐盯着面前摊开的髓饼,心里默默地想,司州在西北面。 阿娘临终前指着西北,是要她回去司州寻亲?还是把阿娘葬回司州?亦或是去寻找司州阿父的墓地? 无论是哪个,她都得去司州。 秋冬大雪封山,从豫州一双脚板翻山越岭,只怕不容易活着走到司州地界。 如果等明年开春再走,三个月,路上侥幸没有遇到乱兵,等到盛夏时节,她就能走到了。 阮朝汐心里盘算了一圈。 髓饼分量不够。自从那日爬树下来,书房里一番长谈,她已经好几日没有攒饼子了。 她有点舍不得云间坞。 舍不得东苑热闹的学堂,舍不得西苑斗草的玩伴傅阿池,舍不得主院里对她那么好的坞主。 她思虑了许久,越想越混乱,思绪难以定夺,对着恢复了静谧的黑漆漆的庭院,烦恼地睡下了。 只是这夜多梦。 梦里的杨先生始终在摇头叹息,燕斩辰始终在抽抽搭搭地哭,霍清川默默无言地领人出去,不知怎的路过她身边,回头看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沉郁不似少年人年纪。 梦里响起的却是白蝉的声音。 【阮阿般,怎的还不回你屋里?】 【别多想,也别多问。回你屋里好好住下。记住一句话,万事莫要违逆郎君。】